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審視,像打量一個精美暗器:“公主常戴著一個家傳翡翠鐲,你做個小綠鐲子套在人偶手腕,公主見了必定更喜歡。”

我將人偶還給他,道聲珍重匆匆離開。我們的聯係極隱秘,連王爺府都不知道。所以,相處的時間越短越好。

我沒有問,人偶身上華美的紅嫁衣,為什麼要繡上七瓣紅葉花紋;也沒有提起,在許多個夜晚,我曾用水月大法窺視他,看他雕出一個個人偶,卻又一個個拋擲入爐火,隻因,人偶的麵容完全不像公主,而是屬於另一名女子——屬於默默凝視水麵的,我。

他是用了多久,才將刻在心口手底的舊影抹去,換上公主的模樣呢?

不可多想。我早就知道,對於整日盤算陰謀的兩個人來說,有些東西太奢侈。

所以我不明白,在轉身離開的刹那,胸口突然洶湧的悲傷,究竟因何而來。

四、

沒想到,在回太子府內府的途中,竟然碰到了錦馨公主。她一身水綠色長裙,腳步輕盈,迎麵見到我便笑吟吟問:“這位姐姐,請問攬月軒可是在前麵?”攬月軒是客房的雅號。她不認得我,把我當成了府裏的女侍官。

我點頭。她道謝,繼續前行。看她的表情,定是心血來潮來太子府找薛憶痕,想給他個驚喜。

天真的公主並不知道,我曾經暗中施放有毒的蜃氣,將正在密林裏玩耍的她毒暈,隻是為讓薛憶痕如英雄般出現,救她一命;她也不知道,薛憶痕討好她的許多伎倆,都是我煞費苦心想出來的——我暗中算計她的心,她卻不知我的存在。

想到她那聲脆脆的“姐姐”和毫無防備的笑容,一絲愧疚掠過我的心頭。

我鬱鬱獨行,忽然聽到阿瀾在不遠處叫我。他一個縱躍來到我麵前,看模樣,似是找我半天了。

我立刻換上笑容,剛想說話,忽然脊背一冷,感覺四周升起冰冷的殺意。

一群淡褐色的影子,自草木間嫋嫋浮起,包圍住我和阿瀾。他們的體態如雲煙般縹緲,攻擊的動作卻如毒蛇吐芯般迅猛。

阿瀾叫我先走。我一笑,擋在他的前麵,將真氣化作瑩瑩長劍,與褐影纏鬥起來。

看起來,對方是訓練有素的殺手,那麼,是誰指派他們的?是太子嗎?因為知道了我勾結獸族的事?薛憶痕的處境會不會很危險?

我擔憂薛憶痕,分了心。忽聽阿瀾大叫:“小心!”

已經太遲。褐影的手化作冰錐,無聲無息穿透我左肩胛,冰冷的涼意襲遍全身,我瞬間凍僵,無力地倒下。

冷,好冷。我神誌不清,卻又未完全失去意識。

“師尊,殺手全身是毒……你中毒了……”

“很冷吧……我一定會救你……”

恍惚間,似乎有人說話,然後,我感覺落入一個熾熱而寬厚的懷抱,融融暖意迅速裹住全身,舒適無比。

雪屏……雪屏……似有誰在耳邊溫柔呢喃,還輕吻著我的頭發……難道是憶痕趕來救了我?又或者,是一場夢?我努力想睜開眼,反而陷入到沉沉的昏睡中。

醒來時是深夜,我躺在客房的軟榻上,阿瀾守在我身邊。

是他用靈力幫我驅毒,又將我帶回太子內府。太子派人搜索,但沒有找到逃匿的殺手。長老們見我無大礙,與其他人先回琉璃城報告此事,留下阿瀾陪我。

我得知沒有其他人遇襲時,鬆了口氣——隻要憶痕沒事就好。

一抬眼,正碰上阿瀾欲言又止的目光,似有波瀾激蕩。我怕他細問殺手的事,趕緊蹙眉做疲憊狀,叫他去休息。

一夜未眠,心頭似有陰影籠罩。

次日一早辭行,我被太子府管事叫住,說太子有請。

五、

內府正廳。

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衣少年坐在上首,眼神陰冷,他就是太子炎介明。他的左下方坐著薛憶痕和錦馨公主。

廳中央,站著兩個有長長獠牙的青麵獸,見我進來,便喊:“對,是她!”

他們指認我就是鼓動獸族叛亂的人,立刻有侍衛飛出鏈鎖將我層層捆綁。我措手不及,隻是矢口否認。公主驚訝而緊張地看著我。

太子忽然轉頭,望著麵無表情的薛憶痕:“逆賊狡辯,不用酷刑一定不說實話,可否請薛兄出手懲戒?”

