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浦直人隻對機械感興趣。
堅定不移的機械狂,不對不對,應該說是機械宅,要不然就是個機械依賴症患者。
從孩童時代起,就喜歡齒輪,喜歡氣缸,喜歡螺絲,喜歡發條,喜歡導線。深深地愛著金屬的光澤以及陶瓷的觸感。聽到時鍾發出的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聲心情就會平靜,看著八音盒的凸點與簧片的碰撞心情就會激動。
即使升上了中學,這一切也沒有改變。
不對,應該說變得更嚴重了。
不管是漫畫還是動畫又或是遊戲,一概不予問津。當同年級的學生們正在熱火朝天地欣賞凸版照片時,他也隻是自顧自地地在一旁擺弄著機械。
比起巨乳還是貧乳的爭論來,更關注自動機關驅動方式之間的不同。
比起班上女生的泳裝打扮來,更在意工具機床的輪廓線。
比起互相交換AV來,更熱衷於有關新型薇發條開發的紀錄片。
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無論如何也應該覺察到。
——原來如此,看樣子自己應該算是“異常”吧。
但就算對此有所察覺,要是真能改變與生俱來的性格也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見浦直人始終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長著。
已經把所有愛情傾注於機械之上的這種扭曲人格,無論怎樣努力去嚐試矯正都是徒勞的。
見浦直人,早已經無藥可救了。
●
東經135°、北緯35°。
日本、區域·京都、第一層。
過去曾被稱作千年王都,日本屈指可數的巨大都市。
在完全被機械化的城市中,偶爾能看到幾幢和周圍環境相當格格不入的,作為世界遺產矗立在那裏的木造建築——這裏,正是見浦直人現在所居住的城市。
在這個大都市邊緣的一個角落,就連能勉強屬於都市圈都讓人感到懷疑的邊緣地帶,建有一幢稍稍有些傾斜的破爛公寓樓——簡直就是為了舉辦試膽大會而存在的這幢公寓的七樓最右端。
直人的住所就位於那裏。
“啊——!今天也是個好日子啊!”
直人一邊爬著好像明天就會塌掉的樓梯,一邊感歎道。
身穿黑色校服,身材矮小的青年。
根據胸前口袋上的標誌,他還是名一年級的學生。長著一副沒有能稱得上特征的相貌,另外像是為了壓住亂蓬蓬的黑發一樣,戴著一個熒光綠的便宜貨耳機。
唯一能作為特征的隻有他那雙淡灰色的瞳孔,但這一特點也被他那像是刻意要表現出扭曲人格般凶神惡煞的眼神完全蓋了過去。
“不就是區區威脅、敲詐、跑腿、潑水再加上書桌塗鴉的打包大贈送嘛!真是的,校內欺淩到底還有什麼沒湊齊的呢!哈哈!”
直人自暴自棄地發出了幹澀的笑聲。
——對自己的異常有所自覺已經好幾年了。
即便知道了自己的異常,直人也從不反省,甚至可以說是想開了。公開表明自己的興趣,對所有人貫徹自己的性格,向不知為什麼對這種男人發起告白的美女學姐,以“不具備任何機械裝置”為理由鄭重地加以回絕。
從此以後便落得這般下場。
即便人類生活已經建立在齒輪之上,校內欺淩還是不會消失。
不過是為自己缺乏社會性付出相應的代價而已——雖然自己已經看開了,但這也無法緩和濕透了的製服所造成的不適。
“哎……真是的。我回來了……”
打開油漆已經零星剝落的大門,直人回到自宅。不過沒有人出來迎接。
直人過著獨居生活。
幾年前父母相繼過世,既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親戚。留給直人的,就隻有這間近乎廢墟的房子以及——作為三流時鍾技師的父母使用過的各種工具而已。
直人把書包丟到了臥室,沿著走廊走過起居室朝更深處走去。
那裏是工房。
入口邊上放著堆積如山的零件,牆邊放著切割零件用的工作設備,天花板上用來吸塵的空氣清淨機發出輕微的驅動聲。
在這樣一間昏暗的房間中央,放置著一個手術台——不對,是工作台。
平躺在台子上的是一具自動人偶。
造型規格采用了東洋係,機體骨骼使用十四歲左右少女的型號。不太清澈的玻璃珠眼睛無力地對著上方空間,從身體上各處的開口中可見導線和發條紛紛裸露在外。
“我回來了……”
直人對少女說道。
那是直人用收集來的廢棄品製作出來的自動人偶。
如今這個整顆星球都早已用齒輪來驅動的時代,用齒輪來再現人體已經算不上是困難的技術了。
趁著上學和打工的間歇經過廢品處理場的時候,孜孜不倦地將一個個齒輪一顆顆螺絲收集起來,不斷地利用雙親留下來的機械設備和參考書籍反複試驗,在無數次失敗的基礎上才好不容易用廢品重現到這個程度。
這件好不容易才成型的人偶是直人最寶貴的寶物。
“那麼,先去洗個澡清爽一下,然後接著努力吧。”
自己給自己鼓了鼓勁,便轉過身去。
說著,直人脫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隨便往邊上一扔,隻戴著一副耳機悠然地往浴室走去。
●
噗通。
“唔哈——!!”
