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站是一條岔道,一條通往廟裏,一條通往山下。說是檢查站,其實就是三根木頭和兩幅紅標語,一個鐵牌。牌子是綠底,上寫白色的“檢查站”,標語紅布,上麵是“嚴禁火種入山”。還有一條“護林防火、人人有責”。烈烈的風和陽光使條幅也發了灰,像趙師傅的頭發,那灰是沒光澤、沒生氣的,好像大河大水衝刷過的沙和卵石,渾濁不堪。三根木頭,有兩根成為木樁,死死地釘在了地下,長的一根成為橫杆,一頭用鐵絲跟其中一根木樁綁住,另一個木樁上鬆鬆地挎了一個鐵絲環,橫杆下去,正好插進環裏。前日去森林公園,入口處也有這樣一個道具,檢查站的人是一個特別認真的人,他要每個入山的人都將口袋翻出來,把煙具交給他,本子上簽字才放行。有輛車的司機看他歪戴著個帽子,衣服扣子扣錯了的樣子很好玩,邊簽字便逗他,說你現在搜了我的煙,我車裏還有好幾條煙呢,進去以後偷偷吃,你又看不見。檢查站的人馬上不讓他簽字了,說你不能進去。那人說,那我把煙火都給你,讓不讓進。檢查站的人說,都給我我也不讓你進。最後那人死說活說,就沒進去。旁邊的人悄悄說,檢查站就不能讓正常人把守,隻有一根筋的人才看得住人呢。我偷眼看看趙師傅,他正在用手彈條幅上的土。
我們拐向廟宇那條小路,但並不進廟,斜插著廟門去往山裏。春天是防火特險期,再加上山上灰塌塌的,實在沒看頭,遊人基本沒有。偶爾來的都是檢查防火的係統領導,繞一遭,看看值班的人在不在,看看有沒有人非法用火。其實人是看不住的。去年有個陝西來的人,身上背口大鐵鍋,沿著太行山山脈一路走來,饑了就逮山上的活物,架鍋燒,晚上,也在山上住。他被發現是他某次燒飯時把荒草點著了,一時火借風勢,熊熊而起。多虧了發現及時,才免了一場大火。他被抓住,除去知道自己是陝西人外,其餘均一問三不知,頗無奈,遣送不成,不知道該收容到哪裏去。鄉裏管吃管喝半個月,最後買了張西安的火車票把他送到火車上了。此後縣裏強調要加大巡山力度,從源頭上杜絕火種。我們這遭就是要在山上巡一圈,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從別處上了山。我跟在趙師傅後麵,他快六十歲的人了,走得飛快,我平時走路快,但還是趕不上他。是下坡路,腳下是稀疏的脆葉子。路過去年來看的古樹群。都是鬆樹,筆直地從山底竄上來,大有高聳入雲的氣勢。在夏秋之際,這片古樹群是很好看的,古樹身邊長著黃櫨和五角楓,特別是雨後,紅紅綠綠,色澤豔麗。再加上無名的各色野花,成群的蝴蝶,整個山凹裏像一個神仙居所。我們越往下走,腳底下的葉子越厚,剛開始還能聽到鞋跟地接觸發出的聲音,後來就剩下鞋底跟葉子摩擦的聲音,最後鞋底的聲音徹底消失了,每走一步,就聽見幹燥的葉子斷裂的聲音。恍惚中看到自己成為葉子,一隻腳踩上來,我就疼痛地碎了。
一隻野雞從我們頭上忽閃著翅膀快速飛過,聲音留在耳邊。趙師傅說,以前有槍的時候,出來都帶著,遇見飛的竄的活物就去打,每次都不空手,回去褪了毛火上烤著吃,味道好得很。現在槍交公了,怪得是山裏的野物倒越來越少了,也用兔夾子,但夾子裏都是空的。他又說,當年有天晚上半夜裏有東西抓他的門,他在裏麵用木棍抵著,一夜沒睡。早上起來的時候,院子裏全是野豬的毛鬃。說完笑起來,皺紋在黑紅的臉上堆起來。真是一大把的時間了。
