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水謠(2 / 3)

雲朵好像很冷靜的樣子,她跟姐姐說,這些天她已經好好想過了,即便自己這次能考上大學,家裏的情況她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學費那麼高,聽說稍微好點的學校每學年一萬塊還下不來,最次的也得六七千吧,所以,她不想再給姐姐和爹添什麼負擔了,她想從這個假期開始就出去打打工,或者,幹脆學上一門什麼手藝,將來不愁沒飯吃。

雲秀當時那種感覺,真的一點兒也不亞於妹妹猛地給了她一記耳光,覺得事情來得那麼迅疾和突然。

上學難道是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去上的事情?雲秀說你這死丫頭滿嘴胡說八道些啥,虧你怎麼想出來的!不想考學想回家種田受一輩子苦嗎?

雲秀越想越生氣,她跟爹盡心盡力地供養了雲朵這麼些年,實承望她將來能把書念好,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沒想到臨到頭妹妹卻說出這麼一通沒心沒肝的話來氣人。

但是,雲朵似乎根本聽不進姐姐的話,她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架勢。

雲朵說,反正我不想讓家裏人再為我操心了,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做得了主,我知道自己該怎麼樣……

也許是急火攻心,事情來得又突然,雲秀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不等妹妹把話說完,她揮手就給了妹妹一個大耳光,啪的一聲,雲朵立刻怔住了。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這還是姐姐頭一次這麼下狠手打她。

雲秀氣急敗壞地說,你必須老老實實給我上學去,爹的事情用不著你來管!家裏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考上學!

雲朵壓根也沒有想到姐姐會發這麼大的火,從小到大,這還是姐姐頭一次大光其火動手打她,可以說是姐姐有點兒一反常態毫不留情了,好像她真的說了什麼大不敬的話而觸犯了她。姐姐真是太霸道了,太不盡人情了!

雲朵兩隻眼圈頓時汪滿淚霧,她用潮濕的眼神瞪著姐姐。

雲秀一味地吊著臉子,根本不想再看她一眼。

雲朵用牙齒咬了咬了嘴唇,然後一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一直跑到院門外麵,繼續頭也不回順著路的方向往前跑去。

屋裏突然安靜下來,仿佛雲秀一不留神撒開了手,那隻精心喂養了多年的小雀兒,忒愣一下就飛走了,從此不再聽她的話了,她再也管不著它了。

雲秀覺得這世上誰都可以不聽她的話,不把她放在眼裏,惟獨雲朵不行。雲朵就是她的伴兒。雲朵是她的妹妹也是她的閨女。雲朵是她的全部精神寄托,她就是雲朵的半個娘啊。

雲秀當然還記得,母親是生雲朵的時候得產褥熱歿的,那時雲秀剛剛念到小學五年級。娘沒了,雲秀就心甘情願輟學回家來,然後尿一把屎一把將雲朵一手拉扯大。這麼多年來,爹一直也沒有再續弦的念頭,旁人倒也有勸說遞話的,爹隻是木訥地搖搖頭。爹後來有一次隻悄悄跟雲秀說了心裏話,他說怕找個後娘對雲朵雲成不好,再說自己都一把歲數了,怎麼還不是一輩子。

雲秀打那時起就暗子下了決心,她這輩子一定要把哥哥妹妹照顧好,不能辜負了爹的一片心。

所以,雲朵突如其來的一通怪話,簡直快要把雲秀氣瘋了。

雲秀氣得眼淚花直打轉。

可是,現在雲秀根本沒有工夫再去搭理不懂事的妹妹,爹還躺在醫院裏呢,她得趕緊想辦法湊錢去,人命關天啊。再說,雲朵這丫頭太拗了,得讓她清醒清醒,不能啥事都由著她性子來,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後來合計來合計去,雲秀最後硬著頭皮,去了鄰村的一個遠房叔伯家。

這叔伯雖說也姓水,不過跟爹並不是一個根,好像是那種七拐八拐的親戚。雲秀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多年以來已不怎麼走動了。不過,雲秀還記得當初,這個叔伯家倒是很想要她嫁過去,給他們的長子當媳婦,可雲秀拿定了主意要招女婿上門,事情也就慢慢撂開了,好像還把人家得罪了一下。

現在,雲秀顧不得許多,隻要是個門路,她就得去試一試,所謂有病亂投醫,因為她知道這個叔伯家條件一直不錯,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於是就想去那邊借點兒錢給爹治病。

不巧的是,這天嬸子好像出去串門了,就留叔伯一個人在家。這叔伯好喝幾口小酒,雲秀進屋的時候,他正坐在八仙桌旁,有滋有味地邊喝酒邊看電視,桌上擺著兩盤吃剩的菜,還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米。

叔伯見雲秀來了,倒是熱情得不行,放下酒杯問長問短,後來還死活非要拉她坐下來吃兩口菜。

雲秀一邊推辭著,一邊把爹的事情一股腦說了。

此時,叔伯已經喝得有點兒暈頭漲腦了,聽了雲秀的話隻打了幾聲哈哈,他說話時唾沫星子都濺到雲秀的臉上了。

叔伯笑嬉嬉地說,好侄女,這事不急,不急,來來,先陪你叔我好好喝一盅子,借錢的事好說,好說……

雲秀心裏十萬火急,可人家卻慢條斯理,偏給她倒好了酒,都雙手端到她眼前了。

雲秀無奈,就說,叔那我就隻喝一口,喝完了我還得趕回去呢,晚了我爹他……

叔伯並不搭茬,隻拿發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她那張微紅而白淨的臉,半天看了又看。半晌,他終於咂著嘴說,我那兩個兒媳婦啊,都不如秀兒你長得俊哩。

說著,便曖昧地探過身來,用一隻手掌顫巍巍托起雲秀的下巴頦。

雲秀是天生的瓜子臉,下巴尖尖嫩嫩的,皮膚也藕片樣白,可以說生得眉清目秀,很端莊受看的。

叔伯的手就停在她下巴那裏,意義模糊地摩挲著,嘴裏還連聲嘖歎。

瞧這閨女,咋長的,簡直跟你娘是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真能心疼死個人嘍。

雲秀聽了覺得渾身不舒服,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急忙把脖子縮了回來,因為剛才又喝了一盅酒,更覺得兩頰發燙,心兒咚咚蹦跳。

叔伯的那隻手掌就端空了,不過他並不沒有把手移開,還是那麼煞有介事地空端著架勢。

雲秀起身不由地朝後退了兩步,可叔伯緊跟著便起身,又嬉笑著走到雲秀的身旁。他抬起另一隻手,竟一下子就把青秀兩隻渾圓的肩膀頭箍住了,嘴巴像是快要貼到雲秀的鼻尖上去。

雲秀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這樣下作。她沒有任何防備,本能地用兩隻手使勁往外推,嘴裏囁嚅道,叔,別這樣,叔,你喝醉了。

可是,對方根本不予理睬,相反,他的嘴巴和鼻孔頑固地往她臉上噴著熱氣。那氣息仿佛帶著幹巴巴的煙火味,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一個長輩,而是剛剛被她不小心點燃的一堆幹柴火,冒著青煙,弄得雲秀眼睛發澀,呼吸都困難了。

她一邊用力往外推擋著,一邊偏斜著自己的頭和身體,盡量避開對方的嘴巴。她幾乎是帶著哭腔央求,叔你這是幹啥麼……你快放開我,嬸子回來啦!

他卻一直笑嘻嘻地,模樣輕浮。不幹啥,不幹啥,我的好侄女兒啊,你千萬別嚷嚷喲,叔可有些日子沒見你麵麵了,今兒就想好好端詳端詳你這嫩臉蛋子唄!說著,突然就把臭哄哄的嘴唇拱到雲秀臉上了,並不失時機濕乎乎粘巴巴地舔了一下。

她驚魂未定,對方的兩隻手卻更肆無忌憚地朝她的胸窩裏捏抓過去。

雲秀立時尖叫了一聲。她真是覺得又疼又羞,眼淚早奪眶而出。她極力彎下腰身往後退卻,想掙脫對方的糾纏,稍不防又讓他從背後一把抱住了。

雲秀使勁掰他的手指,死活都掰不開,那十根手指虎鉗子般將她的細腰箍得生疼,小腹一陣痙攣。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想了,隻好低下頭張開嘴去咬他的手背。

她聽見對方嗷嗷地怪叫兩聲,終於鬆開了公雞爪樣的老手,同時衝她氣急敗壞地咒罵起來,好個臊婊子,你屬狗的還咬人!

雲秀乘機奪門而出。她幾乎是一口氣跑回自己家裏的,所有的辛酸和委屈全部化作熱乎乎的淚水,一路上洶湧流淌著。

雲秀從來也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窩囊廢,一無是處,生不如死。

對於常河的突然介入,雲秀起初還是相當猶疑和抵觸的。老人生命垂危,做兒女的總不能毫無作為,更不能將拯救病人的一線希望拒之門外吧。

自從那晚發生了在縣城招待所的一幕,常河一直覺得不自在,也總想找個機會當麵跟雲秀解釋解釋,他知道自己喜歡雲秀,那是他一相情願的事情。人家雲秀好像並不領情,他的莽撞和唐突終究把事情搞糟了,他又不死心就此罷手,總該給彼此留點兒做同學做朋友的餘地吧。

常河把事情在心頭壓了好幾天,估計雲秀那邊也差不多過了那股勁,才帶了些禮物戰戰兢兢去登水家的門。一去家裏才得知老人的病情,常河二話不說,放下東西,開上車就要走,雲朵從家裏攆出來,說她也想去看看爹。常河沒多想,就帶上雲朵直接趕到縣人民醫院。

雲秀見到雲朵的麵很不高興,當即拉下臉子說,你怎麼跑來了?明天不用上學了嗎?誰讓你跑來添亂的。

雲朵咕噥著嘴說,爹病了,我怎麼就不能來?再說明天是個禮拜天!

雲秀才沒話說了。

其實,她是想拒絕常河的不請自來,就像那天她在街上拒絕他給的幾百塊錢一樣,他的每次出現總讓她不安,她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她會很為難的。

打剛才常河跟雲朵走進病房的那一刻起,雲秀的內心一直都很矛盾,也許隻有她最清楚常河為什麼會趕來,為什麼肯伸出一雙援助之手的。所以,她剛開始是以一種非常冷漠的態度對待他的,好像她從來也不認識這個男人一樣,好像她跟他之間隻是第一次見麵,而且彼此之間毫無了解,以至於病床跟前突然出現了一次少有的尷尬,大家好像都不說話,僵在那兒了,無論是她還是常河,都在不約而同地眼巴巴望著病床上的老人發呆。

雲秀猛一回頭,發現許慶的樣子有些卑微,他在看著常河的時候始終帶著刻意討好的笑臉。

雲秀立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特別是許慶自作主張地從常河手裏接過那些大包小包的營養品的時候,她內心有著強烈的拒絕欲望,她真想當即就從許慶手裏奪過那幾隻花花綠綠的食品袋,然後把禮物跟這個男人一起推到門外去。

雲秀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有時保持沉默真的是金啊。

而事實上,雲秀跟常河近來已是第三次逢麵了。每次常河的不期而至,都或多或少有點兒揭開她內心深處傷疤的意思。

雲秀也捫心自問,她的遭遇跟常河並沒有一絲關聯,常河已經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了,她甚至已經忘卻了她曾跟他同過幾年學的事實,還有多年前她的那次失約。總之,這個男人跟自己注定是有緣無分的,他們完全屬於兩個世界。而自從她做出跟許慶一起過日子的那一天氣,她也早就認命了,這輩子就這麼湊合過吧,她還能怎麼樣呢。

所以,現在當著許慶的麵,要讓她做出那種情願接受常河一番好意的姿態,這等於是要讓她重溫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曆,她又怎麼能心平氣和坦然麵對呢?更重要的是,此前他倆剛剛在縣城招待所有過那樣一個尷尬的插曲,況且那天她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她不想再跟常河有任何瓜葛。情況就是這樣。

可是,事情好像又一點兒不以雲秀的意誌為轉移。她跟常河似乎注定還要再見麵的,就像前世的一對冤家,這種預感自從那天在街頭偶遇就已經悄然開始了。也許,作為一個女人,常河此時出現很有些及時雨的味道,或多或少都讓雲秀內心感到一絲撫慰。眼下她真的是兩眼一抹黑,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快要山窮水盡了。

