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水謠(3 / 3)

這事讓常河心裏一怔,他在縣城早就聽到類似的小道消息,有個搞建築承包的朋友還托他回家時別忘了打聽一下,說將來可能的話想去白銀湖發展發展。

老婆裏外忙乎了一通,才在他麵前坐下來繼續說話。上次的事全都怪我娘家兄弟太魯莽,下手也忒重了,把你打壞了吧?常河麵無表情地搖搖頭說,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麼。老婆馬上眼淚吧嗒地了,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種小心眼子的人,再說,這些年都熬過來了,我啥時候跟你計較過,我就是受不住外麵那些閑話,村裏人說啥的都有,難聽死了!我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有女人的難悵呀,你幫人家個忙我也沒啥意見,隻要你自己覺得不虧心就好。

常河悶頭悶腦地趴在桌前吃著飯,味同嚼蠟,一點胃口也沒有的。老婆自顧自地抹眼淚說話,仿佛是好不容易見到丈夫終於能一吐為快了。常河心裏也很不好受,不知道是為了雲秀,還是因為自己的老婆,也許二者都有。有關他跟雲秀的事,他還是頭一回聽自己的女人這樣平靜地說起來,事情好像一直暗暗藏著掖著,似乎誰都不願意輕易提起來。這讓他心裏不無愧疚,好像這些年既對不住雲秀,更對不住自己的老婆,或者說,兩個女人都過得很不快活。

吃過早飯,孩子們也都打著哈欠起床了,常河象征性地過去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和臉蛋,詢問他們的學習成績好不好。兩個小家夥對於當爹的突然回家有點陌生和膽怯,在他跟前總是躲閃而又扭捏。

老婆就在一旁笑著說,看吧,你再不回家,娃娃都該不認識你這當爹的了。常河心裏又是一陣莫名的難受,是啊,這一雙兒女也一天天長大了,遲早該懂事的,自己一年到頭回來那麼可憐的一兩次,對孩子們來說確實太少了,這對他們太不公平了。

這樣想著,常河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自己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幾下的女人,這個當初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情不願娶進門的女人,並非一無是處,恰恰相反,她身上有很多讓他感動的東西,比如:她的賢惠、善良和此刻所表現出的大度,等等,在這個異乎尋常的早晨都突如其來了,讓他有些應接不暇。

老婆後來又問他,知不知道水家小閨女離家出走的事,常河不敢直說,就模棱兩可地支吾了一聲。老婆說你在縣城結交的人廣,看能不能也幫著他們找找。又說,水家今年也是不順,老人才剛剛出院沒幾天,妹妹又一道金光不見人影了,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後來,常河始終沒有說自己回家想拿點錢的事,好像此行就是專程跑回家來聽女人跟他嘮叨的。

回到縣城當天,派去監視那個旅館的保安回來跟常河彙報,說那個女店主行動確實很古怪,整天就愛搭訕那些過往的大姑娘和小媳婦,表麵上看好像特別熱情周到;更重要的是,到了夜裏兩三點鍾,總有不三不四的男女進進出出,一個個鬼鬼祟祟的,不知都在忙些什麼。

常河思考再三,決定采取行動。晚上,他用自己店裏的一個很水靈的小姑娘作誘餌,讓她裝作舉目無親要投宿的樣子,就在那條街上來來回回走動。那個胖乎乎的女人果然迎出來跟她搭話了。

小姑娘很機靈,故意裝得可憐兮兮的樣子,說她還有個姐姐突然生病了,走到半路走不動了,想求店主幫幫忙,跟她一齊去把姐姐弄過來。胖女人二話不說,當即就跟在小姑娘身後。等她們一前一後走到一片黑黢黢的樹林邊上,猛不丁有人從後麵給了胖女人一悶棍,接著,一隻肥大的麻袋從天而降,神不知鬼不覺套在她身上,然後兩個人把她扛起來塞進汽車的後備箱裏。

夜色中的汽車風馳電掣一般,一直開到郊外那個破破爛爛的舊磚窯前才戛然停下。四下裏一片闃寂,車前大燈照得磚窯的空地雪亮雪亮的,兩隻黑影迅速將麻袋打開了扔在地上,半天胖女人才從麻袋裏抖抖索索像狗一樣爬了出來。她早被嚇丟了魂,褲襠和屁股上都有明顯的尿痕。

老實交代,那個叫雲朵的姑娘你給弄到啥地方去了?快說!

胖女人掙紮了幾下,剛想大聲喊救命,立刻被五六隻腳狠勁地踩住了,疼得她在地上直蹬腿,身體一個勁篩糠。

胖女人哆嗦著說,我,我,我根本,不知道你們說的人。

媽的臭婊子,還敢嘴硬,打,往死裏打這老婊子。

黑暗中的鞋尖像一把把閃光的刀子,凶狠地捅向胖女人的腦袋胸脯腰背肚子和屁股上,她頓時哇哇一通亂叫。

說不說!人到底藏在啥地方了?

胖女人哼哼了一陣,還是什麼也不肯說。冰雹樣的拳腳很快又砸下來。女人在地上蔫皮球似的來回滾了幾下,忽然蜷縮在地上不動了,她大概被打蒙了。

媽的還裝死,用尿澆澆她!

隨即,幾道雪亮的弧光相繼交織在一起落在女人的頭臉上,在夜色中濺起一團森森的白氣。

胖女人剛才確實疼得背過氣去了,此刻被熱尿忽然一激,又醒了。

這時,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早死死頂在她的下頜上了,血水也從刀尖上不停地往下滑落,疼得胖女人再度殺豬般地嚎叫,整個下身全都被失禁的尿屎浸透了。

胖女人終於跪地開始求饒,別打了,別打了……饒了我吧!這可都不關我的事啊,我說,我全告訴你們,那個姑娘早讓人販子帶走了,賣到南麵一個山溝溝裏給人家當媳婦生娃去了,本來老板看她長得俊要讓她做那個,可她強得很軟硬都不從,整天尋死覓活的,老板也怕鬧出事來,就讓我轉手把她給了人販子……天地良心,我也是替老板幹事啊,求求你們饒我一條狗命吧……我一準帶你們把人找回來。

雲朵回家那天是個陰雨天。

常河駕駛汽車從107國道拐進去鎮子方向的石子路上的時候,大雨終於連綿不絕地落下來。

白銀湖上空頓時霧蒙蒙的,剛剛開始揚花的稻穗兒,都驚慌失措地伏下身子在水麵上搖晃起來。

這是暑期以來的頭場大雨,湖田四周水汽彌漫,地裏的水眼看漲滿溢過了一條條埂道,天地之間霎時連成了片兒。

刮雨器瘋狂地來回撥掃著前窗漫漶的雨水,盡管這樣,常河的視線還是一片模糊。

雲朵就坐在後排座上,一路上都一聲不吭的,很多時候隻是死死地盯著窗外發呆。

常河也不知道該跟雲朵說什麼,偶爾回過頭不放心地看她一眼。

不管怎麼說,這次搭救雲朵還算順利,在這件事情上他確實格外慎重。

最先,他也想過借助當地派出所的力量,但考慮再三又改變了主意,他怕那些警察咋咋呼呼的,辦起事來效率不高,到時候說不定就把事情搞砸了,那樣的話一切都前功盡棄,他再也沒臉麵對雲秀了。

所以,最後他決定還是采取私了的方式比較妥當,隻要人能平安回來,這比什麼都重要。當然也沒少花錢,好在那家山裏人不算太混,畢竟買賣人口是犯法的事,他們心裏也有數,隻是這裏人都很愚昧,往往又心存僥幸,覺得天高皇帝遠的,沒人奈何得了他們。事情到了這一步,常河又一再嚇唬他們已經報警了,他們也就不敢太造次,最終雙方達成了協議,隻要交錢,就答應放人。

而在這之前,派出所已釋放了雲秀。

警察到白銀湖了解過情況,麵館遭劫那天雲秀確確實實回過家,而且,她當天連夜又返回縣城,來回的車票還一直揣在她的褲兜裏,車站的司機和票員也都出麵做了人證,顯然雲秀是被冤枉的。

關在裏麵的那些天,雲秀整日整夜擔驚受怕,除了對自己的遭遇感到震驚和無奈之外,更多時候,她都在不停地思念杳無音信的妹妹,她甚至想隻要能找到雲朵,就是讓她坐一輩子牢也心甘情願。

這樣關了幾天,雲秀終於在派出所見到了前來探視她的常河。

那一刻,雲秀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對她乃至她一家老小來說,是那麼重要,假如沒有他,她的世界將一團漆黑——他簡直就是自己的一道曙光。

常河親口說雲朵的事快有眉目了,他之所以來見她,就是想讓她第一時間得知這個好消息。常河讓她耐心等著,他一定會把雲朵找回來。

雲秀當時忽然伸出自己的手,下意識地跟常河緊握在一起,兩個人麵對麵沉默了半晌,唯獨兩行熱淚始終在雲秀臉上流淌。

現在,雲朵人終於平平安安回家來了。

當雲秀看見妹妹從常河的車裏慢慢下來,然後,穿過雨幕幾乎朝自己飛奔過來的時候,她的身體忽然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雨中的妹妹依舊裹挾著落難後的冰冷和陌生氣息。她一時百感交集,搶先兩步上前,一把將雲朵濕漉漉地摟進自己懷裏,摟得緊緊的,再也不想鬆開,不想失去。臉上不知是眼淚還是雨水嘩嘩流淌,半天姐妹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妹妹自始至終都在抽搐,像極了一條遍體鱗傷的小貓。

姐姐渾身不停戰栗,好像久別的女兒終於回到自己的懷抱。

你到底上哪去了,你怎麼這麼狠心,你知道姐姐有多擔心你嗎,你把姐姐的心都攪碎了,你為啥不說話啊,你這個壞丫頭,你真的太沒良心了,姐姐找你都快找瘋了,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撇下姐姐呀……我的傻妹妹,我的心肝寶貝啊……嗚嗚……

姐姐,我想你,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呀,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好姐姐,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一定聽姐姐的話……嗚嗚……嗚嗚……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姐怎麼辦啊,我怎麼對得起咱娘的在天之靈啊?我怎麼對得起咱爹呀,爹整天想你想得人都瘦了一圈,你這不聽話的壞丫頭,你要是再敢這樣姐真的不想活了!

姐姐求你別再說了,我聽你的話,姐姐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那麼任性了!

就這樣,姐妹抱在一起哭了過了很長時間,雲秀才忽然意識到她們還都站在雨中,便連忙攙扶著妹妹往屋裏去。

一切似乎都過去了,可也許永遠都不會過去。

畢竟,每天撕毀的隻是日曆上的一頁紙,可歲月的痕跡卻一天天鐫刻在人的記憶中。姐妹倆在這個禍不單行季節,幾乎同時經曆了一場難以想象的劫難。如今雲秀和雲朵終於在家見麵了,她們回屋繼續抱頭痛哭的時候,窗子外麵正大雨滂沱,冰冷的雨點馬不停蹄地敲打著窗玻璃,發出一陣陣叮叮咚咚的響音,雨水似乎想要替妹妹衝去這一路的風塵。

老人始終老淚縱橫,閨女總算回來了,他一遍又一遍對常河說著感恩戴德的話。多虧了你幫忙啊,你可是咱水家的大恩人啊!

常河隻是淡淡地搖了搖頭,見那姐妹倆哭得死去活來的,他就悄悄跟老人告辭先走一步了。

許慶正在夥房裏埋頭生火做飯,因為是下雨天,煙囪裏的濃煙總是不容易冒不出去,因此夥房裏便煙霧繚繞的。他邊幹活邊揉著被煙熏出來淚的眼睛,她們的哭聲讓他心裏也很不好受。

一家人隻有雲成依舊不明就裏,懵懵懂懂,似乎一點兒都不清楚這個家到底發生了什麼。

雲成竟然趁大夥不注意的時候,又偷偷鑽進外麵的大雨裏,把一雙光著的腳板放在廊簷下正對雨槽的泥地上,那裏有一個深深的泥水坑,任由渾濁的雨柱不斷衝刷他的腳趾。

雲成樂嗬嗬的手舞足蹈起來。

也許,雲成就是因為看到雲朵回來了,一家老小重新團聚,他才高興成那樣的,傻子的世界常人是永遠無法知曉的。

晚上,姐妹倆是在一個床上睡的。自從家裏有了許慶,她們倆再也沒有一起睡過。

上床前,雲秀早給妹妹準備好了洗澡水。

大木頭澡盆就放在床前,雲秀在澡盆裏兌好了熱水,自己伸手嚐了溫度剛剛好。她就催雲朵趕緊脫了衣服進去。

雲朵背過身,窸窸窣窣寬衣解帶。

雲秀始終站在她身後,一眨不眨看著妹妹的背影。她一時間變得恍惚起來,眼前這個姑娘小時候的樣子分明還在她眼裏,嫩嫩乖乖,無憂無慮,奶氣十足,可怎麼轉眼間就成個大姑娘了。

瞧瞧,那渾圓的臀部,那光潔的肩膀頭,還有羞羞答答日益飽滿的乳房。

雲秀不由地心潮澎湃,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雲朵小時候的小模樣,記得那時給她洗澡,她總是癡迷於在水裏瘋玩,不把水弄得滿地稀裏嘩啦的她是不肯罷休的,可如今的她卻顯得矜持了起來,還要當著姐姐的麵護住自己身子上的秘密。

歲月真是不饒人啊!

雲朵默默地轉過身,雙手有些拘謹地輕輕抱攏在胸口,恰好將兩隻精致而又美好的凸起遮掩起來,她見姐姐那樣死死盯著她看,臉頰霎時緋紅,抿著嘴唇含羞一嗔,姐!

