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每次到訪重慶南開中學看望張伯苓,對其辦學成績總是讚不絕口。1943年12月,重慶教育當局以“辦理成績甚佳”傳令嘉獎南開中學,同獲嘉獎的還有清華所辦中學和市女中兩校,清華之中學以注意學生營養,渝市女中以師生精神振奮而獲嘉獎。此前,蔣介石著《中國之命運》出版,重慶南開鄭重部署本校師生展開研讀,並由校長辦公室通告,有關研究報告須在規定時日內繕交,顯得頗為重視。為此,張伯苓還特別撰寫了《中國之命運與南開之教育——由“公能教育”進為“建國教育”》一文,文中提出:“今後南開教育方針,實有由‘公能教育’更進為‘建國教育’之必要。以‘建國’為教育之最後目標,以‘公能’為訓練之具體方針。彼此配合,相輔相成。”南開特有的公能校訓及教育,此時已然被塗抹上“黨化”色彩。不過,對於國民黨官場的貪腐現象,張伯苓私下也多有抱怨,尤其對於1944年冬桂林失守,致使日軍進占獨山,形成直逼貴陽,震動重慶的態勢大為不滿。蔣介石聞知,親自登門勸慰,解釋說:“我們與美國合作,確有攻擊日本的力量,請張先生安心。”意在消除其憤懣和疑慮。
八年抗戰終於迎來勝利,對於天津市長人選,蔣介石聽從張伯苓的建議,任命了張廷鍔。此人戰前擔任過該職,對南開有所助益,與伯苓先生私交甚好,但抗戰期間無作為,且有通敵嫌疑。陳果夫等強烈反對,國民黨內吵翻了天,要求蔣收回成命。蔣解釋道:“有關天津的事要尊重張伯苓先生意見,馬上不能改變,以後我再想法調整。”蔣隨即任命南開畢業的國民黨人杜建時為副市長,其後不久接替了張廷鍔。據《竺可楨日記》披露:國民黨內派係爭權激烈,一些小團體抱怨(蔣)主席對政學係言聽計從,使其把持權柄。“並謂最無恥者為張伯苓、蔣廷黻等,如張等不知斂跡,不惜以對付楊永泰者對付之……”楊永泰者,昔日湖北省主席,因內部權鬥遭暗殺。可知,蔣對張伯苓之倚重,曾引發國民黨內暗流湧動。
五
戰後,張伯苓一度赴美治療舊疾,蔣介石贈送一萬美金供其使用。這是張生平最末一次訪美,美國文教界盛情接待。美國人認為,張伯苓深得蔣先生信任與尊敬,卻不是國民黨的政治衛士,長期從事教育,實際上也是中國年長的政治家。敏感的美國觀察家特別注意到張在戰後中國政治格局中的特殊地位。1946年12月,張伯苓回到上海,旋即赴南京,蔣介石設宴為其接風,主動提議在長春設立南開第三分校。翌年3月張返津,一個“喜訊”在等待他,天津市長杜建時報告,平、津二市被立案的漢奸中沒有一個戰前南開畢業生!張校長聞之甚感欣然,稱:“這比接受任何勳章都讓我高興。”
當年平、津官場知情人士有如下“推想”:鑒於參政會時期的經驗,蔣主席會讓伯苓先生在未來政治中扮演更重要角色,倘不得已建立各黨派聯合政府,伯苓先生出麵組織國會,可為各方接受。如恢複先前林森做主席的架構,伯苓先生可謂最理想人選。如此推想,是因為看得出“蔣主席尊敬張先生,是另有用意的”。對此,張伯苓應能感覺到。1947年冬,在蔣介石安排下,張伯苓參選國大代表,南開校友組成“公能學會”幫助校長競選,外加三青團力量配合,終以十三萬餘票當選,據說個人得票數居全國之冠。到1948年初,南京便盛傳張伯苓將競選副總統,張出麵否認。同時,《大公報》報道,七十二歲的張伯苓“病體康複後,有時出席會議二、三小時,始終振奮不懈,每天在辦公室工作三小時”雲雲,似乎也在透露某種信號。3月底,行憲國大在南京開場,張入選主席團。其時,國共決戰已拉開大幕,張伯苓認定“戡亂在我看來隻是個時間問題”,頗為樂觀。6月間,經蔣介石提名,張出任考試院長一職。張伯苓走出這一步,南開內部有人勸阻,更有人“勸進”。“事後諸葛”式的正麵記載充斥相關校史文本,不完全值得取信。張氏長子張希陸就此講過這樣一番話:“我父親一生從年輕時就被人利用,現在家裏人(指南開人)利用他更不應該。”張大公子雖語焉不詳,意思卻很明白。
問題在於,張伯苓本人對於國內局勢嚴重“誤判”,即使到了這年8月仍表樂觀。可是,多少有些令人不解的是,國民黨退走台灣前,蔣介石父子幾次三番登門勸張“出走”,可去台島,也可去美國,並留下專機,隨時可用。此前張的家眷已被接到重慶,應該無後顧之憂,張伯苓留在大陸……
有人將張、蔣關係概括為“互相利用”,未免失之於簡單。張伯苓辦學求助於當政者,非蔣一人而已,何以對蔣情有獨鍾?蔣介石從多個渠道得知南開辦學聲譽,對張心生敬意,並非矯情作態;二人關係發展有一大背景,即中日交惡,危難日亟,禦侮求存,相互支持;二人早年均投身軍旅,對於教育與國家的關係理解,乃至學校管理方式,具有共識。至於張伯苓晚年“成於蔣亦敗於蔣”的大起大落,人們慨歎“生於末世運偏消”之餘,隻能從深邃曆史中尋覓題解了。
張伯苓是否屬於嚴格意義上的人文知識分子,尚有歧見。張中行《流年碎影》和何兆武《上學記》等書中,有關張先生的記述頗有“不敬”。曾在南開任教的蔣廷黻、方顯廷等人回憶錄中,隻恭維老校長的辦事能力,甚少提及其學養。南開元老黃鈺生稱伯苓先生“善辯而不文”,乃“教育實行家”,而非理論家,表述婉轉而接近實情。據南開另一元老喻傳鑒回憶:校長出門,必帶三部書,《四書》、《聖經》和《三民主義》。嚴修先生出身舊學,尋得有些新學背景的張伯苓一同辦學,亦可謂“中西合璧”。範孫先生早年出仕,晚歲則一心辦學,即使好友袁世凱後來屢屢委以高官,亦心靜如水,不為所動。伯苓先生一生大半精力經營南開學校,聲名鵲起,讚譽者眾,而晚年卻情不自禁地投入政治激流,終至落得“晚節不保”。看來,他尚缺乏嚴先生那種眼光和定力,這與學養底蘊是否有關呢?值得玩味。
(梁吉生編撰:《張伯苓年譜長編》上、中、下三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