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仙師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雲在意
一、
夜,湖邊寂寥清冷,我等待良久。
終於有夜鶯穿過夜空,撲棱棱飛來。甫一落掌,鳥兒便化作小小的便箋。上麵是蘊藏著血雨腥風的四個小字:萬事俱備。
字條在我手指間碎成齏粉,我輕舒了口氣。
此時夜色正好,無風,有月。不該陰謀詭計,隻宜情人相思。
有情人若彼此想念,便可施用水月之法。
我凝視著水麵,默念起咒語。水波無風自起,漸漸顯出一雅致房間,薛憶痕獨坐在燈下,神情專注地用小刀雕刻著人偶。他容貌俊俏依舊,隻比以前略瘦了些。
不經意地,一枚七瓣紅葉從他袖中掉落,男子撿起,望著褪了色的紅葉微微失神。那樣的神態,讓我的心刺痛。耳邊又響起他曾說過的話:雪屏妹妹,你知道嗎,找到七瓣紅葉的人可以心想事成哦。
憶痕,我已贈你紅葉,你的心願還有多久才能達成呢?我忽而心神迷亂,不自覺俯身將手伸向水麵。
“小心!”一聲清喝。我的手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拽住,頭腦頓時清醒,我暗自一歎,看著湖麵的幻影逐漸消失。
“雲教習,水月大法最易亂人心智,下次施用時,請安排人在身邊護法。”紀滄瀾弓了弓身,語氣卻似在命令。
他的聲音讓我的頭隱隱作痛——整個琉璃城,阿瀾是我頂不會應付的人。
現今天下,仙、妖、獸、魔四界並存。琉璃城,是仙界子弟修行之地。我身為琉璃城的初級教習,負責教導剛入門的弟子。我心機深沉,雖然年紀輕,法力不弱,卻謹言慎行,待所有人皆溫柔親切。人人都讚我溫良恭謙,殊不知這隻是我的護甲而已。
比如此刻,我雖惱怒紀滄瀾的打擾,麵上卻隻淡淡一笑:“多謝提醒。”轉身就走。
黑衣少年身形一晃,攔住我:“且慢,我有事想請教。”
“什麼事?”我抬頭望他。阿瀾身材高大,臉上棱角分明,頗顯英氣。相比之下,憶痕的麵容更加精致柔美……
阿瀾盯著我,聲音悶悶:“你為何不肯做我的師尊?”
仙族子弟在進入琉璃城一年後,要參加大考,合格者方可留下正式拜師尊,修行法術。考核前三名者可自主選擇師尊。
這回大考,阿瀾拔得頭籌,諸位大師摩拳擦掌,希望爭得一名潛力非凡的好弟子。卻不料,他在拜師帖中寫下我的名字。
我聽到消息大吃一驚。我還有大事要做,多個徒兒整天跟著,如何行事?於是向長老會提出拒絕。想必長老會已知會阿瀾,他才來找我。
“為什麼?”阿瀾見我不說話,追問。
為什麼?我忽而煩躁,心內不由得冷笑:到底是名門世家的公子哥,稍微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要追問個究竟。他怎麼知道,那些出身卑微的少年,每前進一步,都要經曆多少磨難與挫折,又有誰能回答出那麼多個為什麼?
我垂下眼睛,聲音柔和而懇切:“阿瀾,你潛力非凡,當拜名師。我法力低微,隻會白白耽誤你。”
阿瀾說不出話。
我並非存心打擊,但看到一帆風順的貴族少年臉上露出受挫傷的表情時,我忽然感到一絲快意。
還以為這件事就此了結。
沒想到次日被告知,長老會指派我做阿瀾的師尊。
聽說是因為阿瀾放下話,如果不能拜我為師,他就離開琉璃城。
長老會“惜才”,於是挽留。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不願得罪他身後的權貴——據說他是朝中某大臣的子侄。
二、
夜半,我又夢到七歲時的事。
火光、刀光映照天空,廝殺哭救聲響成一片,屍橫遍野,地上蜿蜒的血浸透我腳上的鵝黃繡花鞋。我驚慌四顧,忽然一斬大刀迎麵劈來,冷冷刀鋒直逼肌膚……
我驚醒,滿頭大汗。
雖然已過去十四年,但往事依然清晰如昨。
因為噩夢,我白天授課時心不在焉。忽然聽見阿瀾問我:“那個雕刻人偶的男子,手背上烙有半月形的罪民標記,不知是犯什麼罪?”
我一驚,臉上若無其事:“與你無關的事,何必多問。”
“他雕刻的少女人偶,可是雲師尊?”
我一笑:“不是。你的禦風訣練得如何?背來聽聽。”
成為師尊,意味著我須時時監督教導阿瀾,幫他增進修行。我氣悶,卻無可奈何。
回想起來,我固然溫和周全,但對學生一視同仁,待阿瀾並無特別之處。
唯一一次與他親近,是他剛來不久。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阿瀾沒來上堂,我在一棵大桂樹下找到他。他靠著樹一動不動地坐著,渾身濕透。
他說:“法術再高,也並非無所不能,學來何用?”