雲秀才回過神,忙說,別愣著了呀,快進水裏來,當心給姐感冒了。

雲朵就很聽話地走到澡盆跟前,抬起一隻腳伸進盆裏,不冷不熱,才將雙腳一前一後都落在盆底,身子隨之彎下來,整個人靜靜地坐在澡盆裏了。

雲秀也不聲不響在盆邊蹲下來,手裏拿著新買來的香皂,用另一隻手輕輕地往妹妹背上撩著水,她似乎聽見雲朵壓抑不住叫了一聲。

她稍稍停頓了一下,馬上又繼續撩水,接著就開始替妹妹打香皂了。雪白的泡沫漸漸豐富起來,妹妹的身子似乎膨脹起來,香氣撲鼻。

嘩啦嘩啦——

雲朵也拿手裏的毛巾一下一下往脖頸和前胸濕著水,半天,姐倆都各自忙各自的,好像在分頭做一件互不相關的事。

等美美地打完一遍香皂,雲秀才拿起搓澡巾,很執著地給妹妹細細搓背。

雲朵的背上還能看到幾處隱隱的青紫印記,每次雲秀的手落在那裏都感到心驚肉跳,眼淚會倏地湧出。她幾乎不敢想象,在過去的許多個日夜裏雲朵所遭受的那些難以想象的痛苦。

不管怎麼說,人算是囫囫圇圇回來了,有驚無險,可雲秀還是隱隱有些不放心的,那是關於一個女孩最寶貴的話題,她幾次都欲言又止,生怕自己的問話會引起妹妹更大的傷心,畢竟這塊傷疤對於涉世未深的雲朵來說太過沉重了。

這時,雲朵驀然轉過臉去,見姐姐正在默默地流眼淚,心裏就跟搗碎了五味瓶一般,終於又忍不住傷心,猛地張開濕漉漉的雙臂,一下子就把雲秀抱住了。

真的好像久別娘家後的女兒,擁抱著自己的老母親那樣,哭聲壓抑而又委屈,進而渾身抽搐起來,一雙小巧的乳房在姐姐的胸前不停顫動,彷佛遭受莫大驚嚇的兔子。

兩個人後來平躺在一張床上,很長時間都難以入眠。

雲秀始終沒敢問起妹妹這些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就像她也不敢主動說起自己在城裏的那段可怕的經曆。

姐妹倆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臉對著臉,像她們過去在一塊那樣側身臥著了。

這時,雲朵終於鼓起勇氣跟雲秀拉起話來。她也許知道如果不把肚子裏的苦水倒出來,她們倆誰都別想睡安生,她必須給姐姐一個交代,畢竟這次她太讓姐姐擔心了,她不能也不想再跟姐姐隱瞞什麼了。

雲朵說,自己就是喝了那該死的胖女人的茶水才昏睡過去的,等醒來人已不在原先的房間了,好像被轉移到一個髒兮兮黑洞洞的地窖一樣的鬼地方,她想過逃跑,可最終都是徒勞的,她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人肯過來幫她,而往往又招來看門的人一頓打罵。

雲朵說,後來有一晚,老板叫兩個女人強行給她套上漂亮的裙子,還硬給她化了妝,她第一次被帶到一個那種暗無天日到處閃著鬼燈樣的地方,耳朵裏聽到的都是鬼哭狼嚎的唱歌聲。這裏的女人都濃妝豔抹,她就跟她們呆在同一間昏暗的房子裏,女人的身體都貓樣慵懶地陷在黑乎乎的沙發裏。過一陣,老板會帶一兩個男人進來色迷迷直勾勾地衝她們怪笑,踅摸一會兒才挑出中意的女人,然後摟摟抱抱地帶走了。一開始,幾乎沒有男人選她,那些男人好像更喜歡大胸脯妖裏妖氣的女人,這樣一來她反倒不那麼驚慌了。

她後來痛定思痛,她腦袋瓜又活泛起來,她知道硬跑是跑不掉的,得抓住一個絕好的機會才行。終於,有一個很荒唐的老男人莫名其妙地選了她,對方剛把她帶進一個小包廂裏,她趁老頭顫巍巍地脫褲子的時候,猛然撲去把老色狼撞翻在地上,對方大概上了歲數,倒地呻喚了半天也爬不起來。她好不容易乘機溜到門外,結果還是被人現了,毒打一頓後又給死狗樣拖回來。

接下來,老板不讓給雲朵吃飯,美美地餓了她兩天,到第三天晚上,她就被頭暈眼花地塞進一輛臭哄哄的客貨車裏,搖搖晃晃連夜把她拉到幾百公裏外的山溝裏。這家山裏人後來告訴她,他們也是花了好幾千塊錢,本指望買個女人回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呢,不想雲朵還是個學生娃娃,又小又嫩,他們也覺得上了人販子的當。加上雲朵整天哭得淚人兒似的,臉上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他們多少動了惻隱之心,也就不急於馬上逼她成親,隻是先哄著她在家裏住下慢慢養傷。

雲朵也看出這家都不是惡人,爹娘老子都老實巴焦的,她也跟人家訴苦說自己打小沒爹沒娘,是被壞人騙到那種地方的,她現在哪也不想去了,從今往後她就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死心塌地跟他們過日子。後來,就在雲朵暗自打算再找時機逃跑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常河有一天會找到那裏。

雨是後半夜才漸漸消停的。

直到這時姐妹倆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皮了,眼角還掛著清亮清亮的淚滴。枕巾早洇濕了一大片。

兩個人後來睡得很沉很沉,竟連夢也沒再做一個。她們倆很久沒有這樣彼此摟在一起好好睡一覺了。

不久,省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也拿到了,雲秀這個當姐姐的終於如願以償,妹妹的喜訊一下子就把先前的陰霾一掃而光。

起初,通知書被送到鄉上,是村委主任去開會時順路捎回來的,這下全村老少也都知道了,人人見麵都誇水家老爹好福氣,養了一雙又懂事又聰明又孝順的女兒。大夥說雲朵將來畢了業,那可是響當當的國家幹部,月月都能領到皇糧,再也不愁吃穿了。

回到家雲秀也笑著說跟爹說,等雲朵將來工了作,爹就跟著妹妹去城裏享幾天清福吧。這種時候,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苦盡甘來,閨女總算熬出個頭來,陳年舊事又一股腦湧上心頭。老人知道雲朵之所以能考上學,姐姐雲秀功不可沒,這個家倘若沒有雲秀,雲朵這丫頭真不知會怎麼樣呢。

雲朵拿到通知書後的舉動著實把雲秀給嚇了一大跳。

這丫頭從來也沒有那麼認真過,她的眼睛倏地紅了,淚水小溪一樣汩汩地湧出來,她轉身把自己反鎖在屋裏,整整一下午,飯不吃,水也不喝一口。

雲秀著實讓她的古怪舉止嚇壞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眼巴巴地趴在窗台上,一聲聲衝裏麵喊雲朵,求她快把門打開。

雲朵就是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臉上蒙著那張通知書,不知到底怎麼了。

雲秀衝著窗子大呼小叫,生怕妹妹再出啥事,差點都急哭了。

爹後來對雲秀說,那丫頭不會有啥事,你該幹啥幹啥去。

可是,雲秀還是不放心。

直到天黑後,那扇屋門才終於開了,雲朵從裏麵文文靜靜地走出來,雲秀急忙上去把妹妹抱住,上下端詳了半天。

雲朵一本正經地說,姐,我對不住你,以前我真是太混了。

雲秀才轉憂為喜,跟哄孩子似的摩挲著妹妹濕漉漉的臉蛋說,傻丫頭,真是個傻丫頭,姐姐啥時候怪過你?隻要你能有出息,姐比啥都高興。

雲朵要去省城念書了,妹妹這回可是真的要出遠門,因為有過前一次的教訓,雲秀怎麼都放心不下,一定要親自護送雲朵到學校報到去。

劉彩聽說雲朵要走的消息,不顧她娘死死阻攔也趕來送行。

兩個女同學見了麵,不免會想起不久前那場風波,心裏都很不好受。

劉彩哭喪著臉說,我早就知道你是上大學的料,你這一走往後我可咋辦?

雲朵碰碰劉彩的胳膊,說,咋辦,涼拌唄。又說,我不就是出去念幾年書,以後還要回來的,又不是生離死別!再說,咱倆可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別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

劉彩一副眼巴巴的樣子,我真羨慕你,能到大地方去上學,我可就慘了,我娘說要盡快給我找個婆家把我給嫁出去,她說看見我心煩。

雲朵一瞪眼睛,你才幾歲,就想嫁人?真不害臊。

劉彩說,還不都怪上一次咱倆偷偷跑出去,我娘說兒大不能留,留下是禍害。

雲朵說別聽你娘的,自己的路要自己走,吃一塹長一智麼,社會也是課堂,沒有那件事,咱倆永遠也長不大。

劉彩忽然低聲說,雲朵我還想求你一件事,讓你姐跟那個常老板說說情,我想到他那邊打工去。

雲朵衝她詭秘地一笑,故意打趣說,你不會是看上那個常河了吧,人家可是有老婆和孩子的。

劉彩沒好氣地一噘嘴,說就知道拿人窮開心,我是認真的!

雲秀正在屋裏收拾雲朵的出門帶的行李,聽到她倆的談話,忙接茬說,這事沒問題,回頭我一定幫你說說去,可成不成的就看人家了。

劉彩一聽趕忙跑過去,抓著雲秀的手點頭道謝,說雲朵命真好,攤上這麼好的一個姐姐,我要是有雲秀這樣的姐姐,死了也甘心了。

雲朵說,姐,你可得當心,這是標準的糖衣炮彈。

一時間三個人都嗬嗬笑了。

姐妹倆從鎮上坐車要先經過縣城,到了縣城雲朵忽然提出來想去看看常河,她說要是沒有常大哥幫忙,不定有我的今天呢。

雲秀知道確實應該去感謝感謝人家,可她多少又有點猶豫,一來怕去那裏再惹來是是非非,二來她不光欠人家常河的情,還欠人家好一大筆錢呢,前一陣子光為爹看病和找妹妹的事,錢就花得跟流水一樣,這兩筆債雲秀早想好了,等家裏手頭一寬裕,她馬上還給人家。所以,雲秀就拿話搪塞雲朵,說還是上學當緊,等你假期回來了,咱們過年專門請他來家裏吃頓像樣的飯。

雲朵怕惹姐姐不高興,也就不想再拗著她了。

等把入學手續都辦好了,雲秀又幫著雲朵拾掇好宿舍裏的床鋪和用具,就打算回家去了。姐妹倆在學校外麵隨便找個小飯館吃飯。

雲秀說往後姐不在你身邊,凡事都要靠自己了。

雲朵說,姐,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咱爹身體不好,以後地裏的重活千萬別讓他再硬撐著了。

雲秀說這個自然不用你擔心,你也別總惦著家,到時候影響了學業不值當。

雲朵目光潮濕地看著姐姐,猶豫了半晌才鼓足勇氣說,姐,我還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你也別太難為自己了,我早就覺得你跟許慶不是一路人,你倆這樣耗著,啥時候是個頭啊……

不等雲朵說完,雲秀就紅著眼圈打斷了她的話。今天不說這些了,姐真的該走了。雲朵就不好再說不下去了。

姐姐真的轉身走了,雲朵又緊攆了幾步,直到看著姐姐上了路對過的公共汽車,她才拿手背揩抹著眼圈,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不停。

返程車進了縣城車站,可到鎮上的班車要等到下午五點以後才發。雲秀看看時間還早,思前想後還是打算先去趟東門外的常記汽車旅館。

雲朵那天提出來要去看常河,她也不是一點都不想去,隻是礙於常河跟自己的那層關係,實在不便於跟妹妹一同前去,當姐姐的這點自尊還是要的。如果說過去她跟常河確實有緣無分已擦肩而過了,那麼,經過這幾次不斷交往和了解,雲秀對他的情感不可能不發生變化,而且,通常量變總是會引起質變的,人家一次次鼎力相助,為了她們一家老小沒少跑腿花費的,雲秀怎能不放在心上?尤其是,在省城臨分手時,從雲朵嘴裏猛不丁冒出的那句沒輕沒重的話,確實在雲秀心裏激蕩起一絲漣漪——這是絲毫不以她意誌為轉移的。

這一路上,雲秀都在反複琢磨這些年自己走過的路,那些令她痛心疾首的往事,在她的回想中又總是以那委曲求全的婚姻為終點的。

其實,這個終點也是起點,痛苦並沒有因為她結了婚就停止不前,好像恰恰相反,噩夢依舊如影隨形。說心裏話,她一直過得又壓抑又委屈,好像跟許慶生活在一起就是為了彼此搭個伴,過去因為他們中間有小渠那麼一個孩子,夫妻生活好像被一種叫做天倫之樂的東西填充著,許慶整天樂顛顛的,她也覺得充實而快活。

可是,隨著小渠出事以後,一切都從根本上起了變化,這種變化不是哢嚓一下子的,而是一天一天,一點一滴,日積月累,終於走到了一可怕的坎上,一個必須得越過去的障礙。可以說,他們彼此間的情感都日益麻木,很多天也不說一句話,簡直形同陌路了。

正所謂旁觀者清,雲朵分明看到眼裏急在心上。而雲朵的一番話簡直像一道閃電,一下子就把雲秀原本晦暗的天空照亮了,讓她猛然間看清楚了自己情感生活的真相。很多時候,人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生活在某種假相中的,活得有些自欺欺人,但自己卻又渾然不覺。可一旦等你發現了真相,局麵立刻就變得殘酷起來,幾乎叫人無法忍受,因為沒有誰願意長期生活在欺騙中。

雲秀也許就屬於這種情況,或者說,她忽然想去見見常河的心思與此不無關係。

常河一見到雲秀,人馬上來了精神,笑著說一早聽到窗前喜鵲喳喳叫呢,沒想到應在你身上了。雲秀不好意思地說,我又不是啥稀客,每次來這都要給你添一大堆麻煩。常河說往後不許你這樣說,我巴不得你天天都能來呢。雲秀臉上就浮出兩片淡淡的紅霞,一時低頭不語了。

這一陣旅館生意比較清淡,常河正好抓住時機,重新裝修店麵粉刷牆壁,此刻他把手頭的雜事跟下麵的夥計一一吩咐好,就拉上雲秀往外走,說是要帶她去個好地方。

雲秀推脫說自己還得趕回去呢,就是順路來看看他。

常河說既來之則安之,回家不就是一踩油門的事,到時候我送你。

雲秀說欠你的錢等秋後糧食賣了,我就抓緊還你。

常河一聽笑容頓時沒了,他扭頭很嚴肅地看著雲秀說,咱倆之間往後再不許提錢的事,錢算啥呀,錢就是個王八蛋!我常河這輩子最缺的東西是拿多少錢都換不回來的。

雲秀聽了一怔,半天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了。

常河將車一路開到縣城外的一個垂釣娛樂中心,這裏有一片魚塘,有幾座沙丘,有人工搭建的涼棚,四周圍繞著一圈高高的白楊樹,當然還有露天遊泳池和賽馬場,肚子玩餓了還有地道的農家飯菜可吃。

常河帶雲秀進去轉了一圈,問雲秀想不想釣魚,雲秀搖頭說不會;又問她想不想去遊遊泳,說人家這裏有租遊泳衣,雲秀一聽更是羞得直搖頭。

最後,常河自作主張,去馬廄那邊開票拉來兩匹馬,一匹棗紅色,一匹銀灰色。

雲秀見他把馬拉來了,忙皺著眉頭說,要騎你騎吧,我見了它都害怕。

常河說咱們鄉下人哪有怕馬的道理,我小時候常常偷著騎村裏的驢,過癮得很,要不我來教你。

雲秀頭搖得波浪鼓似的。

常河一把將她手腕子捏住了,說雲秀沒關係的,快上來,放心我替你牽馬墜蹬保管沒事的。

就這樣,雲秀被他死拉硬拽終於還是騎到了那匹棗紅馬上。馬的脊背圓鼓隆冬的,而且熱乎乎的,剛騎上去的時候,屁股下麵像是被燙了一下。

雲秀就怕得要命,一個勁說你還是把我放下來的,我怕掉下來。

哪知常河二話不說,猛地從雲秀身後跳上馬去,兩個人合騎一匹馬。

雲秀真的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當即就想跳下去,可沒等她抬起屁股,常河已經從後麵用雙臂將她攏住了。別怕,我帶你騎一圈。與此同時,他用力一拽馬韁繩,右手使勁一拍馬的屁股,棗紅馬立刻昂頭闊步朝前方奔馳而去。

