但在細細回味剛剛一幕時,紀若塵突然發覺在提到尚秋水時,李玄真眼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
他似是別有用心。
匆匆三月過去,冬已去,春正來。
這日天尚未亮時,紀若塵就已坐在莫幹峰後山的一塊巨岩上,靜觀著麵前茫茫雲海。這塊巨岩猶如一隻展翼雄鷹,大半個身體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將飛未飛。紀若塵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鷹的鷹嘴處。這隻巨大無比的鷹喙,堪可容兩人並坐。
嚴冬時分,環繞著莫幹峰的茫茫雲海泰半時候厚重如鉛。此季的雲海與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輕靈躍動了許多,再過片刻,當朝陽初現的刹那,這萬裏雲海都會鍍上一層金色,若泛著細細金色漣漪的海。
紀若塵是兩月前無意中發現此處寶地的。此後每逢來太上道德宮聆聽真人授業的日子,他往往會特意早到半個時辰,在此處坐上一會,靜觀日出群山。
這個時刻,紀若塵不引日華,不吸靈氣。他隻是坐著,什麼都不想,就那麼坐著而已。
這或許是惟一什麼都不用想的清靜時光。紀若塵知道這樣呆坐著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那謫仙二字猶如兩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在他的背上。無論做任何事,紀若塵都得背著這兩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這短短的一刻鍾時光,就是他惟一能夠放下這兩座山的時候。
在龍門客棧時,紀若塵總是從早忙到晚。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愛想的就是天上會掉下五十兩銀子,讓他買一小塊地,也能夠開上一間黑店,當當掌櫃的,威風一回。現在入得道德宗後,紀若塵房中堆滿了價值千金的法寶,然而清靜時刻、簡單快樂反而變成了一件極難求得的事。
隻是,這難得一刻清靜也僅有兩月不到而已。
紀若塵看著身邊悄然湧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水煙,聽得身後輕輕柔柔的足音,頭不禁又開始隱隱作痛。
含煙一言不發,徑自在紀若塵身邊盈盈坐下,凝望著遠方漫漫雲海。巨鷹雖大,但鷹喙上僅堪供兩人並坐而已。紀若塵與含煙幾乎要挨在一起,山風拂過時,她的裙邊袖角,淡淡水煙,以及縷縷暗香就會時有時無地自他身上掠過。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這不同於初遇含煙那幾日的不能自己,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為神智清明,所以對含煙的一舉一動反而感覺得分外明晰。此刻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幾乎都被含煙身周的煙氣籠住。他與含煙上課時也曾並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來兩人之間也有著距離。現在如此坐法,其實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門之誼。
紀若塵這一次真正的糊塗起來,心裏隻是想著:“她……她怎麼坐得這麼近……”
就在朝陽初升的刹那,含煙忽然道:“若塵師兄,你占了我的地方呢!”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這裏?可是我已經來了快兩個月了,從沒見過什麼人在這塊大石頭上啊。”
含煙淡道:“若塵師兄,‘蒼鷹展翼,東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幹峰一景,我常到這裏看日出的,隻是此前沒有遇見師兄而已。”
紀若塵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並不寬大的鷹喙,勉強向外挪了挪。他這一動,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了。
含煙忽然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再動的話,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時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一呆,轉頭望向含煙。含煙也正望向他這邊,在這極近的距離上對視,紀若塵心中忽然一陣發虛,轉過了臉去。含煙又是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好象很怕我。”
“這怎麼可能?沒有,當然沒有。”紀若塵矢口否認,但在剛剛那一刻,他又從含煙眼波深處看到了那塊不動而冰冷的巨礁。
含煙輕歎一聲,竟然握起紀若塵的手,仔細觀瞧。紀若塵雖然自幼勞碌,身上傷疤縱橫,但這一雙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從未操持過辛勞雜務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煙凝視看了半天,方道:“若塵師兄,你這雙手上血腥之氣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過去的殺伐是極重的。其實怕的,應該是含煙才是。”
紀若塵心下一驚,回轉頭來,迎上了含煙的目光。
這一瞬間,剛好有一陣山風掠過,將含煙身周終日不散的煙雲水氣吹得幹幹淨淨。這始終籠罩在霧裏雲中的女孩,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那一刹那,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含煙,你身上的煙雲怎麼散了?道基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煙雲水霧,原本是含煙不想讓人看得真切而已。”
紀若塵心中一動,猛然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還未等他想清楚含煙語中含義,她即徐徐升起,飄然下峰,隻留下了一句:
“這鷹喙雖然不寬,也還容得下兩人呢,今後師兄無須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