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薛府燭光搖曳,其中一間別院裏卻一片漆黑,清冷得恍若無人。
一個女子背對著月光,安靜地坐在臥榻上,她身著一襲粉衣,梳著少女發髻,可雙手卻如同樹皮般枯槁。
就算熄滅燭火,月光透過窗戶,灑落了一室,同樣照出了鏡中女子的相貌。
這哪裏是個花季少女,鏡中映出的那女子,分明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嫗!
江詞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愣怔些許,把費力梳好的發髻盡數拆掉,夾雜著銀灰色的長發散落下來,一聲悠長的歎息自她口中落下。
她中了三日絕,算著日子,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三日絕,就如它的名字一樣,身中此毒的人,從來沒有能活過三日的。
一天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來,想她江詞的命數,也到此為止了。
還有什麼遺憾的嗎?江詞捫心自問。她向來玲瓏通透,自認為命數有定,強求不得,可真走到了這一步,卻又對這塵世有著萬般不舍。
被發配到邊疆的父王,出生入死的至交好友,在另外一個時空的親人……還有,那個深埋在心底不敢觸碰的名字。
紀楚含。
昨日他們還鬧的不歡而散,說到底都是因著她別扭的緣故。不知道自己死後,他會不會稍微傷心一下,哪怕僅僅流下一滴眼淚。亦或是迎娶了他的那個未婚妻,即位登基,成了名垂青史的一位明君。
可她從來不會後悔自己所做過的事情,離開紀楚含也不外乎如此。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而紀楚含身為太子,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繼承人,而她與生俱來的驕傲不允許她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愛人。
沒錯,她愛紀楚含,從來不曾承認過,但她的一整顆心,在救他之前,就徹徹底底地淪陷在了他身上。薛銘宇知道,元祈知道,可紀楚含呢,他卻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清楚。
江詞又歎了一聲,終於與死亡近在咫尺,她反倒沒有了之前的恐慌,點起燭火,她甚至有興致欣賞鏡中那個蒼老的麵容。
原來我老了之後是這個模樣,也不算太醜嘛。江詞苦中作樂地想著。
幾案上放著文房四寶,早在來薛府的時候,江詞生怕別人見到自己逐漸老去的模樣,執意遣退所有侍奉的丫鬟,所以她隻能親自動手磨墨。
其實江詞並不知道要寫些什麼,她隻是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個自己存在過的證據。
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潑墨,揮毫,等江詞回過神來,一首上邪已經躍然於紙上。
江詞的眼眶有些濕潤,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故作堅強地逼回眼淚,她想,反正都要死了,不妨放縱一次。
乃敢與君絕。
眼淚一滴滴落在未幹的墨跡上,秀氣的小楷氤氳開來,看不出字跡的這句話,是江詞對紀楚含最真摯的告白。
擦幹眼淚,笑容在江詞臉上浮現,一如她當年的無憂無慮。
把宣紙收起來,江詞決定立刻動身離開薛府。她在薛銘宇與楊如嫣大婚那天中毒,如果死在薛府,卻是給一對新人徒增晦氣。
艱難地前行,傴僂著背脊,走到院落裏,卻見一個孤傲的身影立於月下,江詞一眼就認出,這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你……”江詞上前一步,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更怕這是一場臨終前美妙的幻境。
那人轉過身,與相貌無關,他的眼中全都是她。
“你來了。”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江詞灑脫地笑道。
紀楚含目光複雜,他平生最恨別人欺騙,麵前這女人的不辭而別剛好觸及到他的底線,可得知她身中奇毒,他卻沒有辦法做到對她不聞不問。
“紀楚含。”江詞麵色平靜,眼中卻蘊含著天底下所有的悲傷,“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不。”紀楚含下意識地迅速否認,又意識到了什麼,不再多說。
江詞笑了笑,不管是不是紀楚含心生憐憫,有他這句話,她此生也就無憾了。
“帶我走吧。”江詞說道,“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死去的樣子。”
這個“別人”顯然不包含自己,紀楚含心底湧起一陣莫名的情緒,這是不是表明,她還是心悅自己的?
可她若是心悅於他,為何要在救治他過後,當初不告而別,急匆匆地與薛銘宇訂了親。
紀楚含把紛湧而來的念頭驅逐出去,江詞對他一直有一種吸引力,一開始他以為是皮囊,但現在她容顏不再,他對她的喜歡,卻絲毫沒有消減半分。
對於她近乎卑微的哀求,他又怎麼忍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