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堿灘上長滿了白茨,駱駝刺和芨芨草,中間還夾雜著一種草,樣子類似於扯拉秧,叫羊奶菀子。夏天,那秧上就結上了一種比筷頭子細一些,兩三寸長,兩頭尖尖的角兒,剝開綠色的皮,裏麵乳白色的瓤,很像一個嫩嫩的青草穗兒,有一股羊奶味,因此叫羊奶角子,很好吃。生娃就每天和小姨一起,跟上小舅舅出去摘。羊奶菀子總是和大棵大棵的白茨纏繞在一起,生娃光著屁股,腿上、胳膊上被那尖利的長刺劃滿了一道一道的血痕,可他根本顧不得疼,每次都把小褂上的兩個口袋塞得滿滿的。
小舅舅財娃已經10歲過了,大人在生產隊忙不過來的時候,馱水的活就由他來幹。去井上的小路兩邊,羊奶角特別多,因此,小舅舅取水,生娃總是跟著去,連玩帶做伴,還能摘許多羊奶角。
一個下雨天,舅舅外甥又結伴去馱水。舅舅照例用小瓦缸把水從井裏一缸一缸提上來,倒入大木桶。井繩被雨淋濕了,很滑,一不小心脫了手,小瓦缸掉到井裏,咕咚,沉下去了,井雖然不是很深,但就是沒有辦法撈上來。舅舅急得要哭,但他看見井繩還漂在水麵上,又說有辦法了。他解下驢韁繩,又解下絆大桶的草繩,接起來,讓生娃脫掉小褂,把繩子拴到生娃的腰上,慢慢地放到井裏,讓生娃下去撈瓦缸。
這井隻有不到二尺見方的井口,下麵卻很大,井壁是用飯碗粗的木頭圈起來的,由於潮濕,加上年月久遠,木頭已經腐朽,有幾根已經斷裂,斜戳在井裏。井口以下冷氣襲人,越往下去越黑暗,也越害怕。生娃抬頭一看,哎呀,頭頂上隻有小小一塊天空,灰蒙蒙的,冰涼的雨絲嗖嗖地往下射,身邊那些黑色的斷木頭,像呲牙咧嘴的怪獸,木頭縫隙裏,幾隻比拳頭大的癩蛤蟆,瞪著陰森森的黃眼睛看人,樣子極其醜陋,也極其可怕。恰在這時,天空一聲炸雷,震得地上發顫,那搖搖欲墜的井壁,像要塌落下來。生娃嚇得頭皮發麻,加上冷,上下牙直打磕。好不容易才撈住瓦缸,倒掉水,舅舅把生娃和瓦缸一起往上吊。生娃雖然瘦得像隻小猴,很輕,但舅舅比他大不了多少,力氣也小,等把生娃吊到腦袋靠近井口時,他已經堅持不住了。這時雨驟然大起來,嘩嘩地往兩人頭上澆,他手中的繩子直往下出溜,生娃嚇得哭開了。舅舅急中生智,把繩子繞到了栽在井邊的一截木樁上,先把生娃手中的瓦缸接上去,又拉住生娃的胳膊,把他拽出了水井。這時,生娃才感到肋巴上火辣辣地疼,一看,那搓板似的地方,早被草繩勒出了一圈血痕。舅舅讓生娃趕快穿上衣裳,並囑咐生娃回去對誰都不要說,不然馱水再不領他。
生娃抹著眼淚點頭答應。
後來做夢,生娃老夢見那口地獄般的水井和那幾雙陰森森的癩蛤蟆眼睛。
漫長的夏天總算過去了,被饑餓折磨的奄奄一息的人們,終於熬到了麥收。
無數的大人小孩終於逃脫了死亡的追逼。
一九六二年(農曆壬寅年)
光陰在沉重的歎息聲中緩緩逝去,被生活的重擔壓得精疲力竭的人們,帶著對饑餓的記憶和恐懼,帶著對未來的希望和不安,惴惴地踏入了1962年。
去年冬天,上麵開始搶救人命,派了工作隊,下到村隊了解饑荒和挨餓情況。餓死人的事情,據說上麵早就知道,當時隻說是建設社會主義嘛,餓死幾個人有啥奇怪的,也就沒有管。調查結果,頭墩八隊餓死了18個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餓跑了4戶人家,共15個人。小小的生產隊,連死帶跑30多個,人口銳減。其他村隊情況也都差不多,餓死和外逃的不在少數,而且外逃的統統下落不明,隻是說都上新疆去了,在新疆啥地方,誰也不知道。
工作隊帶著豆餅和紅薯幹。紅薯幹分給社員,不分大小男女,每人3斤。這裏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紅薯幹,更沒有吃過,工作隊員就告訴大家,紅薯幹是從河南運過來的。紅薯和我們這裏的洋芋差不多,紅薯幹就是把生紅薯切成片晾的,可以生吃,可以下到湯飯裏吃,也可以單獨或者和別的蔬菜一起煮了吃。李生財家6口人,分了18斤紅薯幹,有大半布袋,其他人家也都分到了,大人娃娃們抓上紅薯幹慢慢試著咬一點,呀,又麵又甜,像啃幹餅子,就放開大嚼起來,人人的嘴都吃成了個白圈圈。工作隊員告訴大家,生紅薯幹一次不能吃的太多,不然要脹壞的,大家就都不吃了,拿回家去慢慢吃。
