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桃是毛桃和山桃,都是薔薇科,但毛桃是桃屬,山桃是李屬,跟公園裏所見的桃是有區別的。我多見的榆葉梅和碧桃是粉紅或桃紅的。而毛桃和山桃的花剛開始是白色的,到快要凋謝的時候才漸呈淺粉。山上荊棘叢中的桃花很多,遠看白白的一片,近了才發覺每株與每株之間距離很大,常常是這個山凹裏一株,那個山凹裏一株,成片的桃林根本就沒有。坐在大石板上,風從山趾吹來,很大很激烈,身上的汗慢慢落盡,空氣中又添了冷味。這些桃是早年飛播造林時灑下來的,真是種桃種李種春風的景致啊,想象當時桃種像雨一樣灑下來,灑到了土裏,石縫裏,樹枝或者樹葉上,有的遇見了適宜的土壤,順利地發芽;有的經過風和鳥翅,雖然推遲了發芽的時間,卻也僥幸存活;而有的卻永遠成為樹枝上的一個雨滴,被鳥食,或腐爛。各桃有各桃的運數,像人一樣。或許這世上的物種都是一樣的運數,隻是我們從不去求證真偽罷了。
一路巡查下來,並沒有遇見冒失進山的人。但這樣的巡查,每天趙師傅有兩次,也就是說,他要在這近千平米的山上,用腳步丈量兩次,這樣的工作量有點超負荷了。想起前段跟同事去植物園,本是為照那些花草去的,卻受人攪擾,橋邊一群大男人胡喊亂叫,試圖引我們去注意。又過一處,一男竟死死盯著我看。似乎這樣的場地,並不是為他們提供鍛煉身體和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倒是掠豔之處,悲哀了好一陣,發誓再不去。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們又跌到半山腰的路上。微信裏說,走路是鍛煉身體的最佳方法。這麼說趙師傅拿一生的時間都用在世上最健康的鍛煉方式上了。趙師傅腰裏的對講機裏又嗚啦嗚啦響起,是高師傅說他已到廟裏了。趙師傅回答,明白,你先做飯。那端也答,明白。
走了一上午,又饑又渴,整個人感覺到輕、空,薄、透,一種奇妙的恍惚,以為青春重回。但你也知道,一日日臃腫的體態和飽漲感最能讓人體會到蒼老的突至,這種老的常態已緊緊扼住了我。趙師傅和高師傅的食堂就設在山窩的廟裏。我跟趙師傅回來的時候,一點多了。高師傅已經做好了飯。多年前我住在這裏的時候,還得劈柴燒火,現在有了液化罐,方便了許多。倒了一碗水喝,是靈雨泉的水,甜,沁人心脾。現在諸山上唯一的水源隻剩下靈雨泉了。泉在正廟旁邊,泉口小,用一塊木板蓋著。靈雨泉又叫龍泉,水平線永遠停在近泉口一尺的地方,裏麵的水永遠也抽不完。前幾年翻修廟宇,用的就是泉裏的水,當時因為運水困難,但也真正把傳說變成了現實。前來參觀的人便多了。許多人打了泉裏的水回去,說治百病呢。午飯是麵條,一人一碗,菜是一碗香椿,一碗柳蛐。真好吃。高師傅說自己的兒子叫中華,在場裏食堂做飯,那手藝才是好呢。趙師傅也附和,村裏有人家裏辦事,總是請中華去掌勺,方圓都知道中華手藝好呢。當年場裏的人差不多都會做飯,一到陰雨天,男人們就到食堂幫廚去了。拉拉麵,炒油麵,炸油條,都做的滋味地道。林業工人這個工種,說到底是跟農民差不多的,每天在出山入林,人曬得皮黑肉紅,他們的心願就是將來自己的後代能接自己的班,即便受多大苦,隻要能吃上公家的飯。隻是後來林場改製成差額撥款單位,有幾年效益不好,工資開不了,他們依舊沉默地上山,栽樹,伐木,打火。我問中華是合同工嗎?高師傅又笑笑,臨時的,現在國營單位進不了人,咱也沒錢送啊。便不問。三雙筷子同時伸向香椿,抬頭都笑了。我喜歡人少點的聚會,像兩個人吃飯,麵對著麵,偶爾對麵的人伸手把你的頭發撩到耳後。周遭都是陌生人,感覺全世界隻有你們兩個是最親昵,無法分開。像孤島,任多少個島嶼在海上,都是與你無幹的。洗碗的時候我想洗來著,但高師傅說,你好不容易回來,怎能讓你動彈。我差一點就流出淚來。轉身去了早年住過的半間禪房,那盤炕拆了,地也用水泥抹過,靠牆角擺了一張床,床上鋪著一條藍床單,想來是他們午間休息的地方吧。床前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擺放。我拉過椅子坐到桌子前,想起那時讀的那部小說好像叫《河兩岸是生命之樹》,還有本繁體字的《唐詩三百首》,最喜歡那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是很多年的事了。跟我玩耍過的那個男孩子聽說腦溢血身體偏癱,他當年寫在牆上的詩現在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跟高師傅討了香燭,踩著凸凹不平的石階下到廟院,磚縫裏依舊是黃黃的草籽,好像幾十年就沒被鳥雀吃完過。廟裏的神像是村裏人捐資新塑的,旁邊又多了一介石碑,上麵刻著捐資人的名字,數了數有五介石碑了,這不過是有證可查的年代的留存,還有多少湮滅和毀壞掉的留存是我們所未知的呢?壁畫新描過,清晰的人像像要走下來了。香燭上沾了油才點著。是放的時間太長了,沾上濕氣了。高師傅解釋說。我笑笑。許多年前我住在這裏的時候,這個殿門是緊閉的,當時偷偷從門縫裏瞭過裏麵,黑洞洞什麼也看不見。父親說,你還小,不要進去吧。明明是商量的口吻卻又像一道命令。做飯的人當年比我大點,也不過十八。臘八,做了紅稠飯說供獻諸龍爺。早上,天蒙蒙亮的樣子,他端一碗飯恭恭敬敬地下到院子裏,臨到鎖著的門前,山裏的野物喚了一聲,嚇得他打了個哆嗦,心跳加快,要蹦出胸腔外來了。他閉著眼將一碗紅稠飯全倒在閉著的廟門上,叫了一聲跑回來了。笑了我們好幾天。此刻我跪下去,心懷虔誠,對著新塑的神像。神的寬容和廣施使人心安。神或許早忘了當初我們年少時對它的不恭敬吧,或者依舊記得,它看到我在它麵前跪下,燦顏一笑,冰釋前嫌。
我在廟院裏站了一會兒。對麵古戲台上幾百年的草枯枯榮榮,仿佛昨年的舊影,樹枝紋絲不動,白色的雲朵像一葉小舟,緩慢地在藍天上移動,陽光透過古樹群的枝幹射到廟院裏,暖暖的,透明又安靜。儼然這世上從未有過我。
司機來的時候,我已經跟趙師傅和高師傅用自拍的形式照完了合影。照相機裏麵的我們,像這山上的鬆、櫨、楓,或者山、石、草,如此相似,又各自不同,懷著可憐的盼望和諸雜的煩惱,彼此鬆散冷漠卻又陪襯互助。下午,高師傅將去山南巡查,順便上到台上記錄和彙報,而趙師傅將繼續上午的路線。今天重複著昨天,明天重複著今天,循環反複的時間中,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尋常。車從低矮的廟門前向上爬,很快就上了山上,然後順著山坡向下盤旋。風又開始跟著我們跑,好像誰家的野孩子,既有不舍,又有興奮,有時不小心跌到,也不哭,爬起來繼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