雲秀驚得大叫了一聲,常河趕緊壓低身子,湊到她耳邊喊著說,別害怕,有我呢!他的話裹挾著一團男人特有的堅定和不容置疑的熱氣,一股腦地鑽進她的脖領裏,癢簌簌的。

那一刻,雲秀竟感到有些暈眩起來,馬蹄聲碎,那隻搖晃著的銅鈴鐺叮叮作響,她的身體在他雙臂和胸膛的嗬護下起起伏伏,她下意識地跟他緊貼在一起,馬兒一路狂奔,一切都是那麼緊張而又刺激,她忽然又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她甚至開始有些陶醉了,任憑常河打馬如飛,好像他就此帶她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惟獨聽到風聲嗖嗖地都越過耳際。女人的長發全部被風吹到後麵,跟黑色的瀑布一般飄散在身後男人的臉頰上。

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跑出多遠了,也不清楚那馬是否還在跑動。

雲秀忽然意識到那雙大而有力的臂膀猛地開始收縮,仿佛隨時要將她的身子擁抱住。她心驚肉跳,急促地喘息著,想掙紮,想逃脫,想喊一聲,可她還沒來得及張開嘴,那馬突然長嘶一聲戛然停住。她整個人就在這一刹那間被那雙大手緊緊抱住了,或者說,如果沒有這雙手,她覺得自己肯定會飛了出去。

正是這突如其來的有力的擁抱,讓雲秀體會到了那種她從來都不敢奢望的幸福。她幾乎不敢睜開雙眼,生怕到手的幸福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半晌,她的雙手已不知不覺忘情地跟她胸口的那雙大手重合在一起了。

這天傍晚,常河並沒有直接送雲秀回家。從騎馬的地方出來,他又將她拉回自己的旅館裏。因為最近裝修的事,這裏的幾個廚子和服務員都暫時放了假,常河親自下廚,不一會工夫就燒了幾道家常菜。看著一桌子飯菜和常河係著圍裙的模樣,雲秀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溫暖。

常河開了一瓶葡萄酒,說,雲秀,我得先敬你一杯,祝賀你把雲朵培養成大學生了,不容易啊!說完,他自己先幹為敬。

雲秀跟著也喝了。常河又倒滿了兩杯,好事成雙,咱們再碰一個吧。雲秀端起杯子,目光溫柔地看著常河,這杯該我敬你,衷心謝謝你幫我找回了妹妹。

常河就笑著打趣,咱倆咋弄得跟官方見麵會似的,誰再打官腔罰酒一杯!兩人相視一笑,又都把酒喝幹了。

這樣幾杯酒下肚蓋臉,彼此便放得更開些了,話也多了起來。常河一直很殷勤地幫她夾菜、倒茶,還盡說一些城裏有意思的事,雲秀臉上時不時也綻露出會心的微笑。

談笑中間,雲秀忽然記起來那天在家答應過雲朵那個女同學的事,就乘機跟常河提了提。

常河說我當啥事,既然你都開口了,我沒啥意見,等過些日子這裏裝修好了,我就讓她過來上班。

雲秀說那我先替劉彩謝謝你了。

常河說那個小丫頭還算機靈,要不是她後來問到我這裏,找你妹妹的事怕真就耽誤了。

吃完飯,雲秀就起身說要回去了,卻被常河輕輕地摁在椅子上了,他的兩隻厚實的手掌沒有馬上拿開,而是長時間暖暖地撫在她的肩頭上。

她始終沒有做出任何不適的反應,靜靜地閉上雙眼,一味地沉浸在他的揉捏之中。過了一會兒,她朦朦朧朧睜開眼,發現他已經緊挨著自己坐了,他的一隻手臂從椅背後麵伸過來,將她的身體緊緊地攬住,讓她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加之酒勁上頭,人就暈暈乎乎的,有些坐立不穩。

這種時候她忽然變得異常迫切,就想找一個依靠,哪怕隻是一棵樹,讓她靠那麼一會兒。他也許已猜到了她的心思,索性將她整個人緊緊地攬過去,她確實有些困倦了,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頭偏過去,實實在在地停靠在他的肩膀上。

也就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彷佛再不是過去的那個雲秀了,這些年那個渾渾噩噩的雲秀,幾乎沒有一天是真正為她自己活著的,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身邊的那個人又是誰?當對方將灼熱的男人氣息毫無保留地噴灑到她的眼睛、鼻孔和嘴唇上的時候,她已近乎於忘我和迷醉了,忽然有種豁出去的衝動。

雲秀的耳邊依稀響起嘹亮的馬蹄聲,棗紅馬馱著一男一女正奔跑在呼呼的風中,而常河下午在她耳邊說過的那句話依然鏗鏘有力:別害怕,有我呢。

或許,這就是雲秀此刻、也是今生最需要的一句承諾。

下篇

雲秀家也有了一片魚塘,這似乎是大勢所趨。

自從村委主任挨家挨戶征求過大夥的意見後,不足兩個月光景,白銀湖幾乎家家戶戶都行動起來,大夥根本來不及等到秋後收割糧食,就把好端端的稻田給亂挖了一通,原先的水田一夜之間變成了一片一片小魚塘,又成群結隊到縣上購買了小魚苗撒進去。

人們之所以這樣做,都是因為一條來曆不明的小道消息,說將來上麵改造水田賠償農戶的時候,稻田和魚塘的賠付是有區別的:稻田賠款按一季莊稼來定,肯定沒幾個錢;可魚塘就不同了,裏麵有活蹦亂跳的魚,有魚就是有性命啊,是性命就得慎重,所以到時候是要按一條一條的活魚來賠的,那樣錢自然少不了。這種傳言一出,整個白銀湖就鬧翻了天,人人都想趕在正式改造白銀湖之前把自家的魚塘先挖好,盡快將魚苗撒進水裏,這樣才算吃了顆定心丸。

秋風簌簌地吹響了樹梢上的黃葉,天氣微涼,湖裏就開始飄蕩那種甜絲絲的香味,有時那氣息濃得像剛剛燒開的一壺釅茶。

爹的身子已恢複得差不多了,飯量也漸漸好起來,也能慢慢地下地四處走動,可笑容卻明顯少了。老人整天心事忡忡。

那天,爹背著雙手往湖裏走,腳步遲疑而又沉重。爹到湖裏是想看看莊稼,此刻稻穗兒全都黃朗朗地低垂著,就等著最後收割了。往年這種時候,爹本該樂得合不攏嘴,莊戶人一年忙到頭,就等秋後有個好收成呢。可是,今年爹的心情也跟稻穗兒似的變得沉甸甸的了。

水家如今僅僅剩下二畝多稻田,幾乎一整天的工夫,雲秀許慶他們就把稻子收割完拉回曬場了。

這次從收割到打場,雲秀都不緊不慢地幹著活,而且,對待今年的這成莊稼她是格外地用心,稻茬子留得低低的,捆子紮得緊緊的,田裏的穗子收拾得幹幹淨淨,顆粒不落。

打完場,雲秀又把稻穀美美地曬了一天,才裝進麻袋用板車拉回家。往年等把所有活都幹完了,人也就疲塌下來再懶得動了。可這次雲秀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覺出累,相反竟有點異常的興奮。

當初,要是依著雲秀的想法,幹脆把那幾塊稻田全都掏成魚塘子算了,可爹死活不鬆口。莊戶人把田撂荒了養什麼魚,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再說不種糧食到時候拿啥交公糧,難道這一家子人吃風扒煙去不成。

雲秀說糧食確實不好種了,辛辛苦苦一年忙下來,一斤大米也隻不過換來塊兒八毛的,還不夠化肥種子和辛苦錢呢。城裏人越來越吃不動米了,大米純粹變成白糖一樣的東西,隻是用來調劑調劑的,誰能把糖當飯吃呢,大米的地位也是這樣的,沒有了不行,可稍稍多一點就吃不下了。如今城裏人主要吃的是蔬菜、水果、雞蛋、牛奶和鮮魚大肉。

雲秀還跟爹比畫說,你看看城裏人盛米飯用的碗就知道了,也就蓋碗盅子那麼大點。

這些話爹聽得糊裏糊塗,看來他是真的老了,世道確實變了,他再也跟不上當下的形勢了。想當年公社帶領大夥填湖造田的時候,他可是意氣風發甩開膀子大幹過一場的,可現如今這好端端的水稻地說挖就挖了,還說要搞什麼旅遊開發區,簡直是吃飽了撐的,莊戶人放著好好的糧食不種,這到底是要幹啥?

爹從此變得鬱鬱寡歡,很長時間都懶得再去湖裏看一眼。

其實,最初雲秀也是有些抵觸情緒的,她算比較早地就從搞測量工作的太陽帽嘴裏獲悉上麵改造白銀湖的決定的,當時她隻是覺得有些震驚和惶惑。那些日子,雲秀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去城裏尋找雲朵,村委主任整天拿著紅頭文件上門宣講有關政策,征求大夥意見,村裏簡直鬧開了鍋,雲秀還蒙在鼓裏。

人們眾說紛紜,有主張改造的,有堅決反對的,有人覺得無所謂,隻要有口飯吃,上麵讓幹什麼都行。還有一些人正謀劃著外出打工去,土地收回去最好,省的家裏拖累重,反正不想種地的人居多數。

至於雲秀,她對這土地確確實實是有感情的。

她幾乎從十一歲左右就幫著爹下地幹活了,可以說那些水田伴隨著她由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人,她把自己的青春和汗水都拋灑在裏麵了。家裏日常的一切開銷用度也都仰仗著這些水田,而她早已習慣了春種秋收的日子,一旦跟它們徹底分開,去過另一種完全陌生和未知的生活,就好比姑娘遠嫁,既憧憬未來的日子,有極不忍心離開自己的娘家,故土難離啊。

但是在爹看來,雲秀好像是不願意再吃苦受累了,其實雲秀什麼樣的苦都能受。多年以來,她拉扯妹妹,照顧哥哥,農忙時節連天晝夜地幹活,心裏還得時時惦記著哥哥妹妹吃喝,不管有多忙多累,飯是要煮的,雞雞狗狗是要喂食的,還有家裏人的衣裳也是要由她來洗洗補補的,她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忙忙碌碌的春耕秋收的日子了。可以說,隻要能把一家子人侍侯得周周全全的,雲秀就很知足了。

雲秀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因此,當村委主任到家裏征求意見時,她猶豫過很長時間,也遲遲不肯簽字。而雲秀後來之所以轉變,都因為另一個男人,就是常河。

說起來,常河打小就愛鑽到白銀湖去摸弄那些尺把長的魚。那時家家戶戶日子都過得緊巴,一年四季吃不上兩頓肉,於是很多人就打白銀湖的魚主意,農閑了大夥就想方設法去釣魚或去撒網。常河少年時代就摸索出一套經驗,他不像別的人用金屬鉤子耐著性子一整天一整天去釣,而是通常在湖灘的逼窄處兩頭各插一根木杆,杆子中間拉一道細密的網子,網子也是他用一些撿來的舊網兜改製成的,自己一個猛子紮到湖裏盡興去了,又是狗刨,又是青蛙遊。湖裏的魚兒就被他轟得四處逃竄,等他玩耍夠了,把湖水攪了個天翻地覆,又一個漂亮的猛子栽到先前自己下網的地方。他頭露出水麵的時候,嘴裏噴出一蔟白色的水花,拉在水裏的網子也被他順勢提留起來,六七條活潑亂蹦的魚兒,也就落在他的網子裏了。要說常河最拿手的還屬烤魚,他把網到的魚破了膛,肚子裏塞些幹辣椒片鹹鹽調料末或蔥頭蒜瓣什麼的,再用湖邊的草泥將魚身子團團裹了,架在柴禾堆上燒,一陣兒工夫就熟透了,皮焦裏嫩,香味濃鬱,別有一番野趣。

早些年的時候,常河就注意到附近已經有人把稻田改成魚湖,他就開始動心了,開魚塘養魚的念頭老早就有了。

那年一開春,常河家的幾塊稻田也開始神奇地往出滲水,水越積越多,到了插秧的時候竟變成汪汪洋洋的一片淺湖了。常河看著滿心歡喜,就回家跟他爹商量,說也想挖魚塘養魚,還說他這個人命裏注定是要在水裏鬧騰一番呢。常河的爹也是本分的農民,一心隻想著把田裏的莊稼一茬一茬種好,至於開魚塘養魚老人從來沒有想過。所以,不等常河把話說完,老人就把他連挖苦帶數落了一通,說他成天不務正業,幹營生下不得力氣,整天就知道胡思亂想的。

就這樣,常河最初的夢想被他爹澆了一盆涼水,再後來他實在不想守著家裏幾畝田過一輩子,就跟別人去外麵學著做生意了。

夢想是一粒種子,隻要曾經深深埋在心田,總有一天會生根發芽直至開花結果。如今的常河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毛頭小夥了,包括他爹在內家裏人都得聽他的,畢竟老人年事已高,地裏的活早就丟開手了,現在都是常河老婆一手操持,而老婆對他從來是言聽計從的。

當上麵改造白銀湖的確切消息一傳到常河耳朵裏,他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先後從縣城驅車來回好幾次,而且,很快他就醞釀出一套方案。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趕在公家開發前讓自己手裏攥住一些土地,這樣將來才有更大的施展空間。

其實,早在上次常河帶雲秀去城外騎馬,就在回來的路上,一個嶄新的計劃突然在他腦海裏誕生了(當時他並沒有跟雲秀提起):他計劃在白銀湖搞一個類似的垂釣娛樂場所,而他在縣城的旅館將來可以作為一個中轉站,他甚至想要抓緊時間注冊一家旅遊公司,這樣一來就可以將旅遊、住宿和餐飲搞成一條龍式的服務了。

當然,常河回家還有另一個更為隱秘的目的,就是能夠見到雲秀。他對雲秀的感情是非常複雜和奇怪的,有時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曾經有一段時間,他似乎快要把她遺忘了,可老天爺偏偏有意讓他們再續前緣。他承認自己之所以不遺餘力地一次次幫她的忙,很大程度上是他還在默默地喜歡著她,在他內心深處,一直為她留有一個小小的空間,許多年來幾乎沒有改變過。雲秀身上有一股很吸引他的氣味,似乎隻有跟她在一起,他才能快活起來。以至於多年在外闖蕩的他,始終不能忘記這個已為人妻的鄉下女人。

這回白銀湖麵臨開發,對他來說好像既是自己事業的一次有利轉機,同時,似乎更是一次情感生活的絕好際遇。所以,就在雲秀為土地開發的事一籌莫展之際,常河又一次來到她身邊,認真地替她分析形勢,把握時局。男女之間一旦有了那種特殊的情感,在很多棘手的問題上,往往會對彼此言聽計從,特別是常河那一通有關未來的長篇大論,幾乎讓雲秀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然,雲秀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最簡單的想法是,要把自己的光陰往人前麵撲騰,尤其是雲朵考上大學以後,她月月要給妹妹寄生活費,四年下來這筆錢可不是小數目,所以掙錢的念頭就一天比一天強烈。