豆餅沒有分給大家,而是在空地方架起一口大鍋,把水燒開,把豆餅放進去煮。這裏的人也沒有見過豆餅,工作隊員說豆餅是黃豆榨油後的油渣,煮成湯喝,可以消除長期挨餓引起的浮腫。大家第一次聽說了黃豆還能榨油,同時覺得政府想得就是周到,於是大人娃娃都拿著碗,盡管往飽裏喝,不夠喝了就在鍋裏添水,再煮再喝。
工作隊還帶來一項政策,社員農戶可以分給少量的自留地,可以飼養豬、羊、雞、狗等家禽家畜,但不準飼養牛、驢、騾馬、駱駝等大型役用牲畜,也可以在自家莊前屋後和自留地埂上栽種各種樹木。自留地種糧食還是種蔬菜,由農戶自己決定,但現在糧食緊張,估計以後短時間內糧食緊張狀況也緩解不了,因此提倡自留地多種糧食,少種蔬菜;飼養的家禽家畜及其皮、肉、奶、蛋,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到市場上出售,但不準搞投機倒把;莊前屋後和自留地埂上栽種的樹木,包括各種花果樹上的果實,歸農戶個人所有。
政策還規定,自留地全縣一個標準,不分男女老少,每人3分,一定10年不變,既不隨婚喪嫁娶增減,也不隨意改變地塊。
政策一出,社員們高興壞了,都覺得以後的日子有了盼頭,尤其養丫頭多的家庭更是暗中喜歡,因為以後丫頭們長大嫁出去,自留地是帶不走的。養娃子多的家庭雖然感到有點吃虧,但現在娃子們都還小,等10年以後長大了再說,政府對農民這麼好,說不定10年以後還有好政策哩。
過完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劃分自留地。自留地一般都劃在農戶莊前屋後就近的地方。好在這裏土地平坦,土質和水利條件也都差別不大,所以也就沒有什麼挑肥嫌瘦的必要,社隊幹部領著,各家的戶主跟著,會計拿著尺子算盤現場量著、算著,幾天就劃好了。李生財家大小6口人,,就在莊子背後,共有兩塊,,,小地是和別人家把一塊大地用埂子隔開的。地還不錯,就是稍微有點高,澆起水來比較費事,得在溝裏頭堵很高的壩,才能把水攔進地裏去。
生產隊在春播接近尾聲的時候,給社員放了兩天假,讓種自留地。其實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是在生產隊幹活收工回家後,女人娃娃做飯,男人們就在自留地裏搗鼓,平整土地,拉土運糞,飯做好了,自留地裏的活一撂,端起碗來呼啦飽肚子,再去生產隊裏幹活。從入社到現在快10年了,大家都是給隊裏幹活,幹多幹少幹好幹壞都一樣,把人都磨皮了,如今又有了自家的土地,人們的積極性竟一下子高漲起來,利用生產隊幹活的空閑時間,就把自留地裏的備耕事情做好了。
按照周蘭英的計劃安排,,,,用小埂隔成3塊,一塊種大豆,一塊種包穀,一塊種蔬菜。小麥地四周埂灣裏種上了扁豆,包穀地裏行間點種了黃豆。菜地又隔成幾小塊,種了茄子、辣椒、芹菜、刀豆,菜地裏所有的小埂上都點種了包菜、笡蓮、芫荽、糖蘿卜等等,小小的地塊,種得滿滿當當,密密匝匝。還把院子挖開,種上了葫蘆。種菜需要在地裏蓋沙,以防澆水後土壤板結菜苗出不來。4月的天氣,小河裏的水還特別冰涼,家家男人們就把褲腿卷得高高的,下到冰冷的河水裏撈沙。李生財撈沙的時候,生娃就在河邊玩耍,撈一陣得出來暖一暖,生娃就看到,爸爸那指頭背在一起的雙腳,凍得寡白寡白。
五月裏,周蘭英生下一個女孩,全家成了7口人。李生財依著金玉金風的名字,給小女兒取名金蘭。周蘭英因為在懷孕大月份時候過度勞累,生下孩子後沒人好好伺候月子,許多雜事自己操持,孩子剛滿月就提前下地幹活,落下個胸叉骨疼得毛病,一累就唉喲呻喚。
鄉下6月,青紗蔽野,種上的莊稼都出齊了,收獲季節又還沒到,樹木蔥蘢,滿眼放翠,幾乎看不到裸露的土地。社員們在地裏辛勤地幹活,牲口在湖灘裏悠閑地吃草,孩子們在河邊盡情地玩耍。尤其河灣裏的沼澤地、汪水坑,是孩子們最喜歡嬉鬧的地方,在那裏攔截、捕捉小魚,是最快樂的事。汪水坑裏有螞蝗,有時還發現牛蟥。螞蝗像一根褐色的短麵條,輕輕地遊過來,悄沒聲地吸附到人身上,人感覺不到疼,它就越鑽越裏,用手揪是揪不出來的,有時會揪斷,鑽在肉裏的部分就再也無法取出來。發現螞蝗吸到身上,要用煙頭燒或者用鞋底使勁拍打,螞蝗就會慢慢地縮出來。牛蝗像一條小蟲,和螞蝗差不多,因此,下不流動的汪水得格外小心。生娃膽子小,一見那泛黃的汪水坑,就繞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