我順手摘下一朵雛菊,變作大傘,遮住他:“法術並非無所不能,但有時也很管用。比如此刻,就可讓我幫你遮蔽一場大雨。”
後來,我隱約得知,阿瀾出生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他似對此頗為介懷。
這個冷傲的少年再沒缺過堂,但在堂上,時常對我過於寬鬆的“為師之道”表示異議。比如,當我告訴沒完成課業的學生“下不為例”時,他便站起,嚴肅地反駁我說,做事當責罰分明,豈可下不為例?
我問他:“為何要拜我為師?”
十七歲的少年皺起眉頭:“雲師尊這麼溫柔善良,若是遇到心機歹毒的惡人怎麼辦?我留在你身邊保護你不好嗎?”
我怔了怔,強忍住笑意:“好,那就有勞了。”聽了這話,阿瀾側過頭去,臉竟微微發紅了。
大殿忽有鍾聲傳來。
眾人雲集。長老會神情凝重地通告:不久前獸族叛亂,攻入東嶽太子府。如今叛亂已被初步平複,太子府也有不少傷亡。
聽到消息,人人震驚。
現在的東方天界,是被炎氏王朝所統治,現任帝君炎兆冠,威望深厚,智慧、法力皆高深莫測,東邊天下仙、妖、獸三界,都屬他的管轄。太子炎介明是帝君的獨子,不成器,昏庸驕縱,不得人心。
太子的暴虐曾多次引發小騷亂,不過,這一次獸族竟能攻入太子府,實在令人咋舌。
琉璃城長老要去探望太子,我作為隨從加入。
阿瀾想跟來,被我柔聲攔阻:“那裏叛亂剛平,說不定有流寇藏匿,你還是留在這裏安全。”
少年神色頗為感動:“師尊,你總是為我著想……但若是那裏不安定,我就更要隨你一起去。”
我恨得暗自咬舌:原來裝好人裝得太像,也是有弊處的。
三、
所謂太子府,其實是座城池,占據了整座赤崖山,恢宏壯闊。長老們進入城中內府拜見太子,隨從們可自行去探望親友。
我早等得不耐,瞥見府內女侍官們將阿瀾圍住問長問短,便匆匆向赤崖山東翼飛身而去。
東翼的一片樓閣亭台,是屬於太子府的客房。
庭院寂寂。
薛憶痕一襲青衣,負手立在白梅花前,見我來,一笑,眉眼繾綣,甚好看。隻是,比從前更顯瘦削。
我們走去偏僻角落。四周靜謐,暗香浮動,我遐想,此時若能與他在白梅下小酌一杯甜酒,該是多大的樂事。
然而心思一轉,我忽而擔憂:“你怎麼還敢來探望太子?說不定太子已經猜到,連番騷亂暴動,都是老王爺在背後指使。你是老王爺身邊紅人,萬一太子一怒之下……”
“不妨事。他不可能在自己府中動手。”
我一時無話。
薛憶痕和我是青梅竹馬,同屬於仙界的羿族部落。十四年前,部落因為修行禁斷法術,被仙庭以墮入魔道的罪名屠殺血洗。成年男女皆被殺,未成年男孩被烙印恥辱的半月形“罪民”標記,遭受其他仙族的歧視和欺負不說,且生生世世不得在仙庭任職。
在大屠殺中,是薛憶痕從刀口救下我。我從昏迷中醒來,痛哭不止,他抱著我說:“雪屏,我一定會重振羿族,重建我們的家。”——那時的他,不過十歲。
重振羿族,談何容易。
特別是對於薛憶痕——他體內的靈珠在那次劫難裏受到重創。靈珠是仙族的靈力之源,靈珠粉碎,意味著他無法繼續修行仙術,雖然長大成人,動起手來,卻連個小小侍衛都打不過。
他一無所有,除了頭腦,和俊俏的容顏。
他把這兩樣都用上:先接近老王爺的獨女錦馨公主,討取她芳心歡喜;然後進入王爺府,勤懇做事,玲瓏周旋,博得老王爺的信任,就這樣一步步,弓身向上爬……
老王爺是太子的親叔叔,見太子不得人心,早有意取而代之接任下屆帝君之位。薛憶痕為此出謀劃策,鼓動騷亂便是他的主意,為的是打擊太子的威信。我暗中幫他聯絡獸族。
日後若老王爺成為帝君,赦免了羿族,薛憶痕作為其親信,權高勢重,就可重振族群。
騷亂計劃頗為成功。我本有許多話想跟他說,然而此時卻相顧無言。
“人偶雕好了嗎?”沉默許久,我問。薛憶痕默默地從懷中掏出穿著紅嫁衣的小人偶,遞給我。人偶眉目如畫,笑容嬌憨,與王爺之女錦馨公主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