雲秀好說歹說,勉勉強強說通了爹,除了留下二三畝地繼續種水稻,多餘的幾塊窪地一律起出一到兩米深的膠泥,魚塘就算是挖成了。地下水源源不斷地滲出來,又借來抽水機連夜從灌渠裏抽水蓄滿了塘子。這時,常河也幫忙買回一批草魚苗撒了進去。看著那些柳樹葉子一樣的小魚兒整天在湖中成群結黨自由往來,水麵泛點點銀光,雲秀的心裏別提多敞亮了,好像看到了富裕的日子像鯉魚跳出水麵一般朝自己飛撲過來,閃著晶瑩的光芒。

清晨,紅日頭剛剛浮到湖麵上,還晃著從黑夜帶出來的那張因慵懶嗜睡而過於漲紅的臉龐,雲秀已經把兩大捆青草打回來投進魚塘裏去了。

草魚兒像是有先知先覺似的,早就從四麵八方湧集在老地方等待著,時而急不可耐地跳出水麵翻著筋鬥,間或發出饑餓的叫聲。那些新鮮碧綠的青草剛剛一落水,就被它們靈巧的小嘴一根一根啄下去了。草葉通常會被魚兒拖著滑行一陣,水麵上劃過一道彎彎淺淺的波痕,非常好看,宛如一葉葉綠色的小扁舟輕輕劃過水麵,但隨即就消失了。草魚兒餓了吃起草葉跟綿羊一樣歡實。

雲朵獨自一人蹲在自家的魚塘邊,兩眼盯著波光粼動的水麵。剛才還漂浮在水麵上的青草,幾乎一眨眼就被分散開了。魚兒啄食草葉時,不斷發出唧唧呱呱的歡快聲響,聽起來有些迷人。

雲秀卻盯著水麵出神,爹頭晚跟她說過的話始終在耳邊回響,老人一再提醒她不要跟常河走得太近了,他幫過家裏很多忙確實不假,可村裏已經傳出不少閑話來,兩家人住的相隔不遠,抬頭不見低頭見。爹生怕再弄出上次常河老婆喝農藥的事。

雲秀不敢頂撞爹,可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說呢,她現在跟常河就好比這塘裏的魚兒和水的關係,似乎離不開了。他們原本可以成為很好的一對,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如今稀裏糊塗走到這一步,怎能不叫她惆悵。

在魚塘邊蹲了一上午,也沒有想出個好辦法來。太陽已經辣辣地跳到頭頂上,張牙舞爪地噴著滿腔的火氣。吃飽的魚兒開始在水中孩子一樣嬉鬧起來,仿佛受人指揮似的,時不時從一個地方集體竄躍到另一個地方,把平靜的湖麵砸出一個個銀光耀眼的水坑,紛繁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朝著湖邊蕩漾開去。

雲秀在那裏思來想去,竟然睡意朦朧了。她後來就仰身躺在草叢裏迷糊了一陣子,還沒頭沒尾地做了個夢。夢裏出現了一麵大湖,又有許許多多的小湖相連著,都明鏡似的蕩漾著銀光。恍惚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湖邊寂寞地走來走去,一臉的迷茫,好像迷了路,怎麼也走不出這連連綿綿的湖田。

忽然,雲秀聽到了一陣斷斷續續的哭聲從遠處傳來,她循著聲音奔跑過去,看見一個五、六歲大小的男孩,在湖水中不停地掙紮著,看不清他的臉麵,快要沉下去了。男孩子的兩隻手和腦袋在水麵上一伸一伸的,她想都不想就不要命了似的衝過去,伸出手想拉住他,可已經來不及了,小男孩最後冒了幾個氣泡便消失了。雲秀急哭了,站在湖邊跺著腳大聲喊快來救人啊,救救這個孩子呀……可是她喊破了喉嚨,始終沒有一個人聽見,眼看著男孩跟石頭一樣沉進湖裏。

就在雲秀徹底絕望的時候,忽然看見湖麵劇烈地晃動起來,一條很大很大的魚呼嘯著躍出水麵,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大的一條魚,通體發出油亮的黑光,尾鰭像笤帚似的連續拍擊著水麵,那魚一直在叫,叫聲痛苦而又淒厲。震驚之餘,雲秀猛地發現那魚並不是自己躍出水麵的,而是被一根很粗的繩線由對岸拽了起來的。接著,她注意到被繩子拽著的並不是魚,竟搖身一變成了自己不久前痛失了的小渠。此刻的小渠簡直生龍活虎,他像一條被釣住的魚在寬闊的湖麵上秋千樣蕩來蕩去。

她還看見對岸站著一個虎頭虎腦的戴著太陽帽的小夥子,手裏很有力地拽著繩線,正衝她得意地笑呢。她聽見對方衝她喊話,你要是肯答應從今往後跟我好,我就把你兒子拽上來。雲秀始終苦苦哀求,可沒有人來幫她。後來她不喊了,也不哭了,她抹著眼淚朝對麵的小夥子義無返顧地跑過去。快到跟前時卻見那人把頭上的太陽帽抹了,變成常河了,他正有些詭秘地衝她壞笑呢。再後來,雲秀看見小渠真的讓常河從水裏魚一般拉了上來,兒子的臉上一點兒也沒有懼怕,而是嘿嘿地衝她撇著嘴笑呢,那笑聲委實讓人有些恐怖。小渠忽然止住笑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你真的想跟他好嗎?要是那樣從今以後我就再也不喊你媽媽了……

荒誕的夢境將要消失的時候,雲秀朦朦朧朧發覺一個人不知什麼時候起就側躺在自己身邊,嘴裏叼著一根薭草稈,眼睛死死盯著她,那感覺多少有點奇怪。

男人忽然伸過一隻手,想要摟住她似的把手搭在她胸口上。那裏剛在夢中滲出了一層熱汗,襯衣是濕的,越發透出女人胸口好看的凹窩兒。那隻黑手就停在那裏摸索起來,進而開始生硬地往襯衣裏鑽。

雲秀猛地翻身坐起來,嘴裏大口大口喘著氣。雲秀發現許慶正有些羞惱地看著自己,牙齒用力嚼著那根綠草稈。她用手胡亂整理了一下剛才壓亂的頭發,有些不自然地問道,怎麼是你,你來這幹啥?

許慶用下巴指了指放在旁邊石頭上的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兜子,甕聲甕氣地說,你爹讓我給你送吃的。

雲秀這才遲疑著哦了一聲,為自己剛才的問話感到些許內疚,忙說,你還沒吃吧,咱一起吃。

許慶突然沒好氣地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呸地一口,將他嘴裏已經嚼碎的草稈吐在雲秀眼前,綠兮兮的一攤,很惡心人的樣子。隨後,他一聲不吭,搖晃著背影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雲秀打開那隻灰布兜子,裏麵飯菜還是熱乎的。可她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半天眼前還晃著那一攤綠唾沫。她忽然無法抑製來自腸胃深處的一股的惡心,簡直翻江倒海一般,她幾乎趴在草叢裏大口大口嘔吐不止。

雲秀有喜了。當這個“喜”忽然在她身體裏橫衝直撞的時候,她才徹底從夢裏蘇醒過來。

雲秀一開始簡直不敢相信,因為她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完全從失去小渠的悲傷裏解脫出來,如今這個不期而至的小生命對於她來說,便有了一種失而複得的意味。她不知道這是老天爺對自己的獎賞還是別的什麼,反正,接連兩次昏天暗地的嘔吐,一下子就把她帶入到那種無法按捺的激動當中,與此同時她又感到了焦慮。

就在前不久的一個晚上,許慶確實往雲秀身上爬過一次。當時,她聽見他黑燈瞎火地說,不管咋樣,咱們得有個孩子。他的聲音跟夢囈一般。

雲秀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覺得他那突兀的話叫人傷心,孩子,她連想都不敢想。她默默地將自己的被子卷了卷,像給自己套了一層厚厚的鎧甲,睜著眼睛瞧那窗外的月亮光。

許慶又往她身邊靠了靠,近乎執拗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那裏。他手指哆哆嗦嗦地抓住了被邊,然後試探性地拽了一拽。

雲秀終於出聲了,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去湖裏呢。

許慶像是沒聽見似的,依舊夢囈般小聲嘮叨著,反正得有個孩子,要不,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他的手勁似乎大了起來,足以將她連同那被隻窩一同拽動。

她在黑暗中做著最後的抗爭,死死抓住自己的被子,她越是這樣,對方的牛勁越上來了,根本不顧她的反應,被子呼啦一下全被他拽走了。

雲秀身上隻穿著背心和褲頭,她側臥在床上,月光透過窗戶沾到床上,把她的整個身體映照得雪白雪白的。

許慶就猛地趴過身來,帶著一股不肯罷休的怒氣和幹渴難耐的欲望。他氣呼呼地喘息,像對付一件很棘手的玩物,一陣手忙腳亂。

雲秀始終推推搡搡,後來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你還叫人睡不了?

睡,睡,媽的你就知道睡覺,你別忘了,你是我老婆!許慶幾乎獰笑了兩聲,別當我是你那個傻哥哥呢,整天屁都不知道,你心裏咋想的瞞不了我,我讓你留著身子當婊子去!

如果雲秀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多年來許慶說得最硬氣的一句話,也最像個男人說的話。他說完這句話以後,雲秀完全被怔住了,她真得重新認識眼前的男人了。她木呆呆地坐在床上的一塊白月光裏,仿佛一尊早已失去光彩的雕像。

許慶連著幹咳了幾聲,噗嗵一聲倒在雲秀身邊,隨即,他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蒙了起來,跟冰冷的屍體一般,一動不動。

雲秀淚光閃爍地看了看對方,心裏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委屈、內疚、壓抑、悲傷和痛苦一時間撅住了她。

這種時候,她也確實感到自己太自私了,太對不起身邊這個男人了,她憑什麼不允許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憑什麼不能讓他有個自己想要的孩子,她憑什麼不能讓他快活,她到底有什麼資格一次又一次拒絕他呢?她明白對他來說她簡直一無是處。

可是,雲秀就是無法說服自己,她覺得自己確實很壞,是這天底下最壞的女人,她無疑就是許慶這輩子的地獄和墳墓。

後來,雲秀就抱膝坐在床上,淚眼一直瞥向窗外,黑夜漸漸變得比白天更清晰了。

雲秀覺得自己對飯菜開始挑剔了,凡是涼的、腥的、油膩的、味道重的,這些全都成了問題,稍微吃不對,就要嘔上一陣子。有時即便什麼都不吃,也要幹嘔一通,好像是肚裏那個小家夥生長速度奇快,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用小腦袋頂來頂去,想快點鑽出來。

許慶成天都不吭一聲,什麼活也不去幹,隻是擺出一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架勢,等吃飽喝足了,他就搖搖晃晃出門去。一出去就是半天晌午,不到肚子餓了,他是想不起回家的。

這天傍晚,雲成不明就裏地跟在已經出了家門的許慶身後。許慶往哪走他就跟到哪。

許慶發現了他,就回頭瞪著眼珠子對他說,傻子,別跟屁蟲似的好不好,我心煩著呢。

雲成懵懵懂懂,晃著腦袋衝他憨笑,晶亮的口水從嘴角垂懸而下,他癡癡地喊一聲姐夫,笑得越發古怪。

許慶立刻來了脾氣,呸,誰是你姐夫,去叫那個把你姐肚子弄大的二流子去!

雲成就歪著脖子,顛三倒四地說,二流子——姐夫,姐夫——二流子……

許慶根本不想再理識雲成,扭頭徑直往村口走。

一夥閑人遠遠截住他,紛紛圍上前又問這又問那的。

有人說,許二麻子,你狗日的好福氣,又快當爹了;有人說,你媳婦這回吐得好凶,八成給你懷了個小麻子吧,到時候你小子又能抱著娃娃滿街轉了。

也有人直截了當地說,那可不見得,生下來怕是臉上一個麻點子也不長呢,誰的種隨誰啊!

許慶簡直聽不下去。你們莫放臭狗屁!他氣狠狠地衝那夥閑人撂下一句,就大步流星往村外去了。

身後傳來一串稀裏嘩啦的嬉笑聲,氣得許慶邊走路邊咯咯咬牙。

他無聊地摸摸褲兜,心裏多少舒坦一些了,他把褲兜裏的錢掏出來數了數,夠他跟人家打一晚上麻將的了,錢是他剛才出門時偷偷地從雲秀錢包裏拿的。

許慶也是最近才迷上打牌的,要是哪天不去牌桌上搓一搓麻將,他就感覺心裏沒著沒落的,夜裏覺也睡不香。況且,現在他是最討厭晚上回家睡覺的。

這晚的月光太明了,水麵上鍍了一層油亮水滑的幽光,像漂浮在大海碗裏的一層辣椒油。月牙兒也仿佛豔羨地溜進湖水裏沐浴著,漂洗得越發晶瑩透亮一塵不染。田蛙在湖中時而聒噪地叫過一陣,震得月光在水麵綢子般一顫一顫的,偶爾拂過一陣涼風,把明亮的湖光吹皺了,層層疊疊的漪紋神秘地朝著湖心快速移去,很快又歸寂於曠寥的岸邊。一隻野鴨撲啦啦地從一片深色的蘆葦叢中飛出來,像是要從夜色中一直飛向黎明去了,很久也未降落下來。間或,會有一條不甘寂寞的魚嗖地躍出湖麵,脊背拋光打蠟般鋥明發亮,魚兒落水時的聲音又脆又響,就像鞭梢抽打出來的餘音。

靠近魚塘的一間低矮的棚子裏沒有亮燈,一直黑沉著。唯獨一明一滅的煙頭,在黑暗的空氣中慢慢張開又悄然合上。煙頭亮起來的時候,四隻眼睛才在微光中對視著,誰都不想再說話,因為誰也不知道以後該何去何從。

常河一口一口地往外噴著煙圈,雲秀在男人製造的煙霧裏眉頭深鎖。煙霧裏彌散著淡淡的香味,那是從雲秀身上綿綿不斷飄溢出來的氣息。這氣息很容易讓男人沉醉,更讓人神傷。

過了一陣,雲秀幽幽地站起來想朝外走,她遲疑的腳步剛落到棚口,常河突然甩掉了指縫裏的煙頭,一條粲然的弧線由紅變暗,棚子裏瞬間有種生氣。

常河從身後一下子抱住了雲秀。她感到他的口鼻一起往出呼著滾燙的熱流,像是要把自己點燃似的。

雲秀心驚膽戰地閉上雙眼,同時,用手去掰纏在自己身上的那十根有力而熾熱的手指,可是她怎麼用力也是徒勞的。常河的喘息讓她感到焦躁,感到驚慌,感到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痛苦和難過。

她渾身每一隻毛孔都在出汗,出火,她真想永遠讓他這樣緊緊地抱著。她無奈地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停止不動了,整個人就像火把似的驟然燃燒起來。

棚子裏頓時不再黑暗了,相反,彼此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對方,眼睛,嘴唇,鼻尖,光潔柔軟的脖頸,老鼠一般上下竄動的喉結,怦怦直跳的胸口,以及汗水和汗水融合在一起的滋滋的細小聲音。