山底部的樹葉全綠了,全然不似山頂的蕭瑟寒冷,暖暖的氣息氤氳著,像水汽,又溫又濕。幾十株山楊樹,葉片上印著嫩閃閃的光。這是上午十點半的辰光。高師傅已經回到台上,對講機裏哇哇的聲音,他的,還有很多人的,都是安全信息。走得身上出了汗,相機又成了累贅。地下落葉中竄出嫩草,一朵小野菊俏生生地立著,用微距模式將它拍下。好幾個角度裏,它的樣子都溫婉清和,一腔春意。低處的美亦是一種姿態吧,一種對自我的挑戰和適應,一種目標的抵達。登高和俯低,竟有如此同一軌跡。一種豪情萬丈,一種柔情萬種,一萬是個什麼概念呢?我抬頭望了望,眼裏隻有樹,密匝匝的,光照暖洋洋的,心下有欣悅,想說些什麼,對著這山河萬物,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這是條叫澗麻的溝。一個澗字,暴露了它的曾經,一條流淌著山澗清溪的溝渠。此刻,我們已到了廟宇的正東。古時人們選擇廟宇的方位是很講究的,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這是必備的要素。那日在水神山,在最高處向下看,廟宇竟是藏在一個U形的山堆。一下子就明白所謂的風水,左青龍就是左邊的山巒宜高不宜低;右白虎就是右邊的山巒宜低不宜高、環境宜靜不宜喧;前朱雀即正前方,要寬敞平坦,多溪流;後玄武即指背後要靠山。此刻看諸山山窩裏的廟宇,再看周遭情勢,曾經有風——元氣和場能,曾經有水——流動和變化,當日所選真乃最吉祥之地。可惜風在水熄,是時間太久,還是山河太老?歲月中有多少變換是不曾預料到的?好多人都來廟裏謁拜,求平安的,求富貴的,求子嗣的……在神麵前,人習慣用最虔誠最低賤的姿態來表達自己的歉意和誠心。
很快拐到一條小道上。小道蜿蜒著一直向上。趙師傅回頭看看汗淋淋的我說,看見上麵那塊大石頭了嗎?我抬頭,一塊好大的石板平展展地鋪在山腰上。那是我們歇息的地方。山上草厚,枯黃幹燥的草中間夾雜著發著青綠的草,柔軟而光滑,藏在枯草裏,讓你以為是安全的,但隻要踩上去,就會滑倒。有幾次我就爬在地上了,腳順著草的方向一直向下滑。後來,增加了警惕性,向上走的時候,手裏就去抓點什麼,一根枯枝,一條幹癟的荊,一塊石頭,有時僅僅牽了一根草,也會拉著我向上走。我不喜歡“爬山”這個詞,總覺得爬這個字太辛苦,像要把淚和汗、軟肋和缺欠都要展示出來似的,讓人生著同情和可憐。我喜歡說登山或者上山。那年桃花開時上尖山,是縣裏最高的山,海拔1800多米。刀劈出來一樣的山,同行的人都手腳並用,隻有我直愣愣地向上登,腳下一窩土或者一塊石,都穩當當的讓人心裏可意。上山也是有技巧的。你越是覺得艱難它就越艱難,隻有像對待熟悉的事物一樣,心懷平和親愛,才可能把最艱難的路途變得輕鬆易達。但在趙師傅麵前,我無法輕鬆,老想攆上他,但老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他個頭並不高,腿也不長,山上行走,卻如履平地。他熟悉諸山的草木、土石,像熟悉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我老早就看到桃花了。可總是要被滿山的荊棘牽扯,有時是衣襟,有時是褲腿,有時攔腰擋住我,似乎是憑空伸出的手臂,我要推開或者將自己縮回來,才可順利通過。抬眼時,半山腰裏一樹的紛紛揚揚的白桃花。趙師傅站在了白桃花後麵,站在碧藍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