常河忽然一來,好像大救星一樣,一切似乎都因他發生改變了。或者說,在她跟家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常河簡直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不可能有其他的選擇,她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那就是將這根稻草緊緊地抓住手心裏,盡管她的內心有十萬分的不情願,可老人的命在旦夕,這種情況下,那些兒女情長恩恩怨怨的事情就顯得無足輕重了,還有什麼會比保住老父親的命更重要的呢。

這樣想的時候,雲秀就變得稍稍坦然一些了,她得努力學會跟生活和解。常河的到來也不再顯得那麼唐突了,甚至有了某種合情合理的味道,好像她跟他同學了一場,全都是為了眼下這場危機而事先安排好的。

常河說縣醫院條件就是不行,還是趕緊往大醫院轉吧,再遲怕是要耽誤給老人治病,錢我倒可以想想辦法。

雲朵也湊過來紅著眼圈說,姐你快拿主意吧。

雲秀看看大家,所有人都在等她做出決定,好像爹是死是活全憑她一句話了,如果他斷然拒絕了人家常河的一片好意,也就等於眼睜睜把爹推到絕路上去了,那樣的話,她這輩子肯定要背負更大的愧疚和自責。

眼下,她確實已經顧不得許多了,管他常河還是常江,先救爹的命要緊啊。

這中間,趁常河進進出出忙著的時候,雲秀找準一個沒人的機會,跟他單獨說了句話,其實,她並沒有想好該對他說點什麼,她隻是想通過自己一個眼神默默地跟他取得一次起碼的交流,她要讓他感覺到他的付出是物有所值的,這就夠了。

雲秀說真是怪麻煩你的。

而常河也已明顯感覺到了什麼,他不無溫柔地看了她一眼,說,雲秀,你啥也別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後來,在他們離開縣醫院的時候,雲秀讓許慶先帶著雲朵搭班車回家去。雲朵開始當然不樂意,說她也要陪著爹一起去。

雲秀就瞪了她兩眼,然後用那種不容分辯的口氣說,爹我會照顧好的,你留下來也沒啥用處,還是回去好好念你的書吧,要是落下功課咋辦。

雲朵雖然很不服氣,可她知道姐姐現在的樣子是難以說服的,也就不便再說什麼了。

爹被七手八腳地抬上常河的汽車,然後送往省城的一家大醫院。整個過程快得像插上了翅膀,一切轉院手續都是常河幫忙辦下來的。雲秀坐進汽車裏的時候,腦子裏灰蒙蒙的,身體好像完全不屬於她自己了,雲團似的飄飄悠悠往上飛起來,越飛越高。兩隻眼都暈眩起來。車速飛快,外麵的景色根本看不清楚,連成一條黃綠色的帶子,長長地朝車身後飛揚起來。

車一到省城,常河又忙著辦理住院和治療手續,他背著雲秀交了一萬塊的住院押金。等把病人安頓好,常河又趕緊去拜訪這裏的最有名專家大夫和主任醫師,私下裏拿出兩個紅包硬塞給人家,謊稱病人是他老嶽父,求人家無論如何要好好給治一治。

安排好醫院裏的所有事情,常河把雲秀單獨從病房裏叫出來,他說我這就趕回縣裏去,你留在這安心地照看你爹,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們。說著,又從口袋裏拿出一遝錢,讓雲秀先拿上用。

雲秀遲疑著說點什麼,嘴還沒等張開呢,兩行熱淚就湧了出來。

常河急忙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雲秀,說,那我先走了。

雲秀出神地望著常河的背影在她淚光中漸漸消逝,心潮一陣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半個月以後,雲秀跟爹從省城醫院回來,因為老人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常河又提出來想讓他們先在縣城住上一陣子,主要是再觀察觀察,怕病情複發,到時候又弄得措手不及,住在縣城裏畢竟比鄉下條件好得多。原來,常河在縣城邊上有一院舊平房,是以前別人從他手裏拉走一車皮貨,後來那人賠了本,實在沒辦法償還,就用這院房子給他頂了貨款。偶爾,常河在那裏打打遊擊,住一半個晚上,現在這房子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了。

雲秀打心底感激不盡,可她實在不想接受常河的這一片好意了。前一陣子給人家添了多大麻煩啊,她心裏已經很不好受了,怎麼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攪人家呢,可她也怕老人再有個閃失,到頭來前功盡棄。這樣一想,雲秀隻好上什麼山唱什麼歌了,也就不再執拗了。

於是,雲秀爺倆就在那套舊房子裏暫住下來,鍋碗盆碟都是現成的。

在這之前,常河特意找人重新把房子收拾了一下,用塗料刷白了牆壁,地上鋪了平整的方磚,掛上了漂亮的花布窗簾,又添了幾樣必備的家具,還不知從哪弄來一台半新不舊的黑白電視機,說是讓老人晚上解個心慌。

雲秀整天洗洗涮涮端吃端喝,精心盡力地伺候著老人。爹的病情雖說控製住了,但醫生囑咐一定要讓老人安心靜養幾個月,說像他這種病最怕操勞。

這兩年常河早已經不做以前的皮毛生意了,畢竟皮販子身上臭烘烘的,好說不好聽,他就瞅中機會,把這些年攢下的錢全部拿出來,在縣城東門外盤下兩個位置不錯的鋪麵,開了一家飯館,後來又把飯館後麵的一爿大院子改擴成了汽車旅店,店麵正對著107國道,路上盡是來來往往的車和人,車多,人多,錢也就不會少,生意自然不用發愁。

常河成天開著那輛半新不舊的汽車,在縣城轉來轉去,白天生意需要他打理,晚上他會開車去夜市吃吃烤羊肉喝喝啤酒,有時候他也會去白銀湖周邊釣釣魚,或到公共浴室找個人捶捶背,捏捏腳,放鬆放鬆。大夥都知道他老婆在鄉下帶孩子種地,頭些年他就給家裏起了一幢新磚房,但他卻極少回去,就一個人在縣城裏住著,過著天高皇帝遠相對自由的生活。口袋裏有錢了,可他一直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的樣子,他的心思別人當然不會輕易猜得透。

旁人隻知道常河的女人生得又矮又胖,圓乎隆咚的活像個大倭瓜,滿臉的雀斑不說,還有一嘴的包穀豁豁牙,可當年她娘家卻是白銀湖十裏八鄉可圈可點的萬元戶。常河的老嶽父曾經是遠近有名的養殖大戶,家裏喂著一百多隻小尾寒羊,還有幾頭荷蘭純種的花奶牛,經常被鄉裏推薦到外麵做養殖經驗交流報告,家門上掛著金光耀眼的鋁製的牌子,上麵印著鮮紅色的“養殖致富帶頭人”字樣。前些年,若不是老嶽父照顧著,常河的皮毛生意斷然不會做得那麼順當紅火,就連最關鍵的本錢也都是從老嶽父手裏借來的。如今老嶽父已是秋後的螞蚱了,主要年歲也大,蹦達不動了,還有就是兒女們相繼婚嫁,也都單另過自己的日子了,老人也該到了安度晚年的時候了。自然常河也不再是過去那個仰仗自己的老嶽父的威名混飯吃的人了,從鄉村到鎮上再到小縣城,頭頭腦腦的人物他也認識幾個,特別是那些動不動就來檢查工作的執法幹部,都挨個讓他喂遍了,想辦個啥事也就是張張嘴的事情。

最近一陣子,常河的老婆也不知從哪裏聽來些風言風語,說她男人在縣城另外置辦了一院房屋,家裏還養著個女人,長得如花似玉的。這女人也是個死心眼,整天就知道在家幹活做飯伺候老人和倆孩子,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男人會在外麵胡來,她一時間想不開,尋死覓活地要跟常河鬧離婚。

常河起初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忙生意他並不常回家,女人當他麵大鬧了一場,他索性躲在縣城再不沾家門了。忽然有一天,他老婆竟悄悄地把半瓶子“敵敵畏”喝下去了,幸虧被家人及時發現了,急急忙忙拉到縣城醫院灌洗了腸胃,才算把命保住。就在常河開車送女人回家的當天晚上,他就讓自己的兩個五大三粗的小舅子闖進門來,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麵,狠狠地拾掇了他一頓,打得他光鼻血就嘩嘩地流了半臉盆。

雲秀知道了這事後,二話不說,當即就帶上爹回家去了。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給別人添麻煩了,那樣的話她會心不安理不得的。況且,她心裏一直就忐忑得要命,也許隻有她最清楚,常河為什麼那麼不遺餘力地幫扶他們。人家越是對她好,她就越發感到忐忑難安。

所以,雲秀必須當機立斷。

中篇

雲朵離開家的時候,院子裏好像隻有哥哥雲成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樣子。

哥哥手裏抓著兩片打蔫的楊樹葉,他一會兒用樹葉遮住自己的一隻眼睛,過一會兒又遮住另一隻眼睛,嘴裏始終自言自語叨咕著什麼。哥哥這種天生無知懵懂的快樂,永遠都帶著一種叫人說不出的難過。雲朵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

許慶一早便一聲不吭地下地去了。自從小渠出事以後,許慶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就像是老水家的一個吃苦耐勞的長工,整天就知道埋頭幹活,多餘的一句話也沒有。也許這個失去的孩子對他來說意義非同尋常,是他曾親手救下孩子的母親的,如今小渠一旦沒了,他的心裏肯定比別的人難受得多。

往年都是雲秀和許慶一起下地幹活,有時爹身子骨沒事,也能給他倆幫把手。今年家裏情況比較特殊,雲秀在外麵醫院陪護老人,農活就全落在許慶一個人身上。許慶心眼實在,幹起活來啥都不顧,整天早出晚歸的。至於雲朵最近有什麼情緒變化,他確實一點兒也沒覺察到,更不清楚她啥時候離開家的。

雲朵出門時隨身背了一隻人造革包,裏麵裝了幾身要換洗的衣褲裙子,還有一些女孩子的日常零碎兒,把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出門前,雲朵下意識地回過頭,目光迅速地在屋子裏掃了一圈,靠近櫃廚上方的牆上掛著鏡框子,裏麵都是家人和親戚們的大大小小的相片,母親的遺像用一個單獨的鏡框鑲著掛在旁邊,在母親相框的右下角,臨時插放著小渠的周歲照。

雲朵眼圈多少有些酸酸的,她用力抿了抿嘴唇,轉過身低著頭快步朝屋外走去。

其實,決心並不是這一刻才下的,早在姐姐那天在醫院裏摑她耳光的時候,或者,打從爹生病住院那天起,雲朵就暗自拿定了主意,因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坐在教室裏念書了,而且,隨著高考的腳步一天天逼近,她的心事也一天比一天重了。

事實上,一個人開始變得懂事,也就是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很多事情突然趕到一塊了,不去深思是根本不可能的。雲朵心裏最清楚不過了,這些年為了她和哥哥,還有這個破碎的家,姐姐付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尤其一想到當年她陪姐姐去相親的情景,雲朵就感到自己是對不住姐姐的。

當初自己若是不生那場病,姐姐就不用守在醫院照顧她了,那樣一來姐姐肯定就能跟那個常河見上麵了,說不定他們倆會一見鍾情從此就好上了。可她當時偏偏不爭氣,莫名其妙地生病拖累了姐姐,更讓她感到內疚的是,她那時居然還把姐姐的裙子藏了起來,好像生怕姐姐一個人偷偷跑去約會,以後就不再要她這個妹妹了。假如不是因為她,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姐姐根本不會遭遇那麼多不幸。

往事不堪回首。想一想,姐姐的命實在太苦了,真是比那黃蓮都要苦。所以,她不想也不能再跟個不懂事的小丫頭那樣,再把姐姐繼續拖累下去了,她要走得遠遠的,她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生活。雲朵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想好了,就大膽地去做了。

此外,還一個原因,雲朵跟同桌女生劉彩的關係一直很要好,兩個人平時課後唧唧咕咕無話不談,誰家裏做了好吃的,都惦記著給對方帶點兒去嚐嚐。劉彩有點兒大大咧咧的,活像個男孩子性格,她確實很喜歡跟雲朵在一起,經常把雲朵摟在懷裏開玩笑說,自己要是個男生,將來一定娶雲朵當媳婦。劉彩的學習成績比起雲朵差得很多,她經常性地抄雲朵的作業,用劉彩自己的話說,她天生不是念書的料,就等混到高中畢業回家嫁人。

雲朵也早就聽劉彩說,她家條件也不算好,她爹一年四季在外麵一個小煤窯裏挖煤,家裏幾畝地全靠母親一個人種,她還有個妹妹正在念小學,她爹倒是隔三差五能寄些錢回來,一心盼著姐妹倆能把書念好,可劉彩早就給自己判了死刑,指望她考大學,等下輩子吧。

近來一段時間,劉彩確實發現雲朵情緒很低落,連上課都無精打采,人總發呆,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經過她刨根問底再三追問,雲朵才不得不跟她說了實話。

雲朵說自己不想再念書了,想到外麵去掙點兒錢。

劉彩聽了馬上附和,說她反正早就不想念了,她之所以整天硬著頭皮往下念,還不是給爹媽裝裝樣子。說著,她就拉住雲朵的手說,雲朵你想去哪兒,我就跟你跟到哪去。

雲朵皺著眉頭說,問題是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呢,你跟著我幹啥?

