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蝗牛蝗吸人不是突然動作,而是非常緩慢,就有膽子大的孩子,把螞蝗或者牛蝗撈起來,放在手心裏,兩手合掌,一邊揉搓一邊念叨:“螞蝗螞蝗蒜瓣子,牛蝗牛蝗光蛋蛋子。”揉搓上一陣,螞蝗身體收縮,體形酷似一個小蒜瓣;牛蝗則變成一個滾圓的蛋蛋。放到水裏片刻,他們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大膽子們玩得開心自如,生娃一看就渾身發酥。

玩水玩膩了,有人吆喝一聲:吃烏穗了!男孩女孩就呼啦啦地跑進了河岸邊的糜子地。

糜子已經吐穗,裏麵夾雜著一些病穗,病穗剝開,像大小不等的毛筆頭,外白內黑,叫烏穗,也叫灰穗。烏穗可以吃,吃了不會生病。烏穗和糜穗的區別極為明顯,孩子們都認得,下到糜子地裏,把烏穗抽下來,一邊剝著吃,一邊還在手裏存上一大把。吃過烏穗,嘴是黑的,牙是黑的,舌頭是黑的,拉下的屎也是黑的。

八月份,夏糧就收獲了。今年無論生產隊還是社員自留地裏的莊稼,長得都比往年好,,,畝產達到430多斤。

有糧食吃了,再不怕餓死了,生娃也快滿8歲了。在生娃還不會記事的時候,西莊子的王爺爺悄悄告訴過周蘭英,你家生娃眼睛下麵長了一顆淚痣,長淚痣的人命苦。爸爸媽媽就商量著送兒子去上學,學了文化,識了字,命或許能好一些。

南邊的上溝小學挨餓時就停辦了。向西跑4裏多路,離城不遠,那兒有個大躍進時期辦起來的製糖廠,後來因製不出糖來,就改成了一所小學,雖然遠一些,但再沒有學校,要上學,隻能到那裏去。

周蘭英把男人穿過的一條舊褲子改了改,叫生娃穿上。這褲子雖然補丁摞補丁,也顯得肥大了一些,但畢竟是一條褲子,生娃長這麼大,夏天還是第一次穿褲子,乍穿上去,很不自在,但心裏頭舒坦。

生娃跟著同隊的馬家成娃、王家德娃一起去糖廠小學報了名,名字都是老師給取的,王家德娃叫王德福,馬家成娃叫馬生德,生娃取名李華。

當上了學生,又有了自己的名字,從此以後要天天坐在這窗子上有玻璃的教室裏念書識字,再沒有人喊自己是“生葫蘆”。生娃一下覺得自己長大了,走路都特別帶勁兒。

第二天一上課,老師就給學生發書和練習本,生娃,不,李華,激動得心都快從嘴裏跳出來了,兩隻手不停地在衣襟上使勁地搓,眼睛牢牢地盯住老師手上的那一摞新書。老師一個一個地念名字,同學們一個一個被叫到講台上,領上新書,一本語文,一本算術,然後給老師鞠個躬,興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華按捺住急切的心情等待著,但直到最後一本書發完,老師也沒有喊自己的名字,李華心裏就有點發涼。

老師拿起報名冊,很和氣地點了李華和另外4個同學的名字,說這幾個同學沒有交書錢,書暫時不發,明天來的時候你們把書本費帶上,記住了,學費5角,書本費8角,,交上了就給你們發書。

李華回來說了,但家裏拿不出錢來。爸爸說,沒書不要緊,先跟上溜達幾天,我慢慢給你想辦法。

第三天上學路上,同路的一個學生,另一個隊的,15歲了,才上3年級,長得很高大,據說他挨餓前就上學了,隻是總留級。他突然一把撕住李華的領脖子,厲聲喝道,把你帶的饃饃給我!

李華驚懼地看著他那張凶惡的臉,結結巴巴地告訴他,自己沒有帶饃饃。同學不相信,把李華從頭到腳細心看了一遍,見李華既沒有書包,衣裳上也沒有口袋,顯然沒有饃饃,就把李華往旁邊的水坑裏一推,同時罵了一聲驢日的。