男女發出的呢喃聲從棚口悄然爬向深黯的湖麵,聲音在湖水上如同一束奶白色的蘆葦花輕輕地蕩漾開來。白銀湖所有的魚塘在夜色和皎潔的月光中連成一片,恍惚回到了他們各自的童年記憶當中。那時候這裏原本是湖天一色,月光如銀。更重要的是,那時候兩個人都懵懂天真,少年不知愁滋味,更不可能知道多年後的這一天,他們彼此要麵對一場如此艱難的抉擇。

雲秀在黑暗中始終緊緊地貼著常河。女人天生就是怕黑的,可她卻從來沒有覺得黑暗原來這麼好,因為黑暗可以包容一切,深藏一切,接納一切,包括此刻她腹中的那個小生命。

一旦想到這裏,雲秀不由地感到一陣心痛,淚水就止不住落下來。

雲秀,我求你不要再說那些分手的話了,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隻要你樂意,我明天就跟她離,從今往後我一門心思跟你在一起過日子,我們就守著這白銀湖,守著魚塘,我哪都不去了……要不,你跟我去縣城咱們一起幹出一番事業來,反正我不能沒有你。

常河一直在她耳邊低聲說話,感覺像在夢境中。

半晌,雲秀幽憂地抬眼看著他說,常河,別盡說這些傻話了,這麼多年咱們都過來了,我不想你將來為我們遭罵名,這些天我反反複複想過,你有自己的家室和兒女,我不能那麼壞良心,要是那樣的話,我爹往後還咋活人?再有別人知道水家有我這樣一個姐姐,妹妹將來咋好嫁人啊?還有,我已經太對不住許慶了,我不想把人家傷得透透的,到最後再一腳把他踹開,那樣做我還能算是個人嗎?常河你要好好為自己想想,也為我想想,咱們這輩子就算做不了夫妻,可不是還有下輩子嗎?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一定聽你的話……

常河一怔,半天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他又摸索著點燃了煙盒裏的最後一根煙,使勁把空煙盒揉成團,猛嘬了兩口煙,嗆得咳嗽起來。草棚裏又有了厚厚的煙霧,男人的表情就變得更加難以捉摸。

雲秀似乎再也看不清對方的樣子了,他幾乎每吸一口煙就長歎一聲。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早在今晚之前或者爹跟她攤牌以後,她就想過了,長痛不如短痛,絕不能優柔寡斷,該到她作出決定的時候了,事情再也不能這樣拖下去了,拖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其實,雲秀一直想要告訴常河自己懷孕的事,可她終究沒能說出口來。她也許知道,有些話說明了不如沒說好,說得太明白了,自己心裏難過,別人也跟著受傷,那又何苦來呢,所以就讓它永遠爛在肚子裏吧。

雲秀最後流著淚,默默地走出這間草棚子。那一瞬間,她的身體忽然變輕了,腳步也細碎起來,整個人仿佛一根羽毛在月色中輕盈滑行。

常河無力地伸出手去,似乎想拉住她的,可他什麼也沒有抓住,最後剩下的隻有一聲歎息。

雲秀就那樣走出去了,她的臉上爬滿了水水的月光,看上去倒是格外生動。她真的不想哭,這些年她流的眼淚太多太多了。她直想微笑著離開身後那個抽煙的男人,那個在她生活中一次又一次幫襯過她的人,那個她曾一度試圖想跟他永遠在一起的男人,那個跟自己今生注定隻能擦肩而過的人,那個不久前給過她一次甜蜜承諾、而此刻她已然要對他作出斷然決定的男人。

雲秀似乎是麵帶笑容走開的,而一路追趕著她的月光,始終在她臉上波光粼粼地晃動不止。她臉色蒼白,神情淒迷,內心一直紛亂而又複雜,有很多次她都想不顧一切地返身朝他奔跑過去,可最終她還是沒有讓自己再回一次頭。

她忽然發現,那隻逡巡在遠處夜空中的野鴨終於飛回來了,像是在外麵飄蕩了一個漫長的冬季。此刻,那隻母鳥撲簌簌地落在棚前的蘆葦叢中,它們的巢穴中也立刻有了生氣,那些幼雛發出一連串呷呷的聲音,久久不能平息。雲秀抬頭望著天空,那半彎月亮正朝著更高遠的雲層馬不停蹄奔走,就像此刻地上的她。

每年秋後的光陰是最不經過的。約莫有大半個月光景,雲秀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人顯得十分憔悴,好像比過去一下子瘦去了整整一圈。

小月裏的女人不能隨便下地走動,不能碰涼東西,更不能幹重活。許慶是一點兒也指望不上,整天連家門都不沾,好在地裏已經沒啥活了,也就懶得理睬他。

爹著實心疼雲秀,就親自到夥房老手老腳地給兒女煮紅棗稀飯,下雞蛋掛麵。爹始終弄不明白,好端端懷上的孩子,怎麼說小月就小月了。

雲秀倒是一個勁拿話寬慰爹,說人家大夫說她是宮外孕,遲早保不住的。可爹就是搖著頭想不通。

等雲秀能下地了,她就一個人獨自走到湖裏去,跟城裏人散步那樣,繞著魚塘走來走去。

這時湖裏明顯蕭瑟起來,大片大片的稻茬子猙獰地裸露出來,完全看不出曾經的一季茂盛。蘆葦花早就開敗了,葦葉也都萎靡了,失去了往日秀美的容顏。那些零零散散的魚塘也都寂寥起來,水麵上總是灰蒙蒙的,倒映著樹木瘦削的影兒。

天氣一涼,來這裏釣魚的人明顯少了。湖裏突然靜下來,天地間有種無遮無攔的空洞。雲秀能遠遠地看到那片寂靜的閃著銀光的水麵,還有那間低矮的深褐色的草棚子,那是常河家的一片魚塘。

自從兩人在棚子裏分手後,常河一直沒有再露麵,他大概是回縣城去了,畢竟那裏有他的一番事業。一想到這些,雲秀眼底漸漸泛起一層微紅,迎著呼呼的北風,晶晶亮亮的淚花就在眼底晃動。

雲秀心裏明白,常河本來是想回鄉下大幹一場的,他甚至跟她談過自己的那些了不起的想法,可自從那晚過後,他的那些夢想也許真的變成泡影了。

不過,雲秀現在心裏反倒踏實下來,她不想看到那個男人將來因為她而毀了,她能做的就是在心裏默默地祝福他,此外她已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開發白銀湖的號角,一直拖到下一年的元旦以後才遲遲奏響。這時候廣闊的湖田已徹底封凍,那些魚塘裏的魚苗兒早在立冬前就被清撈幹淨了,個頭大些的魚被運到集市上零售,個頭小的隻好留著自家慢慢吃了。

那一陣子,幾乎每天都有一股濃濃的煎炸小魚的油煙味,在村子上空盤旋彌漫,惹得那些愛偷嘴的野貓喵啊喵啊在院裏院外叫個不停。最可惡的是,大夥原本盼想著靠魚塘多索要些賠款的小算盤,也就隨之落了空,一時間怨聲載道罵爹搗娘,都痛恨早先不負責任胡亂散布消息的人,害得大夥白白搭進去多少力氣和冤枉錢,真是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

好在,這時上麵開始挨家挨戶下田核查占地麵積,然後按照相關政策和規定,撥付了一筆還算可觀的土地轉讓金。辛辛苦苦幹了那些年,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每家每戶都領回萬八千塊錢,又點燈熬油數到半夜,大夥的心裏才稍稍舒坦些了。畢竟,倉中有糧,心裏不慌。

臘月天雖然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可在湖田裏舉行的誓師大會的場麵卻異常熱烈。白銀湖鄉鎮所屬的中小學精心組織了鼓樂隊和儀仗隊,現場到處鑼鼓歡騰,彩旗飄揚,孩子們稚嫩的臉蛋凍得又紅又紫,鄉親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湊熱鬧。來自縣鄉的各級領導意氣風發地致辭剪彩,他們宣布一個規劃麵積約兩百公頃的大湖,將在來年春夏之交挖成後開始蓄水,而且未來幾年必將造福白銀湖廣大村民。

這天隨著一通震天的禮炮聲響過,二十台大型挖掘機和五十輛運輸卡車組成的會戰大軍浩浩蕩蕩開進了湖裏,一時間轟隆隆的馬達聲劃破了冬日沉睡中的土地,一台台挖掘機舒展開猿臂,大塊大塊黑油油的泥土堆山填海一般被掘挖出來,然後又拋進一輛輛穿梭往來的大卡車廂內。眼前這幅戰天鬥地的火熱場麵,忽然把人們帶回那個久違了的火紅歲月。也許直到這時,人們才忽然意識到,一個嶄新的年月已經來臨了,它絲毫不以哪個人的意誌為轉移。

這樣沒過幾天,會戰大軍就熱火朝天地開挖到水家附近的地裏了。爹也像是著了魔似的,一連兩天都是清早就爬起來,不顧外麵天氣嚴寒,急急忙忙往湖裏趕。雲秀本來是想攔住爹的,可爹執拗得像個孩子,非要親自去看一看。雲秀實在勸說不住,又不放心他,隻好也跟在爹後麵一起去。

到了湖裏,爹簡直就像一棵枯朽的老樹站在風中,一雙渾濁的老眼被寒風吹得失去了光澤,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機器聲,都到處都是拉運土料的卡車身影。機器咆哮著來來去去,揚起的灰塵鋪天蓋地。一台挖掘機正在原本屬於自家的地裏瘋狂作業,那隻巨大的鐵鏟像魔鬼的爪子深深插進泥土裏,地上早已坑坑窪窪的,感覺像狼藉的戰場一般。這片雲秀跟爹親手耕種過無數次的糧田,已然麵目全非,車輪正一遍遍碾壓,挖掘機的手臂不時地將一塊塊巨大的泥土舉到半空中。

雲秀看著看著,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疼痛與悲壯,她甚至平生頭一次有了那種敗家後的羞愧感。這時,她看見爹正一步步踉踉蹌蹌朝著自家的那塊地走去,爹似乎是被那新挖出來的泥土的氣息給吸引住了。爹的腳步越發沉重,神情都有些淒迷了。

那一刻,雲秀依稀聽見那些泥土在機器的不斷碾軋和挖掘中,發出嗚嗚的聲響,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土地像是在衝自己的主人哭呢。雲秀看見爹突然在前麵蹲下來,他幾乎出神地望著這片莊稼地,雙手顫顫巍巍地從地上抓起兩把黑濕的泥土,用力捏了捏。與此同時,爹將鼻孔湊到自己的手上,像品嚐兩塊剛出鍋的肉塊似的聞了聞。

此時此刻,雲秀的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她依稀感覺到爹內心的那種難過,他蹲在地上的樣子很像一隻守護田園的蒼老的鷹。過去的十來年裏,雲秀經常能看到爹從地裏小心翼翼地揀出碎瓦片或小石子,她有時很不理解地問爹,爹說這莊稼地跟咱們人的腸腸肚肚一樣,容不得那些石頭瓦茬老疙著,那樣種下的糧食根不正,苗兒也就長不展脫,就算到時候開了花也結不下好籽粒。

事實上在雲秀看來,爹對待土地的態度確實有些奇怪的。那些年別人都時興用拖拉機帶犁鏵耕地,爹卻從不,他嫌機器翻過的地都讓車輪壓實了,白瞎了工夫是小事,影響了一年的收成可是大事。爹就老老實實用鐵鍬一下一下翻挖,翻過以後再用鍬背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挨個拍碎。

可以說,在爹的眼裏,自家地裏的一把土一塊泥都很金貴。

記得過去有一回,雲秀跟爹一起下地幹活,因為天剛下過雨,地還有些粘腳,收工時鍬頭上就沾了厚厚一層泥,雲秀坐到湖邊,一邊洗腳,一邊想把鍬也放到水裏衝衝,不想被正好被爹看到了,他就跑過來把雲秀手裏的鍬拿起來,又返身走回去將鍬頭上的泥巴全部劃拉到自家的地裏了。當時,雲秀覺得爹既可笑又誇張,不就是一點兒泥土,犯得著那樣麼。其實,爺倆每次幹完活回家的時候,爹都要仔仔細細將鞋底和農具上沾著的泥土弄到地裏,不這樣做好像生怕可惜了似的。

雲秀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竟想起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她見爹半天一動不動蹲在那裏,就忙過去伸手將老人從地上攙了起來。爹早已老淚縱橫了。雲秀忽然覺得爹確實老了,他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精細地幹活了。機器的轟鳴聲太大了,雲秀連著叫了幾聲,爹好像都沒回過神來。

爺倆往回走的時候,雲秀多少有些擔心,怕爹這樣下去精神遲早要垮了。

盡管水田交給公家了,可日子還得照樣過。雲秀掐指頭一算,剩下半個月光景就到年關了,雲朵也該放假回來了,到那時一家人又能團團圓圓過年了。雲秀就開始準備過年需要的物品,油鹽醬醋自然是樣樣不能缺的,接連去鎮上趕了兩次集,這些日常用的東西就采辦齊全了。

雲秀又想著該給妹妹更換新的床單被套和枕巾,還應該給她早早預備好過年穿的新衣裳,畢竟今年不同於往年,妹妹是頭一年出遠門念書,這個年理當過得風風光光的。關鍵是,手裏畢竟拿到了一筆錢,往年就算是想這樣那樣也是枉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合計來合計去,雲秀決定還是得去趟縣城,因為是給自己的妹妹辦年貨,不能瞎湊合,款式料子都得講究一些,雲朵穿到身上那是要上大地方去的,至少不能讓別人小看了她。

趕在午飯前到了縣城,雲秀把該買的東西一樣一樣都買齊了,又特意給爹、許慶和哥哥各扯了一身衣服料子,想著過年了也都該換身新衣裳了。另外,還稱了些過年的糖果和茶葉,直到最後她才給自己買了搽臉油和洗發膏。

後來雲秀徑直去找常河。這事出門前她就合計好了的,錢也隨身帶來了,常河為爹和妹妹的事搭進去的錢早該還了,親兄弟還得明算賬,現在手頭多少寬裕些,已經欠著人家的情了,雲秀不想再該著那些錢,那樣日子過得總不踏實。

雲秀一到店裏就看到了劉彩。劉彩因為念過高中,常河就讓她專門負責住店客人的日常登記工作。她見了雲秀親熱得不得了,急忙給她端上熱茶,又拉著她的手不停地說這說那。

雲秀姐,真不知該咋謝你呢,我的事多虧了你幫忙,要不我現在說不定都嫁人了。又說,常老板人很好,平時很照顧她,她現在每天都過得很充實,跟呆在鄉下比簡直好到天上了。

雲秀說,要謝就謝你們老板,我不過是捎了一句話。

劉彩又打問雲朵的情況,雲秀就把雲朵學校的事簡單地講了講。劉彩聽了很羨慕,一個勁誇雲朵最有出息。雲秀乘機問常河在不在店裏,劉彩搖了搖頭,說最近老板整天開著車往外跑,很晚很晚才回來,不知忙些什麼。想了想,又對雲秀說,這些天老板心情好像一直不好,沒精打采的,臉上總沒個笑模樣。雲秀也就不便再多問什麼了。

從縣城回來已經很晚很晚了。爹大概實在等不住了,就隨便下了些麵條,正跟哥哥湊合著吃呢,碗裏連根菜葉都沒調,隻放了些鹽和醋。許慶連個人影也沒見。雲秀進門看到這種情形,心裏不由得一陣難過,覺得很對不住家裏人。

雲秀覺得許慶太不像話了,一點兒都不顧這個家。她也知道許慶對自己早就心存不滿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這種不滿情緒越來越嚴重了。許慶現在幾乎不跟她多說一句話,每天早出晚歸,通常不到三更半夜是不肯回來的,即便回來也是倒頭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大晌午了,才遲遲爬起來,臉都不洗一把就去吃飯,吃飽了又照樣出門去,鬼才知道他成天忙些啥。

有一天,雲秀實在看不下去,她身上還係著圍裙,就從夥房跟出來,一路追到村口,好歹將他拽住了。

當時,許慶翻著眼睛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你憑啥管我,你到底算我啥人,腿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就去哪。

雲秀說,你把這個家當成車馬店了,想回就回,想走就走。

許慶梗著脖頸衝她哼了一聲,你不就喜歡車馬店的男人嗎,你也出去呀,去車馬店找你的老相好啊,你拉住我算咋回事?