劉彩想了想,突然用力一拍手,說,那你幹脆聽我的吧,我有個遠房表姐在城裏做生意,聽說幹得可紅火了,咱倆不如先去她那裏看能不能找點活幹。

雲朵說,好是好,可人家能要我嗎?

劉彩說管那麼多呢,車到山前自有路,不行到時候再想別的法子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雲朵覺得劉彩說得不無道理。

就這樣,倆人一拍即合,決定瞞著家人偷偷去外麵找事情做,等以後安定下來再寫信告訴家裏。

那天在學校裏,她們甚至連離家的具體日子也預謀好了——單等這次高考結束的第二天便一同結伴出行。

實際上,若按照劉彩當初的意思,她們幹脆連高考也別參加了,早早一走了之。對此,雲朵個人卻有不同的意見。她說我這輩子是不想上什麼大學了,可這試還是要考的,不參加考試就是逃兵,考一下至少也該證明一下自己嘛。

就這樣在焦慮的等待中,高考的日子如期到來。劉彩幾乎是每門課隻答了一半試卷就沒時間了,雲朵卻表現得很沉穩,可能是因為自己根本沒有上大學的打算,考上考不上都無所謂,可以說一點壓力都沒有,她反倒應對自如了。

她們都被安排在鎮中學的統一考點裏。考到最後一天,劉彩紅頭漲臉地從考場出來,見了雲朵就跺著腳嚷嚷起來,說自己徹徹底底地考糊了。

雲朵說糊了才好呢。

劉彩氣鼓鼓地白了雲朵一眼,說聽你的口氣肯定考得不錯吧?

雲朵說反正我這輩子是沒有上大學的命,考好考賴還不都一樣,高考對我來說已成往事了,從今天起我就再也不當學生了。然後,她一本正經地看著劉彩,說,明天早晨八點,咱們在幹渠橋頭,不見不散。

劉彩像是不相信她的話似的,吞吞吐吐地問,你,真的,想,好,了嗎?

雲朵就扭過頭不想再搭理劉彩了,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吧。

第二天,雲朵趕到幹渠橋頭的時候,劉彩早已經站在那裏,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劉彩說以為你耍哄我,不來了呢。

雲朵朝左右看了看,問,我像那種人嗎?不等劉彩回答,又說,別囉嗦了,咱們還是快點兒走吧,當心讓誰看見了。

劉彩腳步遲疑地朝身後張望了一下,嘀咕道,你說我媽在家會不會急死呀?

雲朵說咱們又不是去幹啥壞事,怕什麼,過幾天安定下來,馬上就給他們寫信,我想問題應該不太大。

劉彩聽了,才終於鼓足勇氣,放開腳步跟了上來。

雲朵這才注意到,劉彩身上穿了件很漂亮的連衣裙,以往在學校她們天天都紮著學生式的馬尾,現在她把頭發披散了下來,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成熟多了,她隨身帶了兩個大包,都鼓得像豬肚子。

雲朵順手幫她拎起一隻。

劉彩不無好奇地問,水雲朵你怎麼才帶那麼點兒東西呀?

雲朵說又不是去嫁人,帶那麼多破東西幹什麼?我這叫輕裝上路。

劉彩聽了,不以為然地衝她撇了撇嘴,說,窮家富路,你到底懂不懂啊,真是沒出過遠門。

就這樣,兩個年輕姑娘匆匆忙忙走到大路上,站在路邊喘著氣,等了好大一會兒,才算上了一輛順路的三輪蹦蹦車。趕到鎮上已經過了晌午,肚子都餓急了。

雲朵主動掏出身上的錢來,大概有七、八十塊那麼多,都是平時姐姐給她的買學習用品剩下的錢,她慢慢攢起來舍不得花。雲朵買了兩碗牛肉拉麵,一人一碗。劉彩最愛吃辣椒,狠狠地往碗裏調了好幾勺子辣椒油,雲朵隻調了一小勺,倆人埋頭稀裏呼嚕吃起來,別提多香了。

下午三點半,她們終於一齊鑽進一輛破破舊舊的中巴車裏,盡管車上統共沒有幾個乘客,倆人還是坐在最後一排。車搖搖晃晃開動以後,劉彩很快就迷糊著了,腦袋一直枕在雲朵的肩膀頭上,好幾次口水都濺到雲朵衣服上。

車確實顛得很厲害,雲朵一開始多少有點心事忡忡,但車開出幾十公裏以後,瞌睡終於執拗地爬上眼皮,她也閉上眼迷糊了一陣子。

雲朵夢見自己憋了一泡尿,她著急地想下車去,可她怎麼喊汽車也不停下。後來前麵有人站在路邊招手擋車,車才別別扭扭停住了,她急忙起身往車門口跑,車門一開,她還沒有來得及跳下去,外麵早有人闖進來,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子,雲朵你咋這麼不聽話,你還不跟我回家去。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姐姐。雲朵說我不跟你回去,我的事不用你管。然後,她就用盡全身力氣往車門外衝。可雲秀自始至終也沒有撒開手,雲朵實在是憋不住了,竟蹲在車門口尿了一褲子,頓時把雲朵給嚇醒了。

雲朵用手推了推劉彩,喂,醒醒,別睡了,劉彩你醒醒呀。

中巴車吱地叫了一長聲,像年關時節的老母豬挨了一刀,終於停在縣城車站裏不動了。兩個人收拾東西準備下車的時候,劉彩突然叫了起來。

原來,她放在行李架上的大包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她們在車裏翻騰了半天,始終也沒有找到劉彩的那種旅行包。

雲朵的包上車時順手塞在腳底下,所以才沒有丟。她們去問司機和票員,人家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一路上都有上下車的人,肯定是你們睡覺的工夫讓誰順手牽羊拿走了。

劉彩一聽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邊抹眼淚邊不停地叨叨,說包裏裝著什麼什麼,都是她平時最喜歡的東西,現在都丟了該怎麼辦呀。

雲朵說你先別哭呢,哭有啥用,東西已經丟了,哭也哭不回來。又問她包裏裝錢沒有。

劉彩這才回過神,剛才隻顧惦記著包裏那些好看的衣服裙子了,錢的事差點忘了。

劉彩給雲朵指了指自己腳上的那雙白色的旅遊鞋,鞋是她爹去年過年回家探親時買給她的,她平時一直舍不得穿,這次出門特意穿上了,此刻那雙鞋還白得有些刺眼,跟她整個人很不協調。

劉彩壓低聲音對雲朵說,我才沒那麼傻,錢都藏在鞋墊下麵呢,這是我爹教給我的妙招,他每次回家不是把錢藏在褲衩裏,就是塞在鞋殼裏,這樣小偷就摸不著了。

雲朵長長舒了口氣,說,還真有你的,隻要錢沒丟問題不大,那些東西等以後掙了錢再慢慢買吧。

劉彩揉了揉眼圈,惡狠狠地衝車窗外罵了句,狗日的敢偷姑奶奶的包,叫你們不得好死!

雲朵笑笑說,算了吧,以後多個心眼,咱們上車睡覺確實也不安全,你丟的東西也算我一份,等以後我有了錢先賠你一個包。

劉彩問說話算數?

雲朵點點頭,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好容易出了站,眼前的世界一下子繁鬧起來,街上都處都是花花綠綠的男人女人和大大小小的汽車在來回動著,都是忙忙碌碌的樣子。

劉彩一直都在東張西望,兩隻眼睛簡直不夠用了,恨不得把一雙眼皮用火柴棒支起來。

雲朵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心思看街上的景物,她隻顧一隻手拉著劉彩,一邊不停地跟路邊的人打聽道路。兩個人東拐西拐,像兩條懵懂無知的魚,轉了好幾個圈,又鑽了三五條窄巷,折騰了將近大半個鍾頭,總算是找到了劉彩所說的她表姐在縣城開店的大致方位。

其實,這條街就在車站附近,她們因為路不熟,剛才才瞎轉悠了半天。

雲朵注意到,這裏好像到處都是旅館,歪歪斜斜地把巷道排擠得簡直快過不去人了。她是從門口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招牌看出來的,好再來旅社,迎賓旅館,便民服務社,形形色色。

雲朵就問劉彩,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劉彩說,還是幾年前來過一次,我表姐人長得可好看了,兩條烏黑烏黑的大辮子,眼睛可花可花了,看一眼能迷死人哩。

雲朵打斷劉彩的話,又問,難道你表姐也是開旅館的?

劉彩茫然地抓了抓後腦勺,半晌囁嚅說,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不是吧,我表姐最早從她家裏出來學的是理發手藝。

雲朵說那還差不多,她要是個開旅館的,除了住店,咱們找她能幹啥呀?

不知不覺天就黑下來,她們倆幾乎把這裏所有的店麵都來回問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劉彩她表姐的什麼理發店。

雲朵說你不會是記錯了地方吧?

此時,劉彩也有點兒模棱兩可了,她一個勁撓著自己的頭發說,不會吧,我以前明明是來過的呀,地址我都能背下來,真是奇怪……咋說沒就沒了!

雲朵想了想,說,興許人家搬到別處去了,你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你表姐別的消息?

劉彩已經徹底糊塗了,這整一天折騰下來,又都沒出過遠門,人確實很疲倦了。她垂頭喪氣地看著雲朵,眼淚隨時都要從眼眶滾出來。

就在她們倆正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從斜對過走來一個中年女人,胖墩墩的,頭發上上了五顏六色的發卷兒,還沒來得及拆去。遠遠就跟她們打了聲招呼,姑娘,過來過來過來,你們找的人我認識呢,先頭你們乍一問還把我給問住了。

倆人一聽,頓時喜出望外,剛才她們確實跟這個胖乎乎的女人打問過的。

於是,她們倆忙從地上拎起各自的包迎了上前去。

胖女人很熱情的樣子,說,我看你們姐倆在這裏轉悠老半天了,累壞了吧,走,先上老嫂子那去吧。

雲朵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說,大嫂我們是來找人的。

劉彩也急忙說出了她表姐的名字。

這位胖大嫂連聲說,知道知道,你表姐以前的店就在我家旅館邊上,我們算是街坊鄰居。

劉彩聽了馬上回過臉對雲朵說,怎麼樣?我說我沒記錯吧,你偏不信!

雲朵沒搭理她,卻聽那胖大嫂還在說,你那表姐手藝是這條街上最好的,我經常去她那裏收拾頭發,走吧,先跟我來。

說著,就在頭前領路了,雲朵和劉彩互相看了看,隻好跟了上去。

很快,她們跟著對方走到一家旅館門口,胖大嫂徑自進去跟櫃台那邊的一個男人嘀咕起來,說話聲時大時小。那個男人模樣怪怪的,留著很長很長的頭發,把眼皮都遮住了,像個搞什麼藝術的。他間或扭頭朝雲朵她們這邊掃兩下,眼神藏在亂蓬蓬的發叢裏,看著叫人很不舒服,胖女人跟他偶爾發出一陣模糊的笑聲。

過了一陣,胖大嫂又轉身走到雲朵她們跟前,說,我剛才又問了一下我們家掌櫃的,他的頭發以前也是隔三差五就上那個店裏理一理,別的理發館他信不過,他跟你們要找的那個表姐比我還熟呢,你表姐開春時就把理發店盤出去了,聽說是專門到廣州學最新的美容技術去了。你們倆來得真不巧,反正現在天也黑了,你們又人生地不熟的,幹脆先在我這店裏住下來,趕明天再做打算不遲吧。

雲朵跟劉彩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她們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一時都拿不定主意。

胖大嫂見狀,忙上來一邊幫她們拎東西,一邊又和氣又熱情地勸說,你們姐倆放心吧,我是絕對不多收你們一分錢,老嫂子給你們倆開個小單間,兩人按一人收費,一晚二十塊,怎麼樣?夠便宜的了,這條街你們打著燈籠恐怕也找不到這種好事,快跟我進來吧!反正今晚你們總不能睡到馬路上去。

雲朵她們確實也想不出別的辦法,隻好唉聲歎氣地跟著那個胖女人,一前一後走到走廊盡頭的一個小房間。

雲朵心裏有種很失落的感覺,加上這條擁擠陰暗的走廊,實在讓人感到壓抑。

劉彩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拎著包,大大咧咧走在雲朵的前麵,嘴裏一個勁說,雲朵,咱們運氣還不錯,算是遇到好人了,要不可咋辦。

胖大嫂聽了這話,馬上回過頭接話說,是啊,是啊,不信你們去這條街訪一訪,誰不知道我胖嫂最樂於助人的。

劉彩就奉承說,我一眼就看出您是個大好人!又轉過頭問雲朵,你說是不?