我心一驚。太子一揮手,仆從捧上布滿倒刺的鋼鞭,遞給薛憶痕。

顯然,太子很清楚,騷亂背後的主謀就是老王爺,他讓薛憶痕鞭打我,不過是存心看戲取樂。

為今之計,隻有隱忍——這一點,我和薛憶痕心裏都明白。

薛憶痕手持鋼鞭,走到我麵前,俊俏的臉龐僵硬如麵具。

見男子木然地舉起鞭子,我側過臉不忍看他,心裏驟然一痛,不是為我,而是為他。

然而,一道人影閃過,握住了鋼鞭:“我琉璃城之人與叛亂絕無幹係,望太子明察,切勿中了叛賊的挑撥離間之計!”

是阿瀾。少年侃侃而談:“兩位獸族既然早已知道騷亂的陰謀,為何不提前來稟告?事後才來舉報是何居心?這分明是逆賊施用奸計,想挑撥太子府與琉璃城的關係。”

我很詫異阿瀾的辯才,硬生生把琉璃城也扯進來。他的話顯然打動了多疑的太子,太子冷冷地睨視薛憶痕,宣布將我軟禁,等查明真相後再做定奪。

薛憶痕依舊不動聲色,但我知道他鬆了口氣。

三日後,被拘押的兩名獸族招供,說是受蒙麵人收買,指認我為叛亂聯絡者,其實他們從未見過我。

我大惑不解。原以為是獸族出現內訌,有人欲投靠太子,所以將我出賣,看來又並非如此。

我辭謝了太子府的壓驚宴,走出大門。阿瀾守在門邊,見到我就衝過來一把抱住我:“師尊!你受苦了。”

如此親密的舉止讓我一怔,我不露痕跡地輕輕掙開,眼睛一瞥,見到他手上有幾個淺淺疤痕:“咦,你什麼時候受傷了?”

“沒什麼。是那日被鋼鞭倒刺所傷。”少年語氣一澀,“當時你的眼裏隻有那個薛憶痕,自然沒有注意到我。”

我語塞,急忙把話岔開,大讚他的機智。

“這不算什麼。從小到大,有人教我各種謀略詭計,還教我用法術製壓他人。”阿瀾語氣一轉,忽然變得柔和,“隻有師尊你,告訴我可以用法術幫人遮蔽風雨。”

阿瀾陪我回到琉璃城後,就向我辭行。原來,各處獸族騷亂,引得西邊魔族也蠢蠢欲動,似要作亂,仙庭緊急征兵去討伐魔族,阿瀾也在其中。

臨走時,他說:“師尊,我知道你有不肯告人的秘密,我不問,隻希望你多保重,一定要等我回來。”少年深沉的眼神,讓我心頭微震。

阿瀾離開幾日後,我聽聞,老王爺與幾位大臣聯名彈劾太子,要求東嶽帝君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帝君回複說,將在兩個月後,即太子十八歲壽辰之日定奪此事。

我滿心歡喜,老王爺離帝位越來越近,意味著我和薛憶痕的心願也快要實現了吧。

再等兩個月。

六、

這兩個月裏,我頻頻聽到阿瀾立下戰功的消息。他有勇有謀,既知戰術,又懂戰略,聲名鵲起,極受仙庭讚譽。琉璃城的人向我道賀,我謙虛:“還是長老對他教導有方。”心裏不以為然:他勝不勝關我何事?

然而,戰況激烈時,我竟收到阿瀾的短箋,上麵隻寫著:雪屏……雪屏……我莫名其妙,回複四個字:逆徒無禮!折成小小紙鷂飛過去。可能阿瀾以為我真的生氣了,又回了封紙箋,寫滿了:師尊……師尊……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仔細想來,阿瀾對我似頗有依戀之情。我沒有兄弟姐妹,若能有個像阿瀾這樣的弟弟那該多好。

太子的十八歲壽辰日終於到了。

壽宴被安排在帝君府。我豈肯錯過,便作為長老隨從前去觀禮。

帝君府建在岱山,比太子府更恢宏。文武百官、名流貴族雲集大殿,各懷心思。

東嶽帝君高坐上首,看起來不過三四十歲,英俊、威嚴,雙眉間隱隱浮現一朵蓮花印記,周身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他旁邊坐著神色不安的太子。薛憶痕和老王爺在前排貴賓席,我望不見他們。

帝君開口時,大殿內一片肅靜。

“我早就知道,會出現今天這個局麵。”他聲音柔和,卻充滿威嚴。

他說:“太子的母親仙體孱弱,生下太子不久就香消玉殞,他也不打算再娶。另一方麵,東方天界事務雜冗,他忙於政務,隻能將兒子交給下屬用人帶大。這樣一來,太子周圍皆阿諛奉承之聲,無人敢忤逆其意願,長大後自然驕縱愚蠢,成為今天的炎介明。”

“正因為顧慮到這一點,在我兒子還在繈褓中時,我便將他送到宮外,交由心腹親信撫養。”

我大吃一驚。殿內一陣騷動,但沒有人敢說話。

帝君不動聲色地繼續說:“現在的炎介明,隻是鄉間小戶家的嬰兒,頂替了太子名頭。真正的太子自小就接受嚴格調教,為成為一代明君,勤習法術、謀略、治國之道,如今也已長大成人。”

所有人包括我,都順著帝君的目光,望向大殿門口——那裏,一個人正大步邁入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