雲秀鼻子都快氣歪了,她做夢也沒想到,許慶竟變成這副模樣了。也就打那天起,雲秀也就懶得再多說他,他愛幹啥就幹啥去,這個家就當沒這個人。

這時候,許慶正坐在煙霧繚繞的牌桌上。麻將打上癮了,和了還想和,越和越興奮,和牌就是收成,收成當然是越多越好。可是許慶今晚總也不開和,幾乎焦慮得快要崩潰了,他死死抿著嘴唇,眼圈發紅,額頭直冒冷汗。兩圈下來,對家又是平和又是自摳。最可恨的是,上家始終防賊似的把他盯得死死的,連個風屁股也不給他碰一嘴;再下來,下家又連下兩道魚子,許慶手氣臭到了極點,他接連給下家做貢獻,當炮撚子點,兜裏的錢不輸幹才見鬼呢。

後來,許慶又死乞白賴跟人家借了些錢,不一會兒還是輸了個精光。這樣一來,其他人都不想再跟他玩了,紛紛叫嚷著讓他趕緊回家拿錢去。

有人說,許二麻子,你狗日的最近手咋臭成那樣,是不是見天摸你老婆尻蛋子摸的?

有人說,快回去找你老婆要錢去,你這上門女婿咋當的,出門耍牌身上就揣那三瓜倆棗,還不夠塞牙縫呢!

也有人說,麻臉你小子可別犯傻,誰不知道你老婆最近手裏攥著一大筆錢呢,你他媽舍不得花,到時候都讓你老婆拿去給小白臉填黑洞了。

又有人接過話頭說,他一個上門女婿,在人家女方家裏還不得老老實實言聽計從,在他老婆麵前哪有他說話的份!

許慶簡直受夠了,他最忌諱別人提這個茬了。

他愣怔了半晌,突然將自己眼前的牌垛子嘩啦一下推翻了,然後,站起身氣衝衝往外走,邊走邊咬牙切齒地說,你們幾個都等著,我就不信拿不來她的錢。

這時,爹和哥哥已經躺下睡了,雲秀正一個人在夥房裏丁零當啷拾掇鍋灶。

許慶一進屋就開始翻箱倒櫃起來。

他肚子裏確實灌滿了惡氣,牌桌上那些人的話活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此時,他一麵賭氣一麵發狠,嘴裏叨叨咕咕的,在他和雲秀的臥房裏一通亂翻,開了櫃子翻箱子,抽屜倒了個底朝上,就連床鋪和枕頭下麵也都搜尋了個遍,始終沒有發現他要找的東西。

剛好這時,雲秀收拾完夥房進屋來了,一眼瞅見許慶的古怪模樣。

兩個人跟互相不認識似地對視了片刻,最初誰也不說話。

雲秀忽然發覺許慶的眼神裏正在燃燒著一股很邪性的東西,仿佛隨時會把自己連同這間屋子一起焚毀。這個一向唯唯諾諾的男人,變得越來越讓她感到陌生和害怕。

雲秀隨即將目光從許慶那張陰鬱的臉上移開,滿屋子的狼藉讓她有些心驚肉跳,她想這個人八成是瘋了,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反正此刻她一點兒也不想問他。她隻是覺得自己已經很累很累了,一早出門到現在,她連多一句話也不想說,她確實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接下來,雲秀依舊保持著克製和沉默,她幾乎是繞開那些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箱箱櫃櫃走到床邊的,放在平時她會毫不猶豫地先去收拾收拾屋子。可今天她隻是默默地脫了鞋,輕輕地爬到床上,然後和著衣服身體向裏靜靜地躺了下來。

事實上,許慶一直在等她先開口說話,這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跟她撕破臉皮攤牌了。可是,雲秀靜默無聲的程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采取的是冷戰,不吭一聲,置之不理,就好像他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許慶後來就是被雲秀的這種冷漠的方式給激怒的。因為他原本在想,雲秀肯定要質問他的,肯定會衝他嘮嘮叨叨,那樣的話正中他的下懷,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發一通火了。

許慶怒氣衝衝地走到床前,他毫不猶豫地呼啦一下將雲秀剛剛蓋到身上的棉被揭開了。錢呢,你把那些錢藏到哪了?

許慶的聲音粗得像頭叫驢,他的影子在屋牆上黑戳戳的亂晃。

我要錢,給我錢,快把那些錢都拿出來!

雲秀人始終躺著不動,嘴裏淡淡地說,時候不早了,你快睡吧,當心吵著老人了。

你聾了嗎?我問你要錢,你少跟老子裝糊塗!

有啥話咱明天再說,行不行?許慶,我求你安安生生睡吧。

哈哈,求我?你咋還求上我了?我算個啥東西,我還不如你們水家的一條狗,從來都是我求你們,是你們一家老小可憐我!

你說這話啥意思,我們家人啥時候那樣對待過你……你有沒有良心?

呸,良心!良心值多少錢一斤?你還好意思問我,你有良心?當年要不是老子救你,你早就淹死了,還有你肚子裏的那個小野種,你以為你不說我就啥都不知道?你太小瞧我許慶了,這些年我在你們家受得夠夠的了,老子再也不想當這縮頭烏龜……你今天要是識相的話,就乖乖地把錢都拿出來。

那些錢是要留著給妹妹上學、給爹將來養老的,家裏不短吃不短穿的,你深更半夜到底要錢做啥去?

少來這一套,你以為我是傻子,你想把錢都留著給常河那狗日的花吧!

說完,許慶猛地撲到床上,伸手就去掏雲秀的褲兜。因為他也是忽然發現的,雲秀跟他說話的時候,正下意識地將手護壓在她的一隻褲兜上,那裏好像鼓鼓囊囊的。

雲秀人還躺在床上,一點反應都沒有,就被許慶撲上來死死摁住了,他的手直插進那隻褲兜裏。裏麵裝著雲秀本來準備還給人家的錢,因為白天沒見到常河又原封不動帶了回來,剛才到家她隻顧著去夥房忙乎了,一時還沒來得及存放好。

對方一下子就摸到了用皮筋捆紮得硬邦邦的一遝子錢,盡管雲秀拚命掙紮反抗,可是,剛剛在牌桌上輸紅眼的男人完全瘋狂了,他幾乎像老鷹叼兔子一般叼住了雲秀兜裏的錢,隨即孤注一擲的一通撕扯拉拽,雲秀的褲兜都被扯裂了。

許慶終於拿到了錢,他的臉上頓時浮出一層壓抑不住的詭笑。

等雲秀翻身爬起來,許慶早已經跳到地上了。

雲秀急得快要哭出來。

許慶,這錢真的有用,你不能拿走它啊,快把錢還給我!與此同時,她也光著腳跳下床朝許慶跑過去。

許慶的一隻腳已經邁出屋門了,雲秀突然間衝上來,抱住了他的另一條腿。

許慶一時動彈不了了。他氣急敗壞地使勁蹬踹自己那隻被對方抱住的腿腳,怎奈雲秀整個人坐在地上,她幾乎用上吃奶的力氣,無論許慶怎麼用力,半天就是掙脫不開。

許慶,求求你,這筆錢咱們是要還給人家的,你真的不能拿走啊,我求你了!

那一刻,許慶徹底被他眼神中的那股子邪氣點燃了,滿臉的陰狠歹毒,他已經徹底發瘋了。此刻,在他看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許慶順手就抄起門背後盆架上的一隻搪瓷臉盆,不顧一切地朝雲秀的頭上身上胡亂掄砸起來。

雲秀的手臂終於鬆散開來,整個人漸漸地癱軟在地上的一片鮮紅之中了。

許慶乘機奪門而出。

這時,爹正好慌慌張張從堂屋聞聲趕來。許慶幾乎又跟老人撞了個滿懷,他做賊心虛,頭也不敢抬一下,就倉皇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爹剛睡著又被吵醒了。他倆的動靜確實太大了。老人豎著耳朵聽了聽,許慶的聲音大得驚人,雲秀好像也哭哭啼啼的,再後來好像還動起手來了。

爹實在放心不下,趕忙起床披著棉襖跑過來察看。

乍一見到眼前的情形,爹差點沒暈過去。雲秀簡直成了一個血人,爹呼天喊地叫了半天她的名字。雲秀才慢慢地動了一下眼皮子。眼見女兒被女婿打得頭破血流,爹的心全都碎了。

閨女,我苦命的閨女,你們這到底是為了個啥?

這年春節水家顯得有些冷冷清清的。主要是家裏一下子少了兩口人,小渠沒了,許慶又打那晚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爹倒是也跟雲秀提過一兩次,說許慶以前人也不壞,這次怕是鬼迷心竅了,看能不能想法子把他找回來。

雲秀始終沒有表態,她頭上的傷口雖然已經愈合了,可內心的那道傷疤卻再也無法彌補。打許慶從她手裏搶走錢的那一刻起,雲秀的心就一直在悄悄滴血。她做夢都想不到許慶能衝自己下毒手。錢沒了可以再去掙,日子艱難可以去想辦法,可人心一旦涼了死了,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從臘月初到正月裏,將近一個來月雲秀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除了照顧家人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她哪都沒有去過。爹確實聽到村裏隱隱約約的一些傳言,說雲秀不守婦道,跟過去的老相好藕斷絲連;或者說,許慶是個活王八,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總之,說什麼的都有,爹聽了氣得夜裏總睡不實,翻來覆去唉聲歎氣。爹似乎也知道雲秀的苦楚,所以,對於那些傳言也就當耳旁風,其實爹還是相信自己的閨女的。雲秀整天跟病人一樣無精打采的,那件事的陰影一直籠罩著她。

好在這中間雲朵放寒假回來了,妹妹便成天嘰嘰喳喳圍在姐姐身邊,姐妹倆分開了那麼幾個月,總會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她們倆從早到晚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生火做飯收拾家務也在一起,幾乎片刻也不分開。雲朵自然也陸續聽說了家裏發生的事,她盡量跟姐姐多聊一些自己在外麵的所見所聞,好讓她能盡快從那些煩惱中慢慢解脫出來。雲秀當然知道妹妹的心思,在妹妹麵前她也盡量表現得喜色一些,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天大的事情都能挺得過去。

其實,在雲朵看來,事到如今反而壞事變成好事了。用她的話說,許慶那種人事天生的蔫蘿卜——辣心,這回也是他自做孽,最好永遠不要回來了,眼不見心不煩。

這種時候,雲秀通常保持沉默,不輕易發表自己的意見。許慶到底是什麼人,她似乎也有些拿不準了,尤其是那晚的事情發生後,從內心來講雲秀確實大為震驚,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向老實巴交不聲不響的許慶,這次竟會對她大打出手,簡直可以用“心狠手辣”四個字來形容了。不過,轉念她又覺得爹和妹妹的話都有些道理,許慶或者說他們倆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跟她自己也有直接的關係,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

這天爹聽見雲朵又在雲秀跟前高談闊論,他一時氣不過便插話進來。

你個黃毛小丫頭家懂個啥,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別一棒子就把人打死,殺人不過是頭點地麼。

爹的話雲朵不愛聽,她辯解說,他那樣對待我姐,簡直就像個亡命徒,我建議姐姐現在就跟他離婚,這種日子不過也罷,省的他再禍害咱們一家。

爹吹胡子瞪眼道,做人得憑良心,人家當年可救過你姐的命。

雲朵依舊據理不讓,難道就因為這個,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我姐就非得搭上一生的幸福?別忘了是他先不仁的,那就別怪咱們不義!

幸福,你懂啥叫個幸福?咱們這個家當初要不是許慶幫忙出力,你這丫頭不定就能考上大學,如今也知道卸磨殺驢了。

要是那樣的話,我寧願不去上這個學!

爺倆互不相讓,眼看就要吵起來了,雲秀才急忙打斷他們,招呼一家準備吃飯。

餃子剛端上來,劉彩忽然腳步輕快地飛旋進院子。

人一進屋就雀躍著撲上來,將雲朵團團抱住了,嘴裏不停地嬌嗔道,死雲朵,回家也不說去看看我,不知道人家有多想你呢!

雲朵也驚喜不已地跳著蹦子說,我姐說你不是在縣城上班嗎,啥時候回來的?

於是,兩個女同學你一言我一語,好像八輩子沒見麵了,連餃子也顧不上吃完,就雙雙紮進雲朵的房間,再也不肯出來了。

雲秀又把甜茶和糖果瓜子一並送過去。劉彩這才從剛才的興奮勁中抽出空來跟雲秀問好打招呼。

劉彩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她前些日子好像在縣城看見許慶了,很落魄的樣子,那天剛下過雪,天氣冷得要命,可他身上連件棉大衣都沒穿,凍得瑟瑟發抖,雙手緊緊抱著個膀子,在馬路邊搖搖晃晃地走,像是喝醉了似的。起初,劉彩根本沒認出是許慶,隻是覺得他有點兒像。劉彩這幾天也是放假回來過年,隱隱聽別人說起水家的事情,才確信當時看到的那個人應該就是許慶了。

當下雲秀還沒來得及說話,雲朵馬上接過話頭恨恨地說,活該,這種人凍死在外麵才好呢!劉彩你恐怕還不知道呢,他把家裏一萬塊錢都搶走了,還下死手打我姐,他要有臉回這個家,看我怎麼收拾他!