雲朵不置可否,內心一片茫然,沒想到第一次出門找人就撲了個空。她的目光在陰暗的走廊裏掃視著,她的感覺完全跟劉彩不一樣。對於此刻劉彩所表現出來的興奮和沾沾自喜,她從心底覺得別扭,她發現自己以前對劉彩這個人的把握和認識是膚淺的,很不到位,她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超快,而自己卻差遠了。她甚至感到奇怪,剛才劉彩下車時丟了東西的懊惱和痛恨,以及找不到她表姐的失落竟都轉眼就雲開霧散了,她就跟沒事人似的了。

房間很窄,靠牆處分別擺著兩張小床和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看上去都髒乎乎的,有油漆的地方都斑駁了,就連白色的床單好像是永遠也洗不幹淨的樣子,上麵隱約有一圈兒淺一酡兒深的汙漬,還有被煙頭燒出的黑的小圓孔。

雲朵還注意到,在並不太白的幾麵牆上,胡亂寫著一串一串亂七八糟的數字,好像還有張三李四之類的名姓。除此之外,最裏麵的牆上還有一扇巴掌大點的窗子,外麵安裝了縱橫交錯的鋼筋柵欄。

雲朵好奇地朝窗外看了看,隻看到很小很小的一片天空,像一麵長方形的小鏡子,人的視線全部讓外麵高高矮矮的一片房頂和一堵拉了鐵絲網的圍牆遮沒了。

劉彩一進屋就仰麵朝天地在床上倒下來,嘴裏連聲嚷著,累死了累死了,真是好出門不如歹在家啊。

雲朵在椅子上安靜地坐下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當間胖大嫂出去了一趟,很快她又回來了,隨手拎來一隻暖水瓶,對她們說,我先給你們姐妹倆沏杯茶,喝一口,緩一緩,一會兒我叫廚房給你們倆下碗雞蛋熱湯麵,這街上夜裏亂得很,你們最好哪都別去。

等那個胖女人離開後,雲朵問劉彩明天該怎麼辦。

劉彩說我也不知道,明天再想辦法唄,實在不行咱倆照回家算了。

雲朵說要回你自己回,反正我是非要去找活幹的,回家這個兩個字你以後再也別跟我提!

劉彩見雲朵表情十分嚴肅,忙換種口氣說,你別生氣嘛,你到哪我當然要跟到哪的,還不行嗎?

雲朵說,誰稀罕你跟著我,煩不煩人!

劉彩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來,拉住雲朵的一隻胳膊搖晃了幾下,說,都怪我那表姐,她好端端地不在這開店,偏偏跑到廣州幹啥去?害得我們白跑了一趟!

雲朵已沒心思再答話,就端起桌子上胖女人沏好的茶水,邊吹邊喝。這一天下來嗓子都快冒煙了,真的口渴難耐,顧不上那麼多了。

劉彩也端起杯子,她隻喝了一口茶,嫌燙嘴又款款放下來。她回頭對雲朵說,呆會兒咱倆到街上逛一逛去好不好?反正都到縣城了,也算是咱們的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嘛!

雲朵沒好氣地搖頭說,算了吧,我哪有那份閑心,還是早早睡吧,明天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劉彩聽了馬上賭氣說,你這人咋那麼小心眼,我表姐人沒找著,又不是我的錯,腿長在人家身上嘛!她走了也能怪我嗎?

雲朵馬上說,你這人咋那麼敏感,誰說要怪你了?人家就是累了,想睡覺不行呀?

劉彩撅著嘴說,哼,你的口氣明明就是在怪我麼。

誰怪你了劉大小姐,別自作多情好不好,我困了想早早睡一覺,你要是不想睡就自便吧,我又沒把你的腿綁在褲腰帶上。

劉彩一時被雲朵噎得無話可說了,半天直衝著天花板翻白眼。

雲朵呢隻顧咕咚咕咚喝熱茶,燙得嘴裏噝噝亂響。

劉彩見狀,才沒好氣地說,那你睡你的吧,離開你我自己照樣迷不了路。

說完,就氣哼哼地起身下地,賭氣一甩門出去了。

雲朵也沒太在意,知道劉彩喜歡耍小性子,以前在班裏的時候她就經常這樣,但過一會兒又準會跑回來,纏磨著她跟她和好如初。她一直就是那麼個性格。

劉彩離開房間後,雲朵幾乎一口氣喝完了手中的那杯茶。

這時,她隱約聽見門好像吱吱地響了幾下,似開又不開的樣子,不用猜她就知道,肯是劉彩在門外故意逗弄她。她懶得搭理她,隻覺得眼皮漸漸沉垂下來,好像越來越重,腦袋也昏昏沉沉的,泰山壓頂一般,眼睛忽然就睜不開了似的。她實在是太困了,長了這麼大,她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折騰過呢。

於是,她像先前劉彩那樣仰麵在床上躺下來,又伸手隨便拉開被子蓋在肚子上。此刻,她腦子裏殘留的一點兒意識變得模模糊糊的,她想不管怎麼樣,自己終於如願以償地離開了家,她繼而想到姐姐知道了一定會很著急的,甚至很生氣,多年以來她還是頭一次以這種決絕的方式離開家的。這種感覺想想還是有點兒膽戰心驚的,不過,同時也讓她覺得很過癮、很刺激。

雲朵就想,等自己以後掙上錢了能養活自己了,她要把多餘的錢都寄回家裏去,這樣就能把爹的病徹底治好了,姐姐也再不用為錢的事整天發愁著急心煩了。

劉彩的腿還沒邁出旅館大門,就讓那個胖大嫂橫著跑來擋住了去路,一個勁問她這麼晚了還上哪去。

本來她就氣不順,白天在車上丟了包,好不容易來到縣城,卻沒找到她表姐,又剛剛跟水雲朵慪了點兒小氣,便很不客氣地回敬那女人一句:我去哪還得跟你請假不成,你是開店的,我是住店的,腿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就去哪,管得著嗎?

胖大嫂聽她口氣這麼衝,忙換了一副妥協的口氣說,好姑娘,我不是哪個意思,現在都黑燈瞎火的,外麵治安也不太好,我是怕你碰到壞人,你住我這裏,當然得對你負點兒責了。

劉彩聽了這才稍稍和緩語氣說了句,我上街買個東西就回來。說著,扭頭就往街上去,心裏卻嘀咕道,媽的,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縣城的夜色可比鄉下好多了,路燈像剛剛盛開的向日葵,一排排往前方鋪展下去,路上行人已漸漸稀少了,車輛也不算多,時不時迎麵黑乎乎地跑過來一輛黃包車,停下來大聲吆喝著問劉彩去哪,要不要雇他的車子用。劉彩想反正都已經出來了,索性四處逛逛,也好看看縣城的夜景,要不白來一趟。於是,她就叫來一輛黃包車,讓人家把她拉到最熱鬧的街上。

沒多大工夫,黃包車就停下來了,眼前是一片燈光閃爍的夜市攤子,烤羊肉串煙火和腥味在空氣中彌散著,錄音機裏播放著有些變了調的流行歌曲,《黃土高坡》《讀你》《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等等,這些歌曲劉彩平時也總跟著收音機瞎哼哼。劉彩下車付給人家一塊錢,錢是剛才坐在車裏時,她乘機從鞋殼裏取出來的,一共有一百四十幾塊,團成卷兒攥在手心裏。

劉彩獨自走在熙來攘往的夜市裏,心情一下子比先前好了許多,有烤羊肉串的,有炒麵疙瘩的,還有賣羊雜碎湯的,她在一家砂鍋攤子跟前停下腳步,翕動鼻子一聞,真香啊!肚子早已經呱呱叫了,她跟人家要了一個牛肉鍋子,舀了兩勺子紅辣椒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旁邊有夥年輕人正在吆五喝六地劃拳,聲音很吵,伴隨著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啤酒瓶子都快堆滿了桌子。

劉彩這時忽然想起雲朵來,覺得她真傻,覺有啥好睡的,出一趟門多不容易,就該好好逛逛才對嘛。

吃完飯,劉彩美美地出了一身熱汗,裙子都緊緊地粘在屁股和腿上了。她用手撩起裙擺,左右揮扇起來,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才發現原先喝酒劃拳的幾個小年輕正眼巴巴在一旁瞄著自己,一副垂涎欲滴流裏流氣的怪相兒。

劉彩臉一紅,急忙捋展裙擺,頭也不回地往前去。她剛走出兩三步,就聽見身後響起一片刺耳的哄笑聲,那夥小年輕接連打著呼哨,像一群夜貓子在尖叫,有人帶頭高聲嚷起來,扇呀,咋不扇了,小妞,讓哥們瞧瞧你的屁股蛋子白不白呀。

劉彩猛地站住,回頭朝身後罵了一句,臭流氓!想看回家看你媽的屁股去!罵完,覺得還不解氣,又狠狠地朝馬路上啐了兩口白唾沫,才轉頭大踏步繼續往前走。

也許剛才吃得太著急了,加上無端地又跟一幫小流氓鬥嘴,劉彩越發覺得口幹舌燥。她徑自朝前麵的一個冷飲攤子走過去,想買根冰棍或喝瓶汽水好解解渴。平時在鄉下,即便像眼下這樣的暑天,也感覺不到有多熱的,看來城裏畢竟跟鄉下不同,走幾步路,吃一頓飯,人就要汗流浹背了,心裏也是火燒火燎般難受。

不過,等劉彩一口氣喝光一瓶冰鎮汽水,痛痛快快打了一串響亮的嗝後,立刻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還是外麵的世界好啊!在家的時候,晚上的光陰是最無聊也最難打發,村裏倒也有家小雜貨店,可根本買不到啥好東西,況且,滿街都是熟人,眼多嘴雜,她要是多走兩趟商店,人家就該盯著她嘀咕,說這姑娘嘴巴尖饞,將來誰娶了她誰倒黴。

現在,情形完全不同了,劉彩覺得自己無憂無慮,想吃什麼想買什麼,都隨她自己的便,再也不會有討厭的人拿眼睛盯著,跟盯賊似的。離開冷飲攤子時,劉彩的手裏又多了一根軟冰糕,奶油的,冰冰涼涼,她邊走邊用舌尖一下一下舔吮,舍不得一下子吃光,感覺實在好極了,從來沒這麼好過,就像這輩子頭一回吃這種東西,清涼的感覺順著喉嚨一直滲透到五髒六腑裏。

劉彩的腦子裏忽然間閃過一個很強的念頭,她想下輩子就是變貓變狗,也要生在縣城裏,城裏有柏油馬路,有夜市攤子,還能吃到自己喜歡的冷飲。

可是,還沒等她吃完手裏的冰糕,肚子突然就疼起來,腸子擰著絞著的那種疼,疼得她都直不起腰了,肚子發出悶雷一樣的怪聲,咕嚕嚕亂響。

劉彩忍痛割愛把小半個冰糕扔到路邊,捂著肚子往前走,她必須得趕快找個地方方便一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樣東西南北瞎撞了一圈兒,也沒發現廁所,汗珠子都憋出了額頭,她也沒有好意思問別人廁所在哪。

劉彩狼狽地離開夜市,她想隻要找個僻靜的旮旯解決一下就行。於是,跌跌撞撞離開了馬路,朝著一處沒有燈光的地方跑去。好在,這裏確實沒有什麼人,是片拆除了一半的舊房舍,到處都是磚塊瓦礫和灰土堆。劉彩當即就在一堵半人高的殘牆根邊蹲下來,隻覺腹內翻江倒海。她把眼睛一閉,牙一咬,直到這時,她才後悔剛才不該嘴太饞。

劉彩一直痛苦地蹲在地上,等她抬起頭望著夜空的時候,腹內的疼痛感漸漸消失了。月亮隻有很小的一彎兒斜在東麵,星光也是朦朦朧朧的,根本看不分明。就在她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發現情況不妙,眼前不知何時長出一排黑木樁子,在夜色裏鬼影似的搖晃,嚇得她哇得叫了一聲。再一細看,根本不是什麼木頭樁子,是六七個嚇人的黑影,正搖搖晃晃朝她圍過來。

幾乎能聞出從黑影裏飄散出來的那股酒氣,像此刻的夜色一樣濃烈,一個個都好像喝得醉醺醺的了,腳跟都站不穩似的,有的在打嗝,有的呼呼直喘,有的吹著輕浮浪蕩的口哨,還有的始終在嬉皮笑臉,總之,黑影們距離她越來越近,近得她連呼吸都覺得有些困難了。

劉彩下意識地捏緊拳頭,壯膽似的往上舉了舉,又覺得兩拳千斤似沉重,舉不起來。你們想幹啥?你們最好離我遠點兒,要不,我,我可喊人啦!

