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想走過一座橋(3 / 3)

四、秋風起

那對夫妻相依在深秋的黃昏。草木漸被秋風吹得泛黃,橋下蘆花似雪,蒲草挑著的毛蠟被風一吹,撲啦啦地四散飄揚。在這個秋天,我感受到更為廣大而隱秘的寂寞的凋零。“凋零”這個詞有一種深厚的美感,哀而不傷;它涵蓋萬事萬物的發展軌跡而與自然的枯榮相應和。具體到人生,它代表大地上綿延不斷的消逝,但它們生生不息。比如,幾隻蝴蝶在晚秋中瑟縮著飛舞;白楊梢頭的烏鵲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發出淒涼的鳴叫;蒲公英一年一度乘風飛向不可知的未來——它們才是光陰的過客;而一盞盞飄豔的河燈順流而下,它們能否在盂蘭節裏照亮亡靈返鄉的歸途?

是的,我要說的是一個沉痛的故事。這對夫妻,是我朋友的父母。兩年前,我那位故人因為一場車禍與世長辭,隻留下人在中年的父母,承受這巨大的喪女之痛。她的父母都有體麵的工作,優越的地位,在我們這個小圈子裏一直是家長的楷模。她的父親已經年過五十,但一直衣履灑落,眉目煥然,舉手投足有魏晉烏衣子弟的風雅——他是省城一所大專院校的講師。而她的母親是小有實權的官員,梳幹練的短發,著西服套裙,畫著淡妝,有比實際年齡更為青春的照人容光。作為獨生女兒,我的朋友一直成長得極為順利,讀書、戀愛、求職,她每一步都踏得恰到好處,那是一種與我這樣的寒門子弟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這近於完美的曲線在2012年戛然而止,她在休假回家的路上遭遇一場連環車禍,當場死亡;最令父母痛不欲生的是,車的後備箱裏還放著她剛剛領的結婚證和為父親生日訂的一盒粉色蛋糕。她的父親腦溢血,被送進醫院,他甚至沒有機會親自操持愛女的喪事——醒來之後,他變成了一個半身不遂的人,口齒不清,左半邊身體開始萎縮。而她的母親,獨自心力交瘁地奔走在墓地和醫院之間,她瞬間蒼老的身影令人唏噓。我曾經去過她家探望她的父母,緬懷我的亡友,我看到她的父親竭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謝謝”,她的母親低垂著頭,隨便穿著一身空蕩蕩的睡衣,一縷華發順著脖子直瀉而下。唯一不變的是我朋友的笑容,如此燦爛甜美,鑲嵌在客廳正中巨大的黑色鏡框之中。

逝者已矣,生者卻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經過漫長的蟄居和休整,這對夫妻以驚人的毅力度過了生命中最艱難的歲月。妻子每天陪丈夫做康複訓練,路程從五十米開始,漸漸加長為兩公裏。他們每天黃昏從小區出發,走過這座橋,走到這苦難的弱水彼岸,再繞一個大圈回家——這行程本身就是一個莊嚴的儀式。多少次我在不遠的地方注視那父親艱難攀爬的身影:登上幾十級台階對他來說是浩大的任務;而他默默堅持,他的妻子在一側跟隨,關鍵的時刻,她會伸手扶他一把。今年以來,他們的康複訓練漸告成功,男人已經可以獨立蹣跚著通過橋梁,走入通衢和人流;而女人,她與生俱來的剛毅和運籌帷幄的生存智慧為這個家庭帶來了新的夢想和希望:她領養了一個女嬰,沿用她逝去愛女的名字:“甜甜”。

現在這個中年男人正在努力走過這條秋陽下的橋梁,他的妻子懷抱白胖的女兒走在他身後,小女孩揮動著藕節一樣的手臂咿呀叫著,他們的身影被陽光鍍成金黃。在這淡金的光暈中我看到了生活的真實和溫暖,同時看到夢想在這裏緩慢而堅定地延展。我最後看到我的朋友甜甜在夕陽背後露出甜美燦爛的笑容,她無聲的深情呼喚引領著橋下的河流,她看著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妹妹,她隨著陽光撲向他們的懷抱……暮色中的一隻紅蜻蜓飛過清波之上,那兒同樣有陽光粉刷過的橋梁的倒影。

五、步天台

夜裏十點鍾以後,逛街散步的人逐漸散去了,剩下兩撥人在這裏停駐。一群是少男少女,成雙結對在橋上徜徉,每一對之間自覺隔開距離。他們都喜歡立在橋身高處,似乎這樣可以俯瞰青春,有詩意和豪情。另一群是老人,三五成群聚在橋頭,就著路燈下棋、打牌、談天說地,他們喜歡背靠橋梁和流水,追憶似水年華。

此刻的橋麵那個拱形的最高點就站著一對小情人,男生著白色短袖襯衫,女生背著書包,看樣子剛剛下了晚自習。女生問男生:“你打算報什麼誌願?”男生驕傲地回答:“你報什麼我就報什麼,我什麼學校都考得上!”女生笑起來,一串串銀鈴攪得河麵漣漪四濺。那驕傲的少年低下頭,伸手輕觸女友的手臂,無限溫柔。一會兒,少女變魔術一樣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支熒光棒,她笑吟吟地舉起手,在空中寫起字來。我凝神望著他們,少女在緩慢地、虔誠地書寫,仿佛麵對的不是虛無的夜空而是雪白的宣紙。熒光棒在空中畫著明亮的弧線,這種廉價的追星道具在此刻有無與倫比的美麗和深情;她寫的是:“王左雲愛楊荔荔”。秀麗的字跡在夜空中閃爍又消失,消失又閃爍;那少年突然大聲喊出來:“王左雲愛楊荔荔!”仿佛世界靜謐了一秒鍾,少年又喊:“我在清華等你!”隨即,橋上的少男少女們像得到了神諭,齊聲高喊起來:“王左雲愛楊荔荔!!!”“我在清華等你!!!”

他們高喊的,是關於青春、關於初戀的夢想,這就是夢想夢想夢想啊人生代代無窮已的夢想。

橋下的老人們聽到這入雲的高呼,都笑著看去。橋梁之上有璀璨的星星,分不清是路燈、是熒光棒,還是少年們逼人的年輕的眼睛。誰謂河廣,一橋杭之,老人們的棋局未終,觀棋者絡繹來去。從天樞到搖光,北鬥垂天而動,這最北的,最遠的,最閃亮的夢想之星座,它乘風而下,吐納月華,將老人、少年、小城、流水、橋梁的夢想一並鯨吞,托舉在萬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