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琅輕輕捧起一捧土來，灑在衣服上，對於那一尺見方而言，她那小小的手掌委實掬不起多少沙土，但她一捧一捧堅持不懈，又仿佛不知疲倦似的重複著機械的動作，層層添蓋，像是移山的愚公。
沙土一點點撒上去，一開始隻是蓋在閃緞袍子的一角，漸漸地聚沙成塔，薄薄的掩住了衣裳，到後來完全看不到衣服的半絲半縷，仿佛隻是塵土澆灌在塵土上，叫人幾乎忘了這下頭連著杳杳黃泉。
白楊蕭蕭，暮色嫋嫋，雖然知道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本沒有誰能夠壽同金石，所以惟勤才會被服紈素，對酒當歌。我本以為那就是人生的至真至性，但傅玉笙告訴我，有那麼一種信仰，值得捐命相贖。
我記起他在獄中的樣子，溫潤，和氣，除卻身上累累刑傷，與往常一般無二。他在那時就已經知道自己已在歸途，又或許更早，可能是在他一次次在報端執筆為刀之時，也可能是在選擇了這一份信仰之時。他們不惜用自己的鮮血成全世人的妄夢，隻因為他們相信，一群人的夢想，可以照見現實。
初時確實在替他不平，也有如惟勤一般“留得青山”的苟且意圖日後，可如今冷靜下來，覺得何思涯說的沒錯，傅玉笙珍重如許的信仰，他為之孜孜以求踐行一生，又怎麼可能允許我帶著這樣小家子氣的念頭去玷汙？
傅玉琅這時已然完成了填埋，因為跪坐的時間太久，她起身的時候腳下踉蹌，然而我還未及上前之際，何思澤已然眼疾手快扶住了，我伸出去的一雙手堪堪懸在空氣裏，察覺出一點無所適從。
但何思澤也僅僅是一扶，帶她站穩後便鬆開來後退一步站定，再不越雷池一步。傅玉琅穩了穩心神，低低道了一聲“多謝。”
何思澤道：“舉手之勞而已。”
傅玉琅道：“不是謝這個的。”
何思澤這時有些疑惑，傅玉琅道：“查抄後，哥哥身邊衣物所剩無幾，若不是你送還這件衣物，連個衣冠塚，也是不能夠的。”她低頭看著兩座連著的青塚，“這樣子，我也算是對娘，有個交代。”
何思澤頓了頓，道：“你……也不要哀傷太過了。”
傅玉琅抬起頭來淡淡道：“我哥哥求仁得仁，也算是死得其所，縱有哀傷……”她慢慢的握緊了手，“隻恨我身為女兒，不能承繼他一分半毫的誌向。”
我看著她可憐情狀，此時又平添一份倔強，不由得心裏一軟。然對比自己又覺得太過狹隘，她一個女兒家尚且想著承繼發揚，我有個現成的機會擺在眼前卻差點親手扼殺，論胸襟果然比不得。
可是論什麼我能比得過呢？玉琅，或許隻有如何思澤人品家世，才配得上你的。
暮色沉沉，煙靄霏霏，像水一樣從四麵八方漫過來，在幾人四周合攏，映得人眉目像要融化一般，漸漸地看不分明。離開之際，傅玉琅最後斟了一盞茶，潑灑在地上，道：“哥，路上冷，且飲了這一杯熱茶，暖一暖身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