根本沒人理睬她,相反,黑影們迅速逼近她,酒氣直衝她的鼻孔。

劉彩嚇得直往後退,再往後退,終於退到那截牆根底下,無路可走了。你們千萬別過來,我真的叫人啦,救命呀,救命!快來抓流氓啊……

不等她再喊下去,幾隻黑影猛虎樣撲上來,捂嘴巴,抓胳膊,薅頭發,摁腿腳。

嘿嘿,小妞兒,先頭你不是還衝哥們兒紮刺吐吐沫麼?這回可該咱哥們兒拾掇拾掇你了。

這時,劉彩人已被他們幾個死死地頂在身後的半截矮牆上,一點兒也動彈不了了,有隻手很邪惡地從她裙子下麵慢條斯理伸了進來,一下一下蟲子樣往上爬,最後爬到她的大腿根子上。

劉彩痛苦而又屈辱的喊叫聲完全被堵在喉嚨裏,惟獨眼淚急得嘩嘩往下流淌著。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眼前突然一片熾亮,一輛轎車吱地一聲在他們前麵的平地上急刹住了,一對車前燈把劉彩跟那夥黑影照得雪白。隨即,車門砰地一響,有人從車裏出來,大踏步朝他們走過來。剛才一直捂著劉彩嘴巴的那隻手,在驚慌中也暫時鬆開了。

劉彩乘機又扯開嗓子大聲喊起救命來了。

開車的人三步並作兩步,轉眼就走到他們跟前。黑影們像一群覓食的烏鴉撞到了自己的致命克星,頓時手忙腳亂地鬆開了劉彩。不過,他們並沒有馬上撤離的意思,而是一個個戰戰兢兢壯著膽子,都站在原地,大概想看看開車的究竟是什麼人。

劉彩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趕忙朝前緊跑了幾步,嘴裏委屈而又惶恐地嚷著,大哥大哥,這幫壞蛋耍流氓!他們都不是好東西!嗚嗚……說到這裏,禁不住眼淚吧嗒地哭了起來。

於是,開車的人衝那幾個黑影大聲說,黑燈瞎火的你們幹點兒啥不好,萬一把公安招來,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啊,我看今天的事就算了吧,給老兄一個麵子嘛,來,一人抽根煙,先消消氣麼。說著,開車的從襯衣裏掏出一盒煙,又往前走了兩步,把煙盒遞上去。

黑影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有人終於慢吞吞地帶頭上前去接煙,嘴裏唯唯諾諾地說,隻要有大哥這句話,那還有啥說的,小意思!主要是這丫頭嘴硬得很,若不是她剛才不幹不淨先罵人,我們才懶得招惹她呢。其他幾個也聞聲趕忙上來接過煙抽起來。之後,開車的又跟那幾個家夥說了兩句什麼,才轉身往車那邊走去。

劉彩稍微猶豫了一下,急忙緊跟了過去。開車的拉開車門已經鑽進車裏了,卻發現劉彩還死死站在車門跟前,眼神淒慌,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於是,對方又慢慢搖下車窗玻璃,把頭伸出來窗外,輕描淡寫地說,小姑娘,放心吧,不會有事了,你快回家去吧。

劉彩忙彎下腰,把整個上身都貼到車門上,她囁嚅說,多謝了,大哥,可我讓他們剛才一嚇唬呀,好像給迷路了,大哥你好事做到底,能不能再送送我呀?我怕大哥前腳一走,那些壞蛋又來找我的羅嗦。

開車的稍微想了一下,猛地將頭從窗外收回去。劉彩以為人家不會同意,正不知該怎麼辦好呢。沒想到對方卻斜過身去將副駕那邊的車門打開了,劉彩聽見那個人在車裏悶聲喊道,姑娘,快上來走吧。

劉彩簡直喜出望外,連著甜甜地噯噯了兩聲,一路小跑著從車頭繞到那扇車門跟前,幾乎是跌跌撞撞鑽進車裏的。

一上車,她自然少不得連聲道謝,說自己真是運氣好,出門就遇見好人了。這當間,她才有工夫打量開車的人。看上去,這個男人歲數也就在三十歲上下,留著整齊的寸頭,國字臉,胡子刮得很幹淨,胡茬發青,透著一股硬朗和耿直的勁兒,那雙把著方向盤的手寬大而又厚實,左手戴著一隻光燦燦的戒指,應該是純金的吧,正不時閃過一道熠熠的光亮,讓她有種羞慚的奇怪感覺。

劉彩向來都是心裏裝不住事,直來直去,恨不得把心裏的話一股腦都掏出去,她絮絮叨叨說了自己今天出門的倒黴經過,甚至連剛才吃壞肚子的事也說了。惹得開車的男人禁不住朝她笑了兩聲。人家嘿嘿一笑,劉彩也覺得有些難為情了,畢竟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素昧平生,自己似乎雜七雜八說得太多了,一點兒不懂得矜持,想到這些才住了口。

這時汽車已經在她們住的小旅館外麵的馬路邊停下來了,開車的男人問她你是住這裏吧,劉彩朝窗外張望了一下,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又回過頭說,大哥,今天多虧你幫我,真不知咋謝大哥你才好呢。

開車的笑了笑,說,誰家沒個姊兒妹的,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小事情也別放心上,不過你以後在外麵可得當心,天黑了一個人最好別到處亂跑,省得遇見那些社會上的人吃虧。

劉彩覺得眼圈一熱,想再說點啥,嘴角囁嚅半晌,竟無話可說了,隻是拿手背輕輕揩了揩兩隻眼角,長了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聽見爹娘之外的人這樣跟她說呢。

那人見狀沉默了一下,又說,姑娘你在城裏要是攤上啥難心的事,可以去東門外常記汽車旅店找我。說完,汽車就嗚地一下往前開去了。

劉彩呆呆地站在路邊,兩眼望著逼仄的巷口,轉眼間那裏就變得黑古隆洞的了。沒等她轉過身,就覺得背上讓誰輕輕碰了一下,同時,聽見身後有人連聲說,哎喲喲,我的好姑娘,你總算回來了,可把人等苦了。

劉彩扭過頭,見說話的正是剛才旅館裏的胖大嫂。劉彩人才回過神來,她帶搭不理地說了句,我不是說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嗎?你等我幹啥!說著,徑自往旅館門口走。

胖女人擰著屁股趕忙攆上來,似乎帶著討好她的口氣問道,姑娘才將送你回來的是你啥人呀?

劉彩見胖女人問話的樣子分明有些羨慕的味道,心裏頓時覺得舒服了許多。於是,她想了想,故意拿腔拿調地說,你是說剛才那個開車的人吧,他呀,是我堂哥,怎麼樣?人家可是在縣城做大買賣的,剛才就是堂哥請我去吃的夜市,這陣肚子還撐得要命呢。說著,她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腸胃還隱隱有些不舒服,差點給對方放了個屁。

胖女人臉色莫名地變得有些不自然了,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哦,是你堂哥,堂哥好啊,那你們今天咋不直接去找他呢?

劉彩一下子被對方的口氣惹火了,她沒好氣地打斷她說,你懂啥,我堂哥可是大忙人,這不一直忙到晚上我們才見上麵,明天他還會來這接我們的。

胖女人忽然一拍腦門對劉彩說,瞧我這個記性,光顧了跟你說閑話了,差點把當緊的事給忘了。是這樣的,就是跟你一齊來的那個姑娘,不知咋的,你前腳剛一走,她後腳跟著就走了。我有心攔住她,叫她等你回來再走不遲,可這姑娘強得很,死活也攔不住……我呀怕姑娘你回來著急啊,又不知該咋辦好,這不急得人呀團團轉呢,可算把你等回來了。

幾乎是當頭一棒,這個消息讓劉彩大吃了一驚。她壓根也沒有想到,雲朵會扔下她一個人先走了。雲朵怎麼能這樣?這究竟算怎麼一回事呢?一開始明明說好的,兩個人要一起出門一同找事情做的,還說要同甘苦共患難呢,可半途中腰,雲朵卻先走一步,把她一個人給撇開不管了。

等劉彩將信將疑跟著胖女人走進先前的那個房間後,她徹底傻眼了,雲朵人確實不在了,東西都拎走了,惟獨床單上留下一絲淩亂的痕跡,看得出來她曾在上麵躺過的。

胖大嫂無奈地說,看吧,我真的沒騙你吧!又不無好奇地問,依我看呀,你倆先頭準是吵過嘴吧,估計她一生氣才撇下你走掉的,對不對?

劉彩覺得這種懷疑實在讓人厭惡,尤其是這種時候。

劉彩狠狠瞪了對方一眼,胖女人趕忙止住話把,轉身蔫不溜地出去了。

劉彩一屁股跌坐在床沿邊,既而又懊惱地想道,雲朵這人也太不仁義了,不就是隨便拌了幾句嘴嗎?她竟當真了似的,連話也不留下一句,抬起屁股說走就走。

劉彩越想越窩火,越想越覺得自己又倒黴又委屈,這一天到底怎麼了?連一件順心的事情也沒有,看來出門沒挑對日子,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跟雲朵一起出門。

轉念又一思謀,興許是雲朵隻是想跟她開個小玩笑,這種事情以前在學校念書時也不是沒有過,兩個女孩子在一切總會有些逗逗鬧鬧的事。劉彩甚至想,說不定雲朵見自己上街去了,她心慌也想出去轉一圈,畢竟這裏比鄉下熱鬧得多;當然也說不準雲朵也像自己那樣肚子突然餓了,臨時想出去買點吃的。

劉彩本來就是個不怎麼愛動腦子的人,她也就懶得再往深處去想,當即胡亂脫了衣服上床躺下,心想還是一邊睡著一邊等雲朵回來比較好。

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雲朵這丫頭竟會硬下心腸不辭而別。

雲秀現在後悔得無可不可,悔自己那天不該青紅皂白不分,就甩手給了妹妹一個耳光,肯定刺傷了她的心。雲秀知道妹妹如今人大心大,她再不是過去那個時時刻刻離不開大人的小丫頭了,她這次隻輕描淡寫地給家裏留了張字條,說她要到外麵去闖闖,讓家裏人千萬別去找她,等她安定下來會給家裏來信的。

考慮到爹病未痊愈,雲秀一時半會兒不敢說出真相,隻是搪塞爹說雲朵學校臨時有個事情,需要外出一陣子。嘴裏這樣說,心裏卻火燒火燎,恨不能馬上跑出去把妹妹拉回家來。可是,到底上哪找雲朵去呢?

