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曼寧抬頭看去,隻見一群人簇著個矮小精瘦的老婆子,自門外浩浩蕩蕩地進來。
那馬道婆走在最前麵,拄著一杆黎拐,穿著一襲青灰色半新不舊的長褂袍,灰白的頭發梳成兩條麻花辮,一左一右掛在肩頭,臉上皺紋橫生,像幹巴了的核桃,細小的眼睛半眯著,眼縫中一點精光,好像蘊含著洞悉塵世的睿智。
唐曼寧瞧著眼熟,隨即“啊”的拍手,指著馬道婆大叫:“你不就是那個要飯的老婆婆!”
馬道婆把黎拐一震,冷冷哼了聲,“死丫頭,越發沒個教養了!”
鄧老漢連忙嗬斥唐曼寧,叫她不許胡說放肆,又說馬道婆是村子裏的活神仙,凡逢年過節、祭祀祭祖、紅白大事等都得靠她主持禱告,絕不是什麼街頭要飯的婆子。
唐曼寧心想,那馬道婆多半是鄉下村頭裏類似祈福巫婆、跳腳仙之類的,不由越來越納悶,自己怎麼突然就到了這麼偏僻落後的地方,身邊盡是些古古怪怪的人,竟沒有一個人認識的,隻有那個馬道婆,還算有過一麵之緣。
此時唐曼寧見了馬道婆,就如同落水的遇難者,抓到的最後一根浮木。
“婆婆,您還記得我不?我啊!”指著自己的鼻子,一個勁兒的問:“那天晚上,我給了您十塊錢,您還說我是大慈大悲的皇後娘娘,還記得麼?”
馬道婆聞言,眯小的眼睛突然睜得渾圓。
四周一片騷動,眾人議論紛紛。村裏有個叫賴四的,生性好吃懶做,因為癩了頭,又姓賴,所以大家都叫“癩頭四”,平日裏最是喜歡鬧事的,跟鄧老頭也有點銀兩上的過節,就趁勢在馬道婆耳邊說:“您看鄧家這丫頭是不是邪僻了?分明是死了四天的人,詐胡似的說活就活了,還一個勁兒的怪行徑盡說瘋話,這事太是蹊蹺了,恐怕不吉祥啊。”
鄧老漢怒了,“好你個癩頭四,別放你娘的狗屁!你敢再說這種天打雷劈的混賬話,小心嘴巴生瘡舌頭流膿不得好死!”
村民們見死人又活了,本來就有點忌諱,經癩頭四那麼一說,都覺得有理,也越覺得不祥。於是就有人請馬道婆開壇做法,為翠花驅邪,甚至有人說翠花已經成邪魔了,得立刻生火,請火神降臨,將翠花火祭才幹淨。
唐曼寧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沒想他們居然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說要火燒自己,生命在他們眼睛,竟如同兒戲!而這裏的鄉風如此閉塞封化,老百姓如此愚昧迷信,也都是唐曼寧無法想象的,頓時嚇得她瞠目結舌,口不能言了。
那鄧老漢聽他們說要燒了自己女兒,哪能不急眼的,就像護犢子的牛,氣哄哄地跟眾人對吵。隻是一嘴難敵眾口,很快就落了下風。
“靈堂上鬧什麼呢,你們這都是?”
有個年輕小夥子撥開人群,從外頭走了進來,穿著麻衣,掄著兩管袖子,說話粗聲粗氣的,身後還跟著一個白麵書生。那書生仿佛還沒睡醒似的,瞧人的眼神都懶洋洋的,直到看見靈堂上活生生的“鄧翠花”,唬了一跳,才一改懶散,麵色凝重起來。
鄧老漢拽過那小夥子,急得快掉下淚來:“大牛,你來得正好!翠花又活了,她沒死!但是他們卻說她是妖怪,非要燒死她!你、你得救她,她……她是你妹子啊!”
鄧大牛這才看見棺材裏坐著一個人,還穿著壽衣,不正是早已死了的翠花?
“你是……翠花?”
鄧大牛越過人群,走了過去,背向眾人站在唐曼寧的跟前。
“你可知道我是誰?”他又問。
唐曼寧仰起頭,隻見鄧大牛正用一種無情又帶著肅殺的寒冷眼神,居高臨下的打量她。
難道這個“兄長”也覺得我是妖怪,也要殺了我?唐曼寧覺得無比心寒,眼淚不自覺簌簌往下掉。
“大牛你說,哪有人死了還能活回來的,你家翠花不是妖怪是什麼?你可不能跟你老子一樣犯糊塗!”
癩頭四在人群中叫嚷著,又帶起了村民的情緒,紛紛振臂,叫囂著應該馬上燒死這個不幹淨的東西。
唐曼寧孤獨無助的坐在棺材裏,承受著來自愚昧無知的村民們語言上的唾棄和思想上的暴力,她環顧四周,看到原先不顧一切要救自己的鄧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卻無能為力,漸漸露出了絕望之態,又看到鄧大牛麵無表情的樣子,仿佛她的死活對他而言不過是稀鬆平常的小事,一股悲涼伴隨著憤怒從心底騰騰升起,那是她身為醫者對於生命的尊重,那是她身而為人對於活著的執著,於是她用她能夠發出的最大聲音,向離她最近的鄧大牛,以及他身後所有愚昧的聲音,發出了生命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