直人把全身浸泡在狹窄的浴缸裏的同時發出了一個怪聲。
為了不被洗澡水弄濕,他小心翼翼地翻閱著最新一期《Automata·Fan》雜誌。
“果然KARASAWA重工的腳部構件很靈活啊!!噢噢!?這個倍速齒輪的結構!MURAKAMI工業是神嗎!”
如此吸引直人忘我閱讀的,是一本針對自動人偶愛好家發售的月刊情報雜誌。是一本詳細解說業界內最新技術動向的專業雜誌。
對直人來說,這本雜誌就和他的至寶一樣是他的摯愛。
“啊呀,果然造型技術還是要看KAIYOU堂啊,就整體的性價比來說,NO-SIGN的也不錯嘛。嗯嗯……薇發條方麵,Damase的轉子式……”
正興致勃勃地翻看雜誌的直人突然手停了下來。
那一頁上刊載的,正是自動人偶薇發條的特集。從已經停用的舊型名品,到最新的軍用零件,將這些在性能和價格上做了一番比較。
看著其中最舊一款零件的二手價格,直人歎了一口氣。
撓了撓頭說道:
“果然問題還是在薇發條上啊,就隻有這玩意兒沒可能從廢品處理場撿來啊……”
自動人偶的薇發條——光是存在就能從重力之中榨取能量的齒輪能源發生器在廢棄的時候,有義務由專用設施進行回收。因此不會像其他零部件一樣被丟在廢品處理場中。
“……也沒錢通過正規途徑來買啊……”
光是四處收集零件就花費了一年時間。然後又經曆了數不清的失敗嚐試,東拚西湊終於把機體弄出雛形,這又花去了兩年時間。
而耗費了漫長時間的自動人偶製作工程,現在卻無法更進一步。
問題出在兩方麵,無法得到薇發條和直人本身。
雖說愛好機械並為此廢寢忘食,但直人本身的技術能力卻不怎麼高。
——的確,作為一個外行人,他是懂得不少,手也算巧,也不能說沒有天賦。
但也僅限於此了。
姑且不說使用正規的零配件來組裝,至少直人不具備利用損壞的部件來重新拚接成一具自動人偶的知識和技術。
雖然也在通過舊的參考文件進行學習,但齒輪工程學這一行還不至於簡單到能讓外行人通過自學來掌握。而且就算想去專門的時鍾技術學校學習,也湊不出足夠的學費。
更何況就連那具東拚西湊搞出來的自動人偶能不能動還是個問題。畢竟現在甚至沒有動力,連運動測試都沒辦法進行。
大概、恐怕、可能,能動,他是這麼認為的。
就是這個情況。
“……唉,雖然抱怨也不會有錢從天山掉下來……”
直人歎了一口氣如此說道,之後又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雜誌上。
——正在這時
越過耳機,直人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響。
不假思索地抬頭。
理所當然,那裏隻不過是浴室的天花板,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但直人確實聽到了,在高空中切開空氣的聲音。不是飛機,而且那東西正以極高的速度朝這邊逼近過來——
咚————!
足以令人昏厥的一陣巨響直衝耳膜。
浴室、房子都好像被向上打飛起來一樣搖晃起來,下意識中脫手的雜誌就這樣落到浴缸的水中——眨眼之間,墨水就化開了,封麵變成了一片馬賽克。
“哇啊啊啊啊啊啊!?還沒看完——不對!根本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剛才那是什麼情況!?”
短短一瞬間的逃避現實後,直人這才慌慌張張地從浴缸裏跳了出來。
突然之間向房子衝來,發出了嚇死人的聲音和衝擊,就好像是被爆炸或是那種拆樓專用大錘直接擊中了一樣,要不就是——
“隕石……?這咋可能啊!”
直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隻圍著一條浴巾就衝出了浴室。
到底發生了什麼。
總之要先確認工房和自動人偶沒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wsedrftgyfujikolp——!?”
發出了不明其意的慘叫聲。
走廊前麵的起居室和餐廳已經被完全毀壞了。
整個天花板都被打穿,整個房間被瓦礫和粉塵掩埋。
“怎,怎麼會……這種事情……!”
直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傷心地大哭起來。
“什麼啊!搞什麼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完全搞不懂狀況
就洗個澡讀個雜誌想要悠閑地享受美好時光這點功夫,隕石就掉下來毀了自己的家。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不過——
“對,對了——要確認到底發生什麼了!”
直人硬撐起自己癱倒的身體,站了起來。
不會是真的隕石吧。
幸好,直接被擊中的好像隻是起居室,更裏麵的工房說不定沒什麼事。
“啊啊,真是的……可惡,可惡!畜生!”