雲秀說,大過年的,別動不動就死了活啦的,說這些不吉利。

雲朵看看雲秀,又衝劉彩吐了吐舌頭。

雲秀就滿腹心事地回自己的臥房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實在有些害怕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屋子裏,那晚發生的一幕像印在腦海裏,時不時會驚心動魄地閃現出來,總是叫人心有餘悸又揮之不去。剛才劉彩捎來的消息傳進耳朵裏,她的心裏就不由地一怔。盡管許慶這次的所作所為是有些過分了,讓她一想起來就感到又失望又痛心。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一旦要讓她把這個男人從心中一絲不落地刪除掉,完完全全不在乎他的生與死,顯然又是不可能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況且,當年許慶又是在她走上絕路的關鍵時刻拉了她一把的,這個情分就算是海枯石爛了,也不應該輕易遺忘。

雲秀當即就奔許慶哥嫂家去了。其實,早在小渠出事以後,雲秀心裏便暗自拿定了主意,這輩子再也不上他們家去了,那個女人簡直就是她的克星。有時候雲秀甚至想,假如許慶的嫂子待人不那麼刻薄,他們兩家的關係肯定會處得不錯,那樣的話小渠就不會那麼孤孤單單的,他每天都可以跟許慶哥哥家的孩子們一起玩,也就不會一個人跑去耍什麼水了,那場致命的災難也就不會發生了。許慶離開家的這些日子,雲秀嘴裏雖然什麼也不說,好像徹底將他忘了,其實那又怎麼可能?恨是必不可少的,但惦記和忐忑不安也時時困擾著她。這些年他們在一口鍋裏攪勺子吃飯,也算日久生情了,可這感情同她跟常河之間畢竟是有區別的。跟常河在一起,雲秀覺得自己才像個女人,有女人所需要的那些七情六欲,而跟常河生活在一塊,日子過得平平淡淡,似乎更接近於一種親情,一種因為報答對方而不得不如此的歸宿。

到了那邊,雲秀先給許慶哥嫂家的兩個孩子給了歲兒錢,禮多人不怪,她心裏多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說起來許慶畢竟入贅到了水家,這些年裏原本是親戚的兩家人,卻搞得老死不相往來,想起這些事她心裏就不無內疚。許慶的哥哥見她來了,先是一愣,半天才回過神,忙招呼她進屋去坐,指派著孩子們又是給她倒水,又是讓她吃花生和油餅。在雲秀眼裏,許慶的哥哥是個明事理的人,隻是攤上那麼個霸道的女人,他活得怯懦又無可奈何。好在許慶的嫂子一早回了娘家,他才稍稍顯得不那麼緊張。雲秀也知道,那個女人若在必定又是劍拔弩張的,大正月裏雲秀可不想來這裏彼此吵得臉紅脖子粗的,讓外人笑話。

其實,雲秀在來的路上早就合計好了,她今天絕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她是為許慶的事來的,隻要能有他的消息比什麼都強。可是,許慶哥哥聽完雲秀的話,擺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顯然,他根本不清楚許慶到底上哪去了。後來許慶哥哥回憶說約莫半個月前,許慶確實來找過他一次,當時哭喪著臉,張口就跟他借錢,他還沒來得及吱聲,就被他老婆聽見了,劈頭蓋臉一通臭罵,許慶最後當然灰不溜丟空著手跑了,此後就再也沒露過麵。

雲秀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她簡直有些茫然失措了。現在可以肯定劉彩說的那些都是實情,看來許慶真的跑到縣城裏去了。許慶哥哥也傻了眼,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胞弟竟然又打女人又搶錢的,就羞赧地安慰雲秀說,真是太難為你了,這家夥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他到底要幹啥?雲秀現在也顧不上埋怨誰,事情既然到這一步了,她隻能趕緊想辦法去找人。許慶哥哥答應她這就去親戚們家訪一訪,看有沒有他的音訊。

劉彩走後爹的臉色一直很難看,一個勁怪雲秀不聽他的話。

雲朵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事咋能怪到我姐頭上呢?他又不是三歲的吃奶孩子,就算是丟了也沒啥,大不了到派出所報個案。

爹思謀半天不言語了。雲秀提出來她打算進趟城去。爹說去找人他不反對,可是不能再麻煩別人了。雲秀馬上明白了爹是話裏有話,爹不想讓她再去見常河。雲秀說爹你放心,我知道該咋辦。雲朵見姐姐執意要走,才決定陪她一起去,說路上好有個照應。

姐倆搭了一輛時風農用三輪車從村裏出發,一路上顛得要命,心肝都快要蹦到腔子外了。

自從白銀湖全麵開挖以後,從村上到鄉鎮的幾條路都叫那些拉土料的大卡車軋壞了,路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坑,車輪一過便灰塵滿天,人眼睛都睜不開。此刻,雲秀心裏很難受,她忽然有種遭遇打劫後的恐懼和懊悔,特別是想到開春以後湖裏的地再也不能種了,她不知道自己將來還能去幹什麼,前途幾乎一片渺茫,就像她不知道要找的那個人現在到底身在何處。她甚至在想,要是沒有湖田開發那檔子事,也許他們一家人都風平浪靜和和睦睦的,說到底許慶就是盯著家裏的那些錢了,就像饞貓聞到了魚腥氣,看來都是錢惹的禍啊。

雲秀便有些懷念過去安安心心種莊稼的日子了。

那時候雖然日日操心勞神,可人心裏終歸是踏踏實實的,做什麼都是有數的,什麼時間該耕地播種,什麼時間該灌水施肥,什麼時間該收割打場,一年四季總有自己該做的活兒,也總有個盼頭啊。可如今,湖裏的土都讓挖掘機挖出來,又被卡車一車一車拉去墊什麼高速路的路基了,湖田轉眼間就整個頹陷下去,變成了巨大無邊的深坑。等到春暖花開後,水會從地下源源不斷地滲出來,這裏必然變成一片名副其實的大湖了。到那時候,白銀湖的水田早就沒有了,擺在眼前的隻不過是別人規劃中的一片湖泊景色,什麼旅遊、觀光、休閑、度假,這些陌生的名字都離自己的生活很遙遠。

可是,回過頭再看看村裏的人吧,大夥似乎再也不去想種莊稼的事了,手裏有了錢,一個個都歡天喜地的,就連這個年也一下子過得闊氣起來。雲秀聽說好多人家置辦了彩電之類的東西,有人打算在村口開個小買部,有人計劃秋天翻蓋房子,也有人摩拳擦掌準備開春後就到城裏去找活路,總之,似乎是沒有誰還惦記著那些春種秋收的農事了,白銀湖的土地被機器挖掘殆盡,這人的心也像是被挖得亂七八糟的。

好不容易到了鎮上,姐倆一打問才知道根本沒有去縣城的班車,因為春節班車臨時調整,要隔一天才發一趟。雲朵本來就不樂意出門去找許慶,就跟雲秀說,看來老天爺都不想讓你去找,幹脆咱們搭個車先回家再說。雲秀心裏著急,可也不能一路走到縣城去。雲朵見姐姐還猶猶豫豫的,又說,要不我看去鎮派出所問問吧,興許從那裏能打問到什麼情況。雲秀想想也隻好如此。

鎮街統共就一條,沒走幾步遠就看到路邊派出所的警徽圖案了。兩個人踅摸著走進一間房門半虛掩著的值班室,滿屋子都是煙味,就見一個歪戴著大簷帽的幹警正沒鼻子沒臉地數落一個又黑又瘦的老頭兒。

老鄉,你急誰不急,派出所又不是為你們一家開的,找人找人找人,你兒子是在你眼皮底下跑掉的,讓我們大過年的上哪裏找去,老鄉啊,懂點規矩好不,幹啥事都得講個程序吧。

那個老頭始終可憐兮兮的樣子,半晌啞口無言。

幹警扭頭正好瞧見雲秀她們倆,就沒好氣地衝老頭說,老鄉你看到沒有,這年都不叫人過利索,破事一件跟著一件,你回家等消息吧,我還得打發她們呢。

老頭兒唯唯諾諾點著頭,然後抹過身顫巍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雲朵覺得這人實在可惡,正待發作,雲秀趕緊搶先跟警察點頭問好說明來意。派出所的人上次她在縣城裏是見識過的,都是這麼凶巴巴的樣子。

對方根本不等雲秀把許慶的情況說完,就直橫橫地打斷她的話說,你們家的事見多不怪,依我看你根本不用去找,大海撈針哪裏找去?等他把手裏的錢都揮霍光了,自然就知道會回家了。你要做的就是,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收好藏好,特別是現金,這種事有頭一次就有二三次,如果沒猜錯的話,你男人不是迷上賭博,就是吸上大麻了,反正是無底的黑窟窿,家裏有多少錢也不夠填!

幹警徑自點燃一根煙,塞在嘴縫裏悠悠地吸了兩口,很陶醉的樣子,好像他說的都是真理不容別人置疑。

你們總瞧見剛才那個老頭了吧,他兒子就是個吸白麵的,這不剛從戒毒所放回家沒幾天,狗改不了吃屎,聽說又把爹娘老子過年用的錢全叼跑了,這種人幾時抽不死是不會甘心的!

雲秀完全被對方的話給震住了,她從來沒有往壞的方麵想,許慶要是真的變成像警察說的那種人,往後這個家可怎麼辦呢。

姐妹倆出來時,雲朵一個勁拿話開導雲秀。姐你別聽那家夥滿嘴瞎說,好像他是預言家什麼都知道,我覺得許慶還不至於那樣混吧,他也就跟你耍耍威風慪慪氣,我敢保證過些天他一準能回來。

雲秀心情確實糟透了,警察的那些怪話簡直如鯁在喉,不過當著雲朵的麵,她還是裝作沒事的樣子。

從臘月二十三那天起,家裏就在夥房的碗櫃上設了祭灶的香火。這是多好年的老規矩了,以前都是爹親自擺設的,每天早晚各上一炷香,祈願來年五穀豐登,家事和順。這天晚上,雲秀在上香的時候,嘴裏就默默叨念出了許慶的名字,她讓灶王爺保佑他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雲秀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隻要許慶能平安回家,她可以既往不咎,往後準保一門心思跟他過日子,絕無二心,不然的話就天誅地滅。這話似乎說得重了些,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何況她又是跟灶神爺說的。

上完香,雲秀沒有再回屋去,一個人黑燈瞎火地從院子裏走出來,一直走到村街上。此時街上空蕩蕩的,除了斷斷續續的炮聲從某個院落裏傳出,著實有些冷清。大夥都在各自的家裏團聚著,偶爾能聽到誰家的狗嗷嗷叫兩嗓子,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雲秀隻顧往前走,沒有絲毫的意識,她就想這樣走走。

這種時候,家家戶戶的院裏都亮堂堂的,洋溢著過年的喜慶,那些或強或弱的燈光越過牆頭穿過門縫,灑落在路麵上。天空中不時滑過一道藍光,仿佛閃電,接著是一簇又一簇璀璨的花火,吱叭吱叭叫著,拖著長長的尾巴鑽進深邃的夜空,頃刻間大片大片地綻放開來,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紫的,然後又呈巨傘狀徐徐散落,無限的光亮和火花從最初的繽紛絢麗,到最後一刻暗淡無光,這個美麗的過程短暫得讓人感到有些淒涼和憂傷。

若是放在往年,雲秀必定會趕緊捂住耳朵,或把自己的身體躲到路邊的某個旮旯裏,不敢輕易露頭。可今晚她一副大義凜然無所畏懼的樣子,或者幹脆對那些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充耳不聞,隻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走著走著,淚水就冷冰冰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雲秀用手背揩抹淚水的時候,忽然有些痛恨過年,痛恨那些乒乒乓乓的炮聲,痛恨空氣中充滿著的火藥味,她甚至痛恨別人家張燈結彩和笑語喧嘩……反正歡樂在這特殊的日子裏都不屬於自己家。雲秀想起很小的時候,家裏老人告訴她,傳說中有個齜牙咧嘴的妖怪名叫夕,模樣生得醜陋而又凶猛,一到年關時節就竄進村子裏,肆意糟蹋家禽吞噬牲畜,大夥都拿它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就連神通廣大的灶王爺都差點叫那妖怪俘虜了去,人們提心吊膽叫苦連天,幸好村裏有個孩子叫年,他天生聰明又有些本事,最後是他想盡辦法替人們除掉了可怕的夕,從此就有了這過年的習俗。

雲秀多少有些迷惑,自己怎麼會想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興許是天太冷的緣故吧,一個人走夜路難免會想入非非。再往前走,路漸漸變窄了,燈光也忽然黯淡下來。

雲秀卻又兀自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可怕的夜晚。那天好像就這麼黑,雖然當時是盛夏時節,可她整個人卻冰冷如鐵,因為她剛從那片該死的樹林裏沒逃出來,她幾乎沒命地穿過莊稼地,一口氣跑到閘坑邊上。

那時候她真的萬念俱灰生不如死,那時候她隻想一死了之。可命運偏偏捉弄她,偏偏安排了一個叫許慶的男人守候在那裏,他毫不猶豫地把她從水裏救上來,他頭一次背著濕漉漉的她抹黑來到水家。他個頭不高,話也不多,單憑他能不顧一切跳進大水坑裏救人,至少能說明他心地是善良的。隻是,他相貌太不受看了,一臉的麻子不說,右手手指彎曲,耳朵還有些背,簡直就像個怪物。可當時已沒有選擇,主要是她也不想選擇了,她甚至認定那就是老天的意願。也許,生活本來就如此,從來也不給人們更多一點選擇的餘地,所謂的緣分到頭來很可能隻是冤家。雲秀真的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禁不住淚如雨下。如果麵前有一條河,或一口井,也許她還是會毫不猶豫的跳下去。

就在這時,雲秀眼前忽地紅光一閃,那種振聾發聵的爆炸聲,幾乎鑽進腦子裏。她在恍惚中早被驚嚇得趴在路上。有人在路當間放炮,是那種驚天動地的大雷子,放炮的是大人,旁邊還站著兩個小家夥,孩子們捂著耳朵跳著腳歡呼雀躍。那個大人半蹲在地上,正拿手裏的煙頭去引燃炮撚兒。隨即又是咚的一聲巨響。雲秀頓時感到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震得粉碎了,喉嚨一陣發澀泛酸,她簡直像個膽怯的小姑娘,竟在地上顫抖起來。放炮的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響亮的炮聲,反倒被女人的失聲尖叫給怔住了。於是,那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雲秀跟前,連聲說,對不住對不住,把你嚇著了吧。

對方猛不丁一出聲,雲秀頓時愣住了,怎麼竟是他。

你啥時間……回來的?雲秀木木愣愣地問了這麼一句,話沒說完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團棉花,輕飄飄地離開了冰冷的地麵,一陣暈眩悄然襲來。

常河早一把將她從地上攙起來。該死該死,光顧著在這點炮了,一點都沒注意到路上有人,沒傷著你吧?