雲秀一籌莫展,急得熱鍋螞蟻似的坐臥不安。第二天一早,就偷偷背著爹到學校去打問,高考一結束學校早就放假了,隻好再去找雲朵的老師和幾個要好些的同學,他們都說考完試彼此再沒見過麵,這樣折騰了一大圈下來,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眉目。

雲秀實在沒有辦法了,她甚至想到要不要去派出所裏報個案,可轉念又一合計,太興師動眾了恐怕會影響雲朵的將來的前程,畢竟雲朵還是給家裏留了字條,又不是失蹤了,就想著再等等看,說不定很快就有妹妹的消息了。

湖裏又有幾塊窪地深陷下去了。其實,打年初冰雪融化時起,地下的水就不斷地往上漲起來,不知不覺中那些水田再也無法耕種了,從春到夏又連著落了幾場雨,水量越發充沛了,遍地都長滿了蘆葦,這種趨勢正在悄然加劇並蔓延開來。不到半年光景,就連雲秀家的一畝半水田也是湖水泛濫,蘆葦一大叢一大叢地從水裏往出鑽。這種東西拔是拔不掉的,它們的根係深植在淤泥裏,隻能下水拿鐮刀擦著水麵往掉砍,可是一茬子剛割掉,新一茬子又迅速冒出來,欺得那些正經莊稼都蔫怏怏的,沒有活力了。

雲秀看著心疼啊,一季稻秧眼看就這麼黃了。從爹生病以後,地裏的活多半都交給許慶侍弄,他這個人隻知道埋頭幹活,讓他怎麼幹他就怎麼幹,多餘的事不想,苦沒少捱,到頭來莊稼卻讓他越種越荒了。

離水家稻田不遠處的一片魚塘裏來了一夥子釣魚的人,他們是騎著摩托車趕來的,車就停在土路邊,風將汽油那種刺鼻的煙氣味吹進雲秀的鼻孔裏。那些人裏有老頭,也有年輕人,他們煞有介事地在湖邊或站或坐著拉開架勢。每天手裏攥著根細長的魚杆,鉤子和繩線一下一下拋進湖水裏,聲音很響亮,就像是趕車的把勢朝奔跑著的馬的屁股上美美地甩了一鞭子。

這中間雲秀好像還看見一個戴著橘紅色太陽帽的男人,因為隔得遠她看不清他的臉麵,他的眼睛也被黑色的太陽鏡遮著。戴太陽帽的男人卻又好像不是來釣魚的,他有點特立獨行的樣子,一開始隻是在湖田附近轉來轉去,還不時手搭涼棚朝四麵觀看著什麼。

雲秀是後來才注意到的,太陽帽果然不是來這裏釣魚的。他一個人站在火辣辣的太陽下麵,身上的橘黃色布衫也跟被太陽點燃了似的,把她的眼睛狠狠地刺了一下。雲秀看見他正在那裏擺弄著一件她不知道用來做什麼的物件,那東西就像她在照相館見到的支架似的,又似乎不太像。那物件有三條橘黃色的腿子,很紮眼,傲然地立在水田中央,太陽帽的目光就是穿過那支架頂端上的某個鏡頭一樣的東西,朝她這邊投射過來的。

當雲秀發覺對方似乎也看見她的時候,她急忙把頭低下去了。那一刻她感覺那個太陽帽的臉上有一絲很高深莫測的微笑。也許這隻是她的錯覺,她也急忙朝對方輕輕點了點頭,接著又繼續在水裏忙乎著砍那些討厭的蘆葦。

田裏的水很深,已沒過了膝蓋,水倒是很清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下麵的淤泥和稻秧被浸泡在水中無奈的慘相,時不時會有幾隻墨綠色的青蛙從腳背輕輕地躍過去,鑽出水麵,鼓著白色的腮囊呱呱地衝她叫個不停。

雲秀的心像是被那些沉在湖水中的看不見的一隻隻精巧的鉤子輕輕地魚鉤鉤住了,拖著她在水中遊來蕩去,七上八下的,她很長時間都擺脫不了這種心神不定的感覺。當雲秀站在水田中發呆的時刻,竟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牽牽掛掛的東西在心中翻來覆去不停穿行。無疑,雲朵這次離家外出給了她致命的打擊,妹妹到底上哪裏去了?這個小丫頭怎麼變得這麼不聽人話了!簡直是反了,一點兒不把她這個當姐姐的放在眼睛裏,自己真是白白疼了她十多年,到頭來竟背著她一聲不響地走掉了。

雲秀的目光隨著翻湧的思緒飄向遠方,目光拉得又細又長。她現在連做夢都盼著雲朵能平平安安回來,隻要妹妹肯回家肯認錯,她這個當姐的還是會像過去那樣好好待她的。

接連兩天,那個太陽帽照常出現在雲秀家稻田附近,時遠時近,忙忙碌碌的樣子。有時候,太陽帽也會跟另外三兩個幹部模樣的人一同走過來,那些人似乎對這裏的土地和湖泊很感興趣的樣子,不停用手一陣兒指指那邊,一陣兒又點點這邊,隻是他們從來不釣魚的,也不帶任何釣魚的家什。還有一次,好像還有鄉裏和村上的頭頭們,一大夥子人嘰嘰喳喳陪著那個太陽帽,他們前呼後擁地在湖裏轉悠了一上午,好像這個地方埋著什麼寶藏似的。

更多時候,隻有太陽帽一個人,在廣袤的水田和湖泊之間,他顯得形單影隻卻又孤注一擲,他總是擺弄不夠那隻橘黃色的三角架子似的,目光筆直地朝著某個方向投射過去,仿佛在遠方有一條驚世駭俗的大魚正等著他去捉捕呢。有時,太陽帽會在陽光下麵,攤開一張幅麵很大的白紙畫子聚精會神地盯著看,看一會兒又抬起頭,像尋找什麼似的在那些水田間望來望去。風把畫圖紙吹得一陣陣脆響,如同一麵大旗。雲秀發現太陽帽還帶來了一頂可以隨時展開支起來的小帳篷,軍綠色的,矮矮地趴在路旁的一片樹蔭下,像隻漂亮的狗窩。有時候雲秀眼看著太陽帽秘密地消失在帳篷裏了,但過了很長時間,他又會從裏麵爬出來,站在帳篷前伸著懶腰,或接連打著哈欠。她實在覺得這個男人很奇怪,同時,她甚至隱隱感到某種由對方所帶來的威脅。

雲秀當然猜不透太陽帽整天忙什麼名堂。她會把太陽帽想象成電影裏的一個很神秘的人物,比如暗哨,比如特務或地下黨什麼的。總而言之,雲秀覺得這裏好像要發生點什麼,反正那個太陽帽必定是有些來頭的,否則那些頭頭不會陪他在湖裏轉來轉去。

雲秀的世界注定很小,家,湖裏的幾畝稻田,年邁染病的老父親,以及憨傻的哥哥和不懂事的妹妹,除此之外,好像再也沒有什麼了。當然,這裏麵還包括許慶,隻是,想到許慶,雲秀的心裏就會不好受,因為現在看來她和許慶在一起也許是個錯誤,特別是在小渠出事後,這種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如果當初沒有許慶伸手救她,很多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因為這個世上早就沒有她這個人了,更不會有她那可憐的小渠。孩子是無辜的,錯就錯在她不該把他帶到這世上來。

雲秀幹活的時候滿腹心事,她得抓緊時間把地裏的活幹完,然後她就想出門打聽妹妹的下落。雲朵畢竟還小,她絕對不能由著妹妹的性子胡來,她一定得把她找回來,哪怕是她跑到天涯海角去。

力氣總算沒白費,經過雲秀幾天來馬不停蹄地薅草和排水,田裏的秧苗多少顯露出精氣神來,不再像先前那樣焦黃蔫耷著了,已開始有些昂揚地立起身來。雖說蘆葦稈子砍下去了,可那些稗子三棱葉鴨屎草之類又應運而生,間雜在稻苗中葳蕤起來,剛施進去的一點兒化肥給這些雜草提供了難得的養分,它們的生命力天性旺盛,瘋野不羈地亂躥出來。

雲秀的活也就跟著來了,那些雜草得趕緊薅呢,要不撒下地裏的化肥白瞎了不說,稻秧徹底被草欺得長不好了。而且,往往都是頭一遍剛剛薅過去,另一茬新草又雨後春筍般快速瘋長起來。薅草最費的是眼睛和腰,那些很細小的草會化裝似的摻藏在秧苗中間,不仔細辨認有時很難準確地拔出來。所以,接連兩日雲秀都泡在水裏,她讓許慶留在家裏照看老人和哥哥,中午她就不回家吃飯了。多半是一早出門時就帶好了餅饃和茶水,就在田埂邊的樹蔭下對付著吃了繼續幹活。

那個太陽帽這天終於出現在雲秀身邊。

當時,雲秀正在埂上歇緩吃幹糧。太陽帽像一陣不經意的風悄然飄到她眼前。雲秀先是看見眼前水麵上一團紅色的東西朝自己這邊矯健地移動著,最終停泊在自己麵前。那不是太陽,太陽走起來沒有那麼快。太陽也沒有那麼紅,太陽在水麵上晃動的時候,更像一隻油光水亮的蛋黃兒。太陽帽在雲秀旁邊站定,說話前他先抹掉了鼻梁上的黑墨鏡。

雲秀在濃稠暖燥的水草氣息中聞到一股很特殊的味兒,她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味兒,但她覺出了某種與眾不同。太陽帽就站在自己眼前,然後他蹲下來跟她友好地搭訕,他一蹲那種味道更濃地向她撲過來。你在這除草呢?他這樣說。

雲秀抬頭看了他一眼。太陽帽的臉明顯是被曬黑的,兩隻眼睛圈卻是明亮的黃色,跟其他部位相比很白。這樣看上去就有點突兀,好像滑稽小醜故意用白粉塗抹了兩隻眼圈。

雲秀很收斂地衝對方點頭一笑,並把手裏的半拉餅向對方禮節性伸了伸,你還沒吃吧?

太陽帽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順手就在她的手裏掰去一半往嘴裏塞,大口嚼著,艱難地吞咽。

雲秀急忙把水壺也遞過去。

這次,太陽帽沒直接去接,看了看水壺又衝她搖搖頭,好像在征求她的同意,由於嘴裏塞滿著未咽下去的餅,所以他說什麼她聽不太清楚。她還是堅持把水壺遞給了他,她看見他的喉嚨油老鼠似的上下竄動,他的嘴角沾著許多水珠。他終於吃完了那半塊餅,說真香啊,是你自己烙的吧。她含羞地點了點頭。

太陽帽今天換了一件黑色的老頭衫,上麵有一隻外國女人頭和幾行乳白色的英文字母,她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隻是覺得又刺眼又陌生。她忽然想要是妹妹在的話,她學過英語肯定知道是什麼意思。太陽帽腿上是一條發白的牛仔褲,兩條褲腿上沾了許多泥點子。

她又記起來妹妹也有一條這樣的褲子。雲朵好像很喜歡穿這樣的洗得慘白的褲子,盡管那樣一條要花幾十塊錢,她這個當姐姐的當初還是同意給妹妹買了。

這些都是你家的稻田?他指著眼前水田問道。雲秀再次點頭,說就是的。然後她又歎口氣說,這地方原先都是稻田,這幾年不知咋的了,地下老往上滲水,眼看就把我們的稻田都淹沒了。

太陽帽再次把眼鏡端正地架在鼻梁上,大聲說,我們就是專門為這個來白銀湖搞測量的。測量?雲秀暗想著,大概就是用那隻三角架子在水田裏望來望去的吧。她原本還想問搞測量到底做什麼用場,可太陽帽已經站起來了,說謝謝你的饃,很可口。同樣,又是一股氣味風一樣向她拂過來。

這次她有一點頭緒了,對方身上的味道完全不同於這裏的水,不同於這裏的花花草草,更不同於這裏的風和土地,完全是另一種氣息,陌生,幹淨,莊重,根本不像莊稼人那樣渾濁和拖泥帶水,而是充滿了街道樓房和柏油路才有的那種堅硬與沉著,甚至有點像妹妹過去每天從學校帶回家的那種書本味兒,總之完全來自她所未知的某個領域。

太陽帽朝前麵的路上張望了一下,那裏正有一條蛇狀的煙塵緩緩升起來。他說他們的車來了,他得先走一步了。即而,又衝她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說,不過這項任務還得持續一陣子呢。任務,這個詞同樣陌生又深不可測,就像他手裏所擺弄的三角架子,以及那張被風吹得撲啦啦作響的大圖紙。

之後的幾天裏,雲秀在田裏幹活的時候沒有再看見太陽帽,她想他大概去了別的什麼地方,白銀湖多大啊,方圓十幾裏一眼根本望不到頭。但有一天,她剛從水田裏腰酸背痛地走上來,太陽帽便像一隻靈巧的水鳥似的落在她麵前,並客氣地遞給她一瓶晶瑩透亮的水。

她知道那叫礦泉水,在縣城見過但她還從來沒有喝過呢。她把水拿在手裏,不無稀罕地盯著同樣清澈透明的塑料瓶子,瓶身上的一圈塑料包裝紙上同樣也有一個女人手裏抓著這種水,隻是那個女人的表情比自己誇張多了,有點張牙舞爪的。雲秀將水在手裏輕輕搖晃著,那水永遠是那麼清澈無比,她的腦海中充滿了關於水的種種遐想。

再過一半天,我們就撤了。太陽帽對她說。雲秀一怔,撤——去哪?當然是回縣城測繪局了,那裏是我的單位,你們這的測量任務完成了。雲秀的眼神迷惑地看著對方。往後還過來嗎?這也說不定,估計暫時不來了,以後就算來,這裏肯定大變樣了,水田全改造成湖了,規劃中還有一條高速公路,好像要架橋從白銀湖橫穿過去。說到這裏,太陽帽用手指著未來那條公路的方向。他接著說,你看,從水田裏挖出來的泥土正好用來墊路基。雲秀簡直大吃一驚,因為太陽帽所指的地方正好包括她家稻田所在的位置。

那湖裏的田是不是再也種不成了?