直人一邊咒罵著,一邊衝向仍然粉塵彌漫的破壞現場。
“搞什麼……搞什麼啊!”
直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扒開一層一層的瓦礫。
“呼,呼……啊!”
大概是被什麼東西割到了,直人的手掌上滲出血來。另外在清除瓦礫的同時,地板也被壓得嘎嘎作響。
抬頭一看,上麵出現了一個直通頂層的大洞。
這個房間的地板雖然沒有被打穿,但誰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看樣子,有什麼東西從天上掉下來了這點是不會有錯的——。
“不會真的是隕石吧……?這到底是哪門子超展開?簡直胡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直人怒吼著,用流著血的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繼續扒著瓦礫,想著,
到底是什麼原因才會讓事情變成這樣的。
這如果是人禍的話,絕對要讓對方哭著給自己道歉並且全額賠償。
但如果真的是隕石的話……不對等等?聽說隕石能賣個好價錢啊。這樣一來,說不定反而是因禍得福,不僅能住上新房子,連薇發條都能買了——
正這麼想著,瓦礫裏好像有什麼東西,直人便停下手。
“……這是,什麼啊?”
直人瞪大眼睛觀察起那東西。
埋在瓦礫堆裏的是一個黑色的箱子——集裝箱。
從外表上就看出來材料和構造均不同於鐵箱,會用到這種東西的不是“軍方”就是哪裏的研究所……?
不管是哪種,都讓人有一種裏麵的東西相當重要的感覺。
“算了,雖然不是隕石,不過應該也是個值錢的東西吧……?”
簡單的觀察一下就能看出來,那東西終究還是沒辦法承受從超高空墜落帶來的衝擊——集裝箱的框架嚴重扭曲,開了一道差不多能讓一個人通過的縫隙。
直人稍微默想了一下,隨後立刻得出結論。
“……好吧,雖然不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麼東西,如果是值錢東西的話就直接當成給我的賠償款和精神撫慰金了,給我做好心理準備吧!”
直人把身體擠進了集裝箱的那道縫隙,進入了裏麵。
踩著柔軟的緩衝材料,直人一邊嘟囔著一邊朝內部深入。
“如果裏麵沒裝著相當程度的寶貝,就給我做好心理準備吧!不管你是哪裏掉來的,我都要查個水落石出讓你給我道歉賠償,通過判決也好什麼也好——”
然而——
直人看到箱子裏東西的瞬間,就沒再繼續說下去。
不對,不僅沒有說下去,就連呼吸都停止了。
說不定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就是造成了如此強烈的衝擊。
那是那是一口“棺柩”。
至少直人是這樣認為的。
那是一口凝聚了一目了然讓人聯想到絕妙機械式時鍾機關的超絕技巧,以玻璃打造的“棺柩”。
有一位少女就安眠在棺中。
宛如安葬於由螺絲、氣缸、導線、發條、齒輪等機械零件組成的陪葬花中一樣,那名少女靜靜地安眠著。
外表看上去正直碧玉年華——柔順的銀發,稚嫩的容貌。水潤通透的白皙肌膚襯著吹彈即破的櫻唇。即使身穿一身古樸典雅的黑色禮服,她那纖細精巧如妖精化身一般的肢體也能透過想象映入眼底。
直人驚訝地啞口無言。
不對,無論何等辛辣的評論家在她麵前也會啞然失語吧。
能夠在一瞬間擄獲觀眾心靈的某種“究極”之物就在眼前。那份美麗已經無法被單純的美麗或可愛所限製,已經具備了超出世上一切的造型美。
……沒錯,就是造型美。
這正是時鍾機關人偶!而且是“究極”……!
察覺到事實的那一刻,直人已經忘我地沉醉其中。
●
那裏是一座“港口”。
數條巨大的鋼鐵橫貫在漆黑的夜空之下。
那些是棧橋。
長達3500米呈扇形延伸的跑道,正和緩慢轉動的區域·大阪的大齒輪以相同的速度同步進行著逆轉。
——關西國際機場
那是一處早在這顆星球被齒輪覆蓋之前就已經投入使用的,富有曆史淵源的國際中轉站。
雖然擁有一千年以上的曆史,但建築物本身卻在幾年之前剛剛改造一新。四處傳來的齒輪交錯聲,還是這麼的清脆明晰。
在這浮於半空的港口的一角,也就是被稱作第七回廊——不對普通大眾開放的跑道上,停著一架大型運輸機。
作業機械從運輸機側麵的艙口處進入,在大量作業人員的監管下有條不紊地把用油漆編號區分的集裝箱搬運出來。
集裝箱橫穿過跑道,被運送至第七周轉站的倉儲部,然後在那裏裝載到卡車上,並往返運輸於各個障礙現場。
……雖然應該遵循這個程序,
“你是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