常河一邊扶雲秀站穩,一邊不無關切地問道,咋一個人出門,大過年的不在家待著,萬一讓炮崩著咋辦。

雲秀無端地受了一通驚嚇,人難免有點兒反應遲鈍,加上站在她麵前的人又是常河,她嘴角囁嚅了半晌,終於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沒……沒事……我就是隨便走走,你領著孩子們……放炮呢。

常河點點頭,雲秀幾乎不敢看對方。

常河順手從大衣兜裏掏出剩下的一串鞭炮和火柴,一一塞給了站在旁邊的一個男孩,他用手輕輕摸摸孩子的腦袋叮囑說,去,帶著妹妹到那邊先玩,爸跟這個姨說兩句話。男孩興高采烈接過鞭炮,一把拉起妹妹自顧跑開了。

雲秀一時不知所措,神情更加地恍惚起來,村裏的年夜有些光怪陸離,眼前的這張熟悉的麵孔讓她感覺自己像被魘在一場夢中。

常河見雲秀身上單薄,忙把自己身上的呢子大衣脫了給她披上去。雲秀推辭說自己不冷。

常河說,這大冷天的,出門連件大衣都不穿,會凍感冒的。

雲秀才下意識地把身體縮了縮,毛呢大衣又肥又寬,壓在身上有點兒沉,不過確實很暖和的。

就這樣,兩人並排默默往前走了一會兒。夜空仿佛被凍得烏青發亮,有星星點點的東西,不時往人臉上墜著,應該是霜花。

常河像是沒話找話說,一冬也不下雪,要是能美美地飄場大雪,這年才過得有味道。

雲秀沒有接話茬,腦子裏卻是大雪紛飛的情景。她們小的時候,白銀湖這一帶哪年不落幾場大雪啊,那時村莊和湖田都被雪苫得厚厚實實,腳踩上去嘎吱嘎吱響。孩子們一個個凍得齜牙咧嘴的,卻都在雪地裏玩得瘋野。那時她還經常帶著妹妹在院裏院外掃雪,或者去湖裏滑冰。如今雪越發少得可憐,一冬無雪,年味就顯得寡淡多了。

正當雲秀漫不經心地回想往事時,冷不丁從路旁的院落裏竄出一束藍色焰火,伴著尖銳刺耳的哨響,在他倆眼前一閃而過。雲秀嚇得叫了起來,若不是一旁的常河當即拿手緊緊掬住,她幾乎又要跌倒了。

常河說你的膽子還是那麼小,什麼都怕。

雲秀覺得臉龐一陣燒熱,忙縮了縮身子,他剛搭到她肩頭的手就這樣被滑開了。

常河接著說,我回來兩天了,其實一直都想去看你呢。

雲秀隻是幽幽地哦了一聲。

雲秀,有件事你必須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有過咱們的孩子?

雲秀吃了一驚,她抬頭匆匆望了對方一眼,馬上又低下頭去,半天不置可否。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那晚在湖邊草棚子裏,我就覺得你不對勁,你也太狠心了,怎不也跟我說一聲啊,要知道那可是咱們倆的呀!

雲秀若有所思地抹了抹眼角,剛才的淚好不容易止住,這時又無聲地滑落下來。

雲秀啊雲秀,你真的啥都不想對我說了嗎?我知道你過得很苦很苦,許慶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你還想瞞著我不成?你這人啥都好,就是太委屈自己了,你這樣下去到底何苦呢!你真不該這麼苦著自己,你不知道一想起這些,我心裏難受得要命。

常河,求你再別說了,我啥都不想聽,我想說的話那晚全都跟你說了。雲秀一眨不眨看著常河,忽然有了很想傾訴的衝動。

你知道嗎?剛才我看見你帶著孩子們高高興興放炮,我這心一下子寬慰多了,孩子得有爸爸,要不他們長大了會咋看咱們?就在剛才我真的有點兒後怕,怕自己不小心一步走錯,將來被那些孩子指指點點,所以我現在越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要不,這個年我過不好,恐怕還有更多的人也跟著過不安生。

常河啊,我真的一點兒都不後悔,以前不後悔,現在更不後悔了。你知道,許慶救過我的命,他不是個壞人,我也不能忘恩負義,我會一直等著他的,剛才出門前我給灶神爺上香還念叨過呢,我相信他一準能回來!

雲秀話音未落,四周突然炮聲隆隆,家家戶戶都不約而同開始放炮了,各式各樣的焰火一時間齊聚夜空競相綻放。天空被染得異常絢麗,仿佛有無數的仙女正在向人間散著花朵。整個村子便沸騰起來。雲秀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好看的焰火。

不知什麼時候,雲朵氣喘籲籲地從街的另一頭跑來,她一邊跑一邊姐姐姐姐地喊個不停。雲秀聞聲,趕忙把身上披著的那件大衣脫還給了常河。

我該回去了,你多保重吧!她的語氣有種最後告別的莊重意味。說完,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迎著妹妹的方向一路小跑過去。

常河手裏拿著那件毛呢大衣,目光有些潮濕和呆滯,他朝那姐倆彙聚的方向戀戀不舍地張望了半天。依稀聽見雲朵嗔問雲秀的聲音,姐你上哪去了,害得人家到處找你呢。雲秀好像也在說著什麼,可炮聲太吵了,常河就一點兒也聽不清楚了。

正月十五晚上,許慶才摸黑悄悄回到村裏。

許慶早就想回來,他幾乎熬不下去了。那件事成了他的一樁心病,想起來就讓他膽戰心驚。他白天像個落魄的討吃一樣在外麵晃蕩,夜裏胡亂找個窩棚或候車室之類的地方蜷縮一宿,睡著後就不停地做噩夢。夢裏雲秀滿臉滿身都是血,眼看著在他麵前倒下去。他人很快就瘦完了,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彷佛一團虛影,兩條腿拖著的那個人根本不是自己。

許慶從雲秀身上搶走的錢早就輸光了。有時候,許慶真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往身上捅一刀子。那可是一萬塊啊,得幹多少活種多少糧食才能掙回來,可轉眼間說沒就沒了。

最初許慶也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反正那晚他就是太想贏了,當然他更想贏回一口氣,贏回麵子。牌桌上的人都拿怪話寒磣他,他受不了那些人的冷嘲熱諷。自打他迷戀上麻將這玩意,爭強好勝這個可怕的幽靈就一直沒日沒夜地纏上他了。

那晚之後,許慶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敗家子,人家明明合起夥來給他挖了個坑,支了個套子,他卻像個傻瓜一樣不明就裏地硬往裏跳往裏鑽。一切都晚了,生活從來沒有現成的經驗,那些所謂可靠的東西,似乎都是從一次次深刻得快要滴血的教訓中得出來的。

許慶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因為一時衝動犯下了不可饒恕過錯,毆打老婆,拿走家裏的錢去賭博,然後輸了個精光。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臉回那個家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一定是著了魔,處心積慮,又孤注一擲。最初的念頭也是一瞬間的,就像傳說中的魔鬼鑽出瓶子,當他發現雲秀拚命護著褲兜的那一刻,那個惡魔終於顯形了,倏忽間彷佛鑽進他的身體和血液中,他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當時的樣子,他隻記得手裏的臉盆砸在女人頭頂和身上咣咣直響,女人在歇斯底裏喊叫,而他像在拍打一個沒有痛覺的皮球。

後來,他聞到了一股刺鼻子的血腥味,可那時他徹底瘋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甚至覺得那樣才像個男人,很過癮,他就是想像個爺們的樣子在家威風一次。或者說,自從知道雲秀懷孕的事情以後,那股嫉妒之火就開始在他身體裏燃燒和蔓延了,直到那天晚上他從牌桌上怒氣衝衝地闖回家。

許慶搖搖晃晃往家走的時候,村裏人正三三兩兩的跪在路邊的空地上磕頭燒紙,沿途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就像一條閃爍跳躍的光帶,引領他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快到家門口,他忽然又猶豫起來,勇氣這東西也會轉瞬即逝的,一路上他早就想好了,不管家裏人怎麼說他罵他,他都要勇敢地回去,哪怕是給雲秀和老人下跪,他也絕不膽怯退縮,他再也不想過那種無家可歸的日子了。

許慶顫顫巍巍地站在家門口,家看上去霧蒙蒙的,亮著昏黃的燈光,讓他有種物是人非的恍惚。忽然間,一個女人從那團霧氣中走出來,手裏端著簸箕,裏麵裝著一卷一卷燒紙,她在家門口的路邊靜靜地跪下來。她不緊不慢地將帶來的香裱紙錢一樣一樣點燃開始燒化,她的嘴一直在默默地念叨著什麼。

那些火光也同樣映照著他那張落魄而又痛苦的臉,淚水像懺悔的刀痕,一道一道割著他的肉。他的腮幫子都瘦得凹進去了。

許慶使勁揉了揉眼睛,他腳步遲疑,眼神縹緲,但始終沒敢走上去,他像一根木樁死死插在地上。

後來,許慶感覺腿腳發軟,似乎再也站立不住了,才慢慢地在原地跪了下來。

他早已經麻木了,跪在路邊的他活像一尊受苦受難的泥塑。在對麵的火光熄滅的一瞬間,他仿佛又看見多年前的那個有些悶熱夏夜,蚊子在耳邊成群結隊飛來飛去,閘坑裏水聲漫漶,忽然間一個女人彷佛一片雲彩向他飄然而來,在他驚愕的一刹那,那片雲彩卻無聲無息落進洶湧的閘坑裏了,隨即,他幾乎想都沒想,就縱身跟著跳了下去,那是他這一輩子最像男人的時刻,勇敢,豪氣,義無反顧。

西北風呼嘯著穿過村街,剛才積落在地上的那堆黑紙灰撲啦一下飄散在黑夜中了。許慶始終眯縫著眼睛,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摸出一隻酒瓶子。他原本打算在走進家門前喝點酒壯壯膽子的,他需要足夠的回家麵對親人的勇氣。

許慶用牙齒啟開瓶蓋,先虔誠地往地上撒了一圈,然後舉起酒瓶自言自語著,對不住了,我先幹為敬,就猛喝了一大口。頭一口酒真是又辣又燒,嗆得他咳嗽了好一會兒,接下來第二口、第三口……到了最後,他幾乎沒命地往喉嚨猛灌起來。他一直那麼跪著的,一瓶酒很快喝光了,空瓶子也不知不覺骨碌到冰冷的黑暗中了。

酒簡直就是個魔鬼,很快就把他整個人拿住了。他實在跪不住了,最後跟融化了的雪人一樣慢慢癱軟下去。

這種時候,困意忽然襲來,眼皮重得抬不起來了,他整個人就稀裏糊塗地躺在凍得硬邦邦的地上,卻又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有那麼一瞬間,他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已經走進家院了,雲秀笑眯眯地站在屋門口迎接他到來。她的臉紅撲撲的,簡直像個剛娶進門的新媳婦。他嘿嘿地咧開了嘴,一路衝她笑著,一直笑個不停。

他想自己總算到家了,該好好睡上一覺了……

這個漫長的冬天總算是過去了。

或者,此後的兩年三年甚至四年……都是這麼眨眼間從人的眼皮子底下滑過去的,時間不饒人,卻也沒留下太多的痕跡。

開發後的白銀湖倒是大不相同了,寬闊得沒有方向,接天連日,從春到秋湖水總是靜謐著。一開春水便綠得泛藍,成群結隊的魚兒在湖中嬉戲,一年四季垂釣者絡繹不絕。那些蘆葦叢齊頭齊腦的,一看便知是經過一番精心修剪過的,像一囤囤綠色穀倉凸現在湖麵上,大小的摩托艇魚鷹一樣在水麵上呼嘯著飛來飛去。湖心還有人工堆起的一座島嶼,密密麻麻地植滿了樹木,早有數不清的鳥兒棲息在島上,把這裏聒噪成另外一片天地,遊人若想去參觀得多花十幾塊船票,而且絕對不允許帶火種和獵槍。

人們站在高速路的空架橋上一眼望過去,那些廣袤的水田是再也看不到了,永遠沉沒在龐大的湖底,還有許許多多條迂回曲折的小路和溝溝渠渠,那些路上曾經留下的成千上萬的人和牲畜的足跡,以及隨風丟落的一粒粒稻穀和一顆顆牲畜糞便,也都埋藏在水裏。世間有太多太多過於尋常的事物,都被掩蓋在這表麵的繁盛之中了。

一切都仿佛風輕雲淡了。這一年,抑或是三年五載,雲秀已逐漸學會了很多很多東西,學會了順其自然,學會了慢慢地去忘卻。不過,雲秀的身邊每天都在發生著樁樁件件的新鮮事。

常河到底把自己的一雙兒女都轉到縣城念書去了,當然他老婆也隨之進城生活,每天負責給兒女們的飲食起居。唯獨常河的老父親,依舊守在鄉下的老宅裏,老人說死也不跟兒女們去城裏享福。老人總是跟外人說,如今地沒了,莊稼也沒了,可他還是想把自己的根留在白銀湖這片土地上。常河的生意越做越大,白銀湖開發不到二年光景,他又著手開辦了自己的銀河旅遊服務公司,又從外麵購回一輛五十座的大轎子車,專門接送遊客往返縣城和白銀湖之間。

劉彩在常記汽車旅館也學會了經營之道,結婚以後她就跟自己的廚師愛人在縣城開了一家火鍋店,生意紅火得不得了;至於雲朵,大學畢了業又順利地考上了研究生,讓雲秀唯一感到不安的是,妹妹有一次竟信誓旦旦地說她將來要回到白銀湖好好幹一番事業。在外麵念了那麼多年的書,她怎麼還想著回來呢?雲秀百思不得其解。

再有就是爹了,有一晚老人家吃過飯在桌邊坐著坐著,突然頭往下一耷拉,跟睡著了似的從此再也沒有醒來……雲秀就把爹跟娘合葬在了一起。許慶的墳頭就立在老人的旁邊,上麵的野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每年到了清明,雲秀都會記著去給他們上上墳。她跪在那裏把帶來的一大捆紙錢燒化了,再默默念叨半天,無非是讓逝者安心在那邊好好過日子,眼下這家裏的光陰好著呢。

如今水家隻剩下雲秀和哥哥了,兄妹倆始終相依為命。

白銀湖開發以後,雲秀響應上麵的號召,也在湖畔的停車場擺了個小貨攤,專門出售一些旅遊紀念品、遊泳衣、太陽鏡,還有火腿腸、麵包、啤酒、礦泉水之類的。隨著每年旅遊旺季到來,白銀湖整天晃動著天南地北的遊客身影,雲秀的生意就會比平時好很多。

雲成現在似乎也懂事多了,他甚至可以幫著雲秀照看生意攤子。通常,他用兩隻眼睛死死盯著貨物和客人,遇見想買東西的過來問這問那,他就朝人家嘿嘿地憨笑不停,還會慢吞吞地說些歡迎、謝謝、下次再來的話。客人見他像個大男孩似的好玩,再一看站在他身邊的雲秀,似乎從中看出了什麼名堂,也就顧不得挑揀貨物和侃價,大大方方交了錢拿上東西便走。

唯獨這裏的黑夜依舊顯得冗長,多少年來好像沒有一絲變化。天空像深黯色的湖麵,在雲秀的窗前閃著微光,有月亮的時候星星總是稀少。雲秀不太喜歡月亮,她更喜歡在睡不著的時候,去看那些細碎散漫的星光。

雲成的瞌睡永遠又厚又濃,有時還會在夢裏像個孩子似的呼爹喚娘。雲秀聽到了,會用手輕輕地拍一拍他,哥哥的眼角時不時會溢出一行清淚。

雲朵隔三差五就從省城寄一封信回家。雲秀通常會把信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睡覺前,還要把妹妹的信輕輕壓在枕頭下麵,好像這樣她才能睡塌實。

人一旦睡熟了,又會重複以前不知做過多少遍的夢。

夢裏有一麵無邊無際的大湖,周圍緊連著許許多多的小魚塘,都跟明鏡似的蕩漾著銀白的光。在銀色的月光下麵,總有兩個小姑娘赤著腳,圍繞湖畔寂寞地行走,她們還是一臉的懵懂和茫然,好像一時間迷失了方向,永遠也走不出這連綿不絕的湖光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