是啊,這裏原先就是一片大湖,你應該比我清楚,現在隻是要把它恢複到當初時的模樣。等把湖治理改造好,路也修通了,這白銀湖就變成一個風景秀美名副其實的旅遊區了,到那時候,說不定你還能在白銀湖劃著小船做做導遊什麼的呢。

聽完對方的一番話,雲秀的目光極力飄向遠方,仿佛眼前的這一切忽然變得異常遼闊起來,怎麼也望不到邊際。一種懵懵懂懂的感覺浮上心頭,有些事情她不太懂,有些事情她想也不敢去想的,她隻是聽太陽帽描述著一個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的白銀湖,或者,那個大湖早就有的,隻是留存在她的夢中,隻有在她回想往事的時候,白銀湖裏清澈透明的水才會在記憶最深處熠熠閃亮。

就在這時,一隻布穀鳥在前麵的蘆葦蕩中咕咕咕咕地叫起來,聲音斷斷續續地在水麵上滑行,悠長而且空靈。很快,又有一大群的鳥在寡藍色的天空裏飛過,然後壓低了黑黑小小的身體輕盈地掠過豆綠色的水麵。布穀鳥已經飛遠了,有點淒婉的叫聲像是從天邊飄過來的。

太陽帽一直在專注地聆聽那些鳥的聲音。

雲秀手裏緊緊抓著剛才太陽帽送她的那瓶礦泉水。

等將來呀,這裏肯定會變成一個鳥的天堂!

太陽帽有些動情地暢想著,又像在自言自語。

將來,在雲秀聽來這是一個多麼深奧而又遙遠的詞啊,像是深深地埋藏在曾經的那片浩浩淼淼的大湖之中,又像是一下子將她帶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天地裏麵,那裏的風、那裏的水、那裏的一草一木,甚至於一隻幼小的鳥兒,都是她所不熟悉的。

雲秀幾乎已經沒有勇氣再去想將來的事情。她的心忽然變得空茫起來,仿佛被完全掏空了似的,失去了重心,也失去了目標,對將來沒有絲毫憧憬。當一陣風從西北方向吹過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快要從地上飄起來了。

太陽帽所描繪的一切如同一個巨大的秘密,在雲秀看來甚至有點離奇和恐懼的意味。當然,雲秀對太陽帽整日整日癡迷於三角架跟前東張西望的疑惑也終於有所釋解了,盡管對方跟她說的都是些聽不太分明的新詞兒,什麼濕地啦,回歸啦,生態保護啦,還有旅遊資源開發,等等等等。她隻是模棱兩可地聽著,像在聽一個事不關已的傳奇。

雲秀還是隱隱約約從中獲得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白銀湖將要麵臨一次重大的變革,而且,這種變化似乎就在眼前了,就在自己每天都要來辛辛苦苦薅鋤雜草的這片水田裏,一如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填湖造田大會戰。

也就在這天傍晚,當雲秀從地裏疲疲遝遝趕回家時,遠遠望見院子門口停著一輛汽車,這輛黑色轎車她當然不會感到陌生,不用猜就知道是常河又來了。

出乎雲秀意料的卻是,常河竟捎來了雲朵的消息,這真是讓她又驚又喜。

原來,雲朵的同學劉彩那晚在縣城夜市遇著常河,後來因為雲朵不聲不響地撇下她不知去向了,劉彩在縣城又人生地不熟的,偌大一個縣城想找到雲朵談何容易。她是百般無奈之下,才想到去東門外的那個汽車旅館求好心人幫忙的。

這家麵館就開在縣城車站附近的街邊上,離旁邊的一家菜市場也近便,生意主要以刀削麵和臊子麵為主,早晨也兼賣牛肉拉麵和小菜什麼的。

掌櫃的四十來歲,生得肉墩墩的,五短身材,渾身上下都閃著油膩膩的光亮,又過早謝了發頂,隻有腦後勺和兩鬢還固守著最後的幾片陣地,沒事時掌櫃的總愛拿手掌蹭磨自己光潔可鑒的頭頂,好像這樣持之以恒地摩挲下去,頭發就會重新生長出來似的。常河早上經常開車到這家麵館吃拉麵,隱約記得門上貼著“本店招聘服務員”的字樣,就把雲秀領過來碰碰運氣。其實,按照常河自己的想法,他根本不打算帶她出來薦什麼工的,安排雲秀去他的汽車旅館上班一點問題也沒有。可是,雲秀死活不答應,她不想再給人家惹麻煩,說要是那樣的話她寧願馬上回家。常河也知道拗不過她,才勉強答應帶她來這裏試試。

沒想到掌櫃的倒是個爽快人,見麵隻隨便聊了幾句就答應要錄用雲秀。

掌櫃的盯著雲秀說我這裏是小本買賣,全仗著那些個回頭客來吃飯,幹活要有眼色,手腳放勤快,我向來是不虧人的。

雲秀因是頭回見這場麵,難免有點緊張,常河就替她把話說了。掌櫃的放心吧,她在家也是受過苦的人,不會的你多教教她。

雲秀這才鬥膽跟著說,掌櫃的我啥活都能幹呢。

掌櫃的一邊拿手掌摸著發頂,一邊上下打量雲秀,弄得雲秀的頭又低下去了。掌櫃的又轉過臉問常河,她是你媳婦?

常河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問,忙搖搖頭,麵情有些尷尬地說,不是的,她是我的一個老鄉。掌櫃的又專注地蹭了蹭自己的發頂,突然把手從頭頂移開,猛地拍打在玻璃櫃台上,一隻黑頭蒼蠅聞聲倉皇而逃。掌櫃的抬眼望著蒼蠅飛竄的方向,沒好氣地嘟囔著,狗日的咋都打不光!

打這天起店裏雜七雜八的活基本上都由雲秀一個人來做,掌櫃的不停地叫喚著雲秀的名字,雲秀來客人了,雲秀倒茶,雲秀端飯,雲秀送客,雲秀快把桌子抹一抹,磨蹭啥呢,手腳放麻溜點……惟獨收錢這件事,掌櫃的不怎麼叫雲秀,在錢上他一向是很謹慎的。

也許雲秀幹活太用心的緣故,也許思想總不能完全集中起來,畢竟她下了那麼大的決心到縣城來不僅僅是為了掙錢的,總是會忽然陷入沉思默想中,隻要一天找不到雲朵她的心事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所以,開頭的半個月裏,竟連著打碎了人家幾隻碗碟。

對於這種事情,雲秀心裏害怕極了,第一次是抹桌子時,抹布角無意中一帶,就把一隻茶碗扯到地板上了;第二次是洗涮的時候,碟子明明抓在手裏,卻像一條溜光水滑的大扁魚那樣難以掌控,刺溜一下躥了出去,嘩啦一聲碎成一片白光。對於這兩次失手,掌櫃的把粗短的八字眉整整擰了兩個下午,她希望掌櫃的能狠狠罵她兩句,可他就是皺著眉頭坐在櫃台後麵一言不發,好像一門心思在等待她再一次犯錯。

雲秀幹活便加倍小心,端盤子端碗手抓得緊緊的,擦桌子時左顧右盼,生怕再犯類似的錯誤。可越是謹小慎微,越是誠惶誠恐,事情就越不以她的意誌為轉移。後來那次有點嚴重,是端給客人的一碗雞蛋拌麵和一碗麵湯,她還沒從廚房的窗口端出來,就聽見掌櫃的在前廳裏一聲聲喚她,嫌她動作太慢,說人家客人都等不及了,這種情況其實並不能怪她,可每次客人等不及了衝掌櫃的發火,掌櫃的都會粗聲大嗓地喊她,嘴裏帶著火氣,好像是她在廚房裏故意磨蹭著不肯出來。

這天,雲秀急急忙忙用盤子端了客人的麵和湯,一路小跑著出來,眼看要到客人的座位跟前了,腳底下卻踩到了一片客人吐下的肥肉麵,整個人便趔趄著滑出去,盤子裏的麵和湯全朝客人身上飛過去,她當時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半天眼睛都不敢睜開。這回雲秀心裏很清楚,自己得卷鋪蓋走人了。看著掌櫃的給客人一個勁點頭搗蒜作揖賠不是的可憐相,雲秀心裏難受得要命,把自己恨得跟仇人似的,恨自己沒用,恨自己不小心給掌櫃的惹了禍。

當時,掌櫃的的臉色的確很難看,像被人打腫了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好話說了幾卡車,貼了辣子又貼油,好歹賠了客人洗衣服褲子的錢才了事。掌櫃的不停地搖著他的胖腦袋,又不停地歎氣,好像做生意賠了血本。

奇怪的是,掌櫃的還是沒有衝雲秀大光其火,自始至終他隻晃著腦袋重複一句話,現在的人啊。雲秀不知道,掌櫃的是在說她,還是在說那位客人,她嚇得不敢吭氣,專等掌櫃的張嘴攆她走了。

可是,這天眼看到了傍晚,繁忙的飯口也過去了,掌櫃的也沒有提讓她打鋪蓋卷的事,這讓她覺得極不塌實,覺得飯館裏遍地都是那種油膩而又險惡的肥肉片,一不留神就會踩在腳下讓人打滑。掌櫃的什麼也不說,雲秀心裏更加的七上八下,終於幹完了這一天的活,連地板都擦得一塵不染。

又過了一會兒,廚子們都相繼走了,店裏就剩下她跟掌櫃的了。掌櫃的一直低著頭在櫃台裏撥拉算盤珠子,她有點無所適從,捏著髒兮兮的蒼蠅拍在飯桌中間晃來晃去,半天也打不著一隻蒼蠅,關鍵是她躡手躡腳的,一點兒聲音都不敢出,心裏一直在想掌櫃的肯定要跟她算賬的事。

掌櫃的終於從櫃台上抬起頭,雲秀立刻瑟縮在牆角一動不動,心裏咕咚咕咚打鼓。掌櫃的淡淡地說雲秀時候不早了,他人就徑自走到門口,往外跨腳時他又補充了一句,早早睡吧,明天還得起早呢。

雲秀整個人便僵在那裏,覺得自己一定是聽差了,她想掌櫃的肯定在說,你還不趕緊走,想吃了包子等湯啊,而且打明天起你再也不用來了。但是,雲秀分明聽見卷閘門被掌櫃的從外麵嘩啦啦地拽下來,然後是鎖孔嘎嘎地擰動著,她已經看不見掌櫃的那張陰沉了一整天的臉。

到了晚上,掌櫃的就讓雲秀睡在這裏幫他看門。店裏有一張很窄的折疊床,睡覺前移開兩張桌子,再拉開折疊床鋪上被褥就行了。掌櫃的每晚離開時,都是從外麵鎖好卷閘門,直到第二天早晨門才打開。

掌櫃的離開後,雲秀又站著發了很長時間呆,覺得腿腳都酸了,才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越想越感到蹊蹺,她想不出掌櫃的不攆她走的真正理由,是想讓她留在這裏好好幹活將功折罪,還是等到月底新賬舊賬一起算?實在想不明白,人就烙餅似的睡不塌實,店裏那種飯菜味簡直根深蒂固,細聞起來,四周的牆壁、天花板、地板,甚至就連吊在頂上的風扇葉和所有的桌椅腿兒,也都有股飯餿味,弄得她鼻孔發澀。

其實,雲秀這次從家裏出來就是一心想找妹妹的,掙錢的事倒是先放在其次。聽學校的老師說,雲朵這次高考成績不錯的,她的分數最次也能上專科分數線,估計再過半個月錄取通知書就能收到了。所以,雲秀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妹妹十年寒窗換來的錦繡前程毀於一旦,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她找回來。

那天雲秀出門前還特意去了劉彩家一趟。自從跟雲朵跑到縣城浪蕩了幾天,又被常河送回家後,劉彩就被她娘給活活鎖在家裏軟禁起來了,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讓邁,吃喝拉撒都在屋裏解決。雲秀從劉彩的嘴裏得知,雲朵外出掙錢的打算好像很堅決的,這既讓她感動,又讓她難過,感動的是妹妹確實比她想象得懂事多了,難過的是她這個當姐姐的沒能把一家老小照顧好。