李華的腳絆在樹樁子上,一頭栽進泥水裏,一條褲腿被扯豁了。同學威脅他:明天你必須給我拿一個饃饃,要不拿,我把你按到水裏頭淹死!說完揚長而去。

李華哭著爬出水坑,離開同學遠遠的,一麵走一麵搓身上的泥巴。到學校後,老師看他像個泥猴,問他怎麼了,李華就把路上發生的事告訴了老師,誰知又被那個壞蛋看見了,老師一走,他就把李華逼到教室後頭,揪住李華的頭發,咬牙切齒地說,好啊,你還敢告我的狀,今天下午你小心著!他從袖筒裏抽出一根一尺多長的木頭棒子,對李華晃一晃,說走到路上再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這家夥惡得很,聽說前幾天他翻進窗子偷吃他們隊一個人家的饃饃,被那家的小姑娘堵在了屋子裏,他就把那個小姑娘打昏過去,跑了。

李華嚇得要死,不等放學,就偷偷地逃回了家,從此爸爸媽媽再也不敢叫兒子到那個小學校裏去。

第一次上學,剛剛三天,連個書也沒摸著,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失敗了。但李華要念書識字的欲望之火,一經被點燃,就再也無法熄滅下去,他多麼想有一本書啊!

一天夜裏,李華剛睡下,爸爸進來了,掏出兩本新書,一本語文,一本算術,和學校老師發給同學的一模一樣,放到李華麵前,說是給他買的。李華高興極了,搶過來就翻,可是,那兩本書卻化作一股青煙,從他手中嫋嫋地飄走了。李華把兩隻手伸得長長地去抓,但什麼也抓不到,他急得亂叫亂喊:書,我的書——書!

驚醒了。躺在炕上的李華,兩隻手還在空中亂抓。

說是有糧食吃了,也僅僅是不再擔心被餓死而已。幾年的枯焦日子,把鄉民們弄成了驚弓之鳥,“晴天防雨天,好年防荒年”,這個拿無數人命換來的教訓,誰也不會再忘記。自留地裏的麥子收割後,家家戶戶又搶抓季節,在麥茬子地裏種上了大量的秋菜,有冬蘿卜,大白菜,小白菜,還有紅天鵝蛋蘿卜和蔓菁。冬蘿卜、大白菜是一鐵鍁一個坑,埋上農家圈糞後種上去的,底肥很足。到了冷日子的時候,茶缸子粗的蘿卜半截子就露出了地麵,綠綠的,吃起來脆生生的;大白菜冒了心子,又粗又壯,像站了一地的小娃娃;小白菜長得整整齊齊,一片黃綠;紅天鵝蛋蘿卜個個長得有拳頭大,紅紅的頂子露出地麵。

按照周蘭英的安排,李生財在自家的院子裏挖了個大菜窖。窖坑挖到一鐵鍁把深的時候,出水了,不能再挖了,但不挖窖太矮,蔬菜儲藏不進去,人也沒法進去。周蘭英有辦法,她指點男人在窖坑沿外四周用泥砌了幾層土坯,讓窖頂升高,再用樹秧棚住,壓上土,菜窖就做好了。隻是平平的院子就楦成一個大土堆。這樣也好,菜窖在自家院子裏,不怕賊偷。

大白菜長的大,由大人們來收,收回來放到空屋子裏晾一段時間,等水分幹一些才能入窖,入早了容易爛掉。其他秋菜娃娃們就能收。秀珍、金玉和李華從地裏把蘿卜用鏟子挖下來,用筐子抬回來,切掉纓子,堆了半窖;切下來的纓子擇幹淨,攤在房上晾幹。周蘭英在院子裏拴了幾道繩子,娃娃們踩著板凳,把小白菜分開葉子,一棵挨一棵整整齊齊地搭到繩子上,晾幹一批,收起來,再晾一批。秀珍還把挖回來的紅天鵝蛋蘿卜削好,洗得幹幹淨淨,晚上周蘭英就半夜半夜地在燈下切蘿卜片,第二天娃娃們再把切下的蘿卜片晾到房上。家裏有兩個一抱粗2尺多高的樹皮桶子,裝滿了蘿卜幹,各種幹菜葉也儲備了幾筐子。在寒冷而饑餓的冬天,就是這些幹鮮蔬菜,和極有限的糧食搭配起來,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

房前屋後的沙棗樹,結了很多沙棗,紅的黃的都有,又大又鮮亮,經霜一掠,又軟又甜,打下來拾回家,周蘭英就鎖起來了。冬天上地幹活,她給偎在被窩裏的娃娃們一人抓一把沙棗,分別堆放,誰吃誰的,免得爭搶。回來她還要檢查沙棗核,誰嘬得不淨,下一頓誰就少給。

李生財和周蘭英,一對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夫妻,終於拖著大小五個孩子,和許多人家一起,從那個可怕的年代裏掙紮了過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