因為前後給爹看了兩次病,一下子欠下了一大堆債,特別是欠常河的錢和情實在太多了,盡管對方並不要求她立刻償還什麼,但欠下的終歸是欠下的,那是一塊石頭,壓在她的胸口,睡覺都不踏實。如果不盡快找到雲朵,上大學的事就成泡影了。想到這些,雲秀的心就像被什麼東西給狠狠刺了一下,痛得鑽心。雲秀一閉上眼睛,妹妹漂亮的臉蛋兒就在她眼前晃動起來,過去的時光依稀浮現,她鼻子一陣酸楚,淚水不知不覺把被褥浸濕了一大片。

常河再到這家麵館來吃飯,目的就顯得不那麼單純了,其實他就是想來看一眼雲秀。掌櫃的對他似乎很客氣,連聲招呼著雲秀給常河讓座倒茶上小菜。常河抽空跟雲秀說了幾句話,問雲秀在這裏還適應吧,雲秀點頭,常河又問她覺得辛苦不辛苦,雲秀搖了搖頭,他還想問什麼,掌櫃的已經在櫃台那邊扯著嗓門喊雲秀了,她趕忙轉身走開。

麵是雲秀親自給他端上來的,不知怎地,常河拿筷子扒拉來扒拉去,好像一點兒胃口也沒有,覺得這裏的麵比以前做得難吃多了。他轉過頭想把雲秀再叫過來說幾句,卻發現掌櫃的的目光正從玻璃櫃台上射過來,好像正監視著自己。他覺得別扭,隻好把嗓子眼裏的雲秀二字又囫囫圇圇地咽下去。一個男人的直覺告訴他,掌櫃的對他似乎有那麼一點戒備。後來雲秀送常河出門時,他乘機憤憤地說,這個胖家夥咋這麼愛使喚人,我看他是一刻也不讓你閑著,要不咱們不給他幹了!雲秀忙說,快別這麼說,其實掌櫃人挺好的。

漸漸地跟後廚的師傅混熟了,雲秀聽他們說掌櫃的對她很不錯的,若換成以前的幾個女服務員,早讓他開掉八回了。為此,雲秀更是覺得工作來之不易,她多少有點感恩戴德的意思,所以她得好好珍惜這份工作。麵館賣飯的時間主要集中在中午十二點前後和下午六點以後,這樣一來每天上下午幾乎都有一兩個鍾頭的空閑時間,師傅們都回住處休息了,掌櫃有時也要離開一陣。

雲秀就早早跟掌櫃的請好假,按照她原來的計劃,先從車站附近下手,一條街一條巷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挨個打問,她就不信找不到雲朵,隻要妹妹人還在縣城,就是鑽到地縫裏她也要把她拽出來。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兩眼一抹黑,大海裏撈針呢,雲朵到底在哪裏,始終沒有一點兒眉目。這中間常河也一直想方設法到處替她打聽雲朵的消息。

剛來幹了不到兩個禮拜,正趕上掌櫃的給夥計發工錢的日子,雲秀竟拿到了預先說好的月工錢的一半,這無論如何讓她感到意外。按她原先的推測,掌櫃的怎麼也得扣掉那些損失費吧。可是,掌櫃的竟一分錢也沒少給她,好像早把那些事情給忘掉了。非但這樣,掌櫃的露出寬厚的笑容,他說,好好幹吧雲秀,虧不了你的。這就讓她更加忐忑不安了。

晚上別人都走了,照例是掌櫃的留下來鎖門。因為沒有別人,雲秀就想找機會跟掌櫃的說說她自己的想法。她先鑽進衛生間,假裝方便,蹲在那裏把掌櫃的剛才給她的工錢全掏出來,又認真點了一遍,一分不少,半個月工錢正好一百五十塊。她掂量了再三,從中抽出五十元來,盡管掙這點錢對她來說確實不容易,可她還是把這些票子攥在手裏,又從衛生間裏走出來。

雲秀沒有想到,卷閘門竟然已經拉下來了,她以為掌櫃的走了呢,正在疑惑之際,掌櫃的從後麵的廚房悄悄地走出來,手裏端著個盤子,裏麵有兩碟涼菜,一碟是切好的牛腱子肉片,一碟是拍黃瓜,見雲秀愣蒙蒙地望著他,掌櫃的解釋說他忽然覺得肚子有點兒餓,想吃點東西再走,就端著手裏的盤子徑自在前廳找了張桌子坐下來。

掌櫃的倒好兩杯啤酒,說你來我這幹了半個月,來,今天就算我敬你一杯。雲秀很是吃驚,她壓根沒想到掌櫃的會給她敬酒。掌櫃的見她不接,就站起來把那杯酒硬塞到她手上。掌櫃的說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我這個人很重情義的。說著,一仰脖子把一杯酒都喝光了。雲秀一隻手端著那杯酒,一隻手在桌子下麵攥成拳頭。掌櫃的又為自己倒滿了酒,端起來依舊看著雲秀,那意思像在說你怎麼不喝呀。雲秀被那目光逼得實在沒有辦法,就側過臉抿了一口,掌櫃的還是不滿地盯著她的嘴,目光帶著一種強迫的意思。

雲秀因為想著要把另一隻手裏的東西還給掌櫃的,像是需要鼓足勇氣,才憋住氣一下子喝了大半杯,連著咳嗽了幾聲,臉都漲紅了。掌櫃的的目光終於和緩些了,不再死死盯著她看。雲秀象征性地用手捋了捋喉嚨,然後起身把一直攥在手裏的五十元票子雙手擎到掌櫃的麵前。掌櫃的的酒喝了一半,怔了怔,奇怪地看著雲秀。雲秀說掌櫃的這錢你收著吧,我給店裏添了那麼多麻煩,還吃你的住你的。掌櫃的聽完,看看錢,又瞅瞅雲秀,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下把雲秀給笑蒙了。

掌櫃的當然沒有接她的錢,而是很大度說,那算個啥麼,開館子的哪天還不打碎個把碗碟,都要像你這樣的賠法,我早都富得流油了。

雲秀就有點兒不知所措,那錢給也不是,自己揣著也不是。

掌櫃的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笑著說,雲秀你要是有這個心,就好好地在我這幹,我不會虧待你的!來,今天就陪我好好喝兩杯。

雲秀的手指猶疑著,慢慢地又一根一根攥起來,那張票子在手心裏都捏出汗了,像剛從水中撈出的樹葉。

這天掌櫃的走得很晚,有點兒醉醺醺的。雲秀也是紅頭漲臉的犯暈,她多少有點兒擔心,怕掌櫃的這樣出去有個三長兩短的。她一連聲問掌櫃的你沒事吧,你還能不能走呀,千萬別在路上摔跤了。掌櫃的也衝她一個勁擺手,表示自己沒事。

後來掌櫃的從鑰匙串上取下一隻鑰匙拿給雲秀。掌櫃的說雲秀這是卷閘門上的鑰匙,現在我給你一把,這樣你自己出入起來也方便。

雲秀完全是受寵若驚的樣子,半天也沒敢去接那把亮閃閃的東西。

掌櫃的邊打嗝邊說,雲秀,你一定得拿著,你不拿,我可要多心了。

雲秀囁嚅著說,我才剛來,掌櫃的你還是給別人吧。

掌櫃的不再說什麼,卻猛地一把抓過雲秀的手,將他那肉墩墩的胖手以及那把清冷的鑰匙緊緊地摁在她手心裏。

掌櫃的說,你是個好女人,我不是傻子,能看出來,鑰匙交給你,我放心。

雲秀整個人便蒙住了,好像聽不明白對方的話,又好像掌櫃的說的全都是醉話。

掌櫃的臨走前又關心地問她是不是攤上啥難心事了。

雲秀隻是衝他搖搖頭,她不想跟別人說這事,可眼圈倏忽就紅了,淚水撲簌簌地直落到眼前的桌麵上,看上去細碎而剔透。

你見天匆匆忙忙出去幾趟子,回來臉色也灰慘慘的,我就猜著你肯定攤上啥著急事了吧?掌櫃的說。

雲秀始終不言不語地用手抹著桌子上的淚水,然後又用一根一手指蘸上淚水在桌麵上反反複複寫著妹妹的名字。

半晌,嘴裏囁嚅著說,雲朵啊雲朵啊雲朵……死丫頭你到底跑哪去了呀,害得姐滿世界找不著你……

後來經不住對方一再盤問,雲秀才把妹妹的事跟掌櫃的大致說了一遍。

掌櫃的長歎一口氣,茫茫人海找一個人是不容易,要不我看你還是報警吧,興許警察有辦法呢。

雲秀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想再找找,報了警就怕影響不好。

掌櫃的用手輕輕拍了拍雲秀的肩膀頭,說,真是難為你了,往後飯館沒啥事你隻管出去找吧,需要我幫忙隻管開口。

雲秀心裏一陣暖熱,覺得自己真是遇上好人了。

因為拿到了半個月工錢,雲秀忽然想給爹捎些速效救心丸之類的藥,也順便回家看一眼,一來怕家人替她擔心,二來說不定那邊有雲朵的啥消息了,再有地裏的活她還得跟許慶交代交代,不能因為她這一走,把莊稼撂荒了。

第二天一早,雲秀便跟掌櫃的告了假,說她當天去當天就能返回來。掌櫃的考慮了一下,說那你就快去快回吧。

可是,這天直到傍晚,雲秀也沒有回來的跡象,掌櫃的就有些著急了。後來眼看沒有來吃飯的客人了,後廚的師傅也都拾掇停當走了,掌櫃的還是一直留在麵館裏等雲秀回來。左等不見影,右等不見人。掌櫃的這才忽然想起來,雲秀手裏有他店門的鑰匙。

掌櫃的早已經嗬欠連天了,開館子最耗人精力,從早到晚不得閑,今天因為等人門關得實在太晚了。掌櫃的慢吞吞地走到外麵,翹著雙腳,手裏努力往上舉著一根鐵鉤子,去勾卷閘門的拉手。

他人生得肥胖,個頭又矮,每次翹起腳尖拉這該死的門都顯得很費勁。他好不容易把門拉下來一半,剛停下歇口氣,沒等再接著往下拽,身後就被什麼硬物撞了一下。他未及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一種更加鋒利凶狠的力量早頂在他肥厚黏濕的腰間。那裏早已虛汗淋漓,忽然又被頂得鑽心疼,汗水便迅速洶湧起來,本來鬆懈下來的腰肌,立刻繃得緊邦邦的。他還從來沒碰到過這種可怕的事,以前倒也聽說過,誰誰的店被強盜打劫了,搶走了多少錢和物,還聽說過搶銀行的事,可都是聽說而已,像傳奇故事,如今這種事情終於落到他頭上來了。

這陣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了,縣城的街上顯得冷冷清清的,幾乎沒什麼行人。卷閘門已被來人從裏麵拉下來,徹底跟外麵隔開了。掌櫃的乖乖地被人從後麵頂回到店裏,他簡直嚇傻了,腿肚子比麵條還軟,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而實際上,站在身後頂著他的人的根本不需要他開口說話,在卷閘門拉上的一刹那,對方早就將他摁倒在地,並且用一隻膝蓋死命頂壓在他的腰幹上,他的嘴臉和前胸緊緊貼在油膩而又肮髒的地板上。隨即,他的手腳被一段早就準備好的繩子捆得結結實實,並且是四隻手腳反捆在一起的。他幾乎不敢太用力掙紮,因為自始至終,那把鋒利的東西一直架在他肥碩的脖頸上。

掌櫃的被胡亂捆住以後,接著就被一條圍裙裹住了眼睛,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正是雲秀一早離開前放在櫃台邊上的那條圍裙,除了飯菜的味道,他依稀嗅出一種來自女人身體的特殊氣息。緊接著,一團餿臭難聞的抹桌布又堵住了他的嘴。與此同時,他身上衣褲的所有兜都被翻了個遍,這一整天的營業額,外加自己的零用錢全讓掏走了。

這種時候,他什麼也看不到像個瞎子,耳朵裏聽到的隻是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響,還有雜遝的腳步聲在店裏來來回回穿梭,偶爾,凳子被咣當一下撞翻在地,桌子腿吱吱亂叫,醬油壺或醋罐子嘩啦一聲落地,摔得粉碎,一股濃濃的醬醋味在四周彌散開來。最後,店裏好像隻剩下他一個人了,打劫的已經逃走了,並且還關閉了卷閘門。他始終被捆綁著躺在地板上,嘴巴裏的抹布也原封未動。掌櫃的才慢慢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竟尿了一褲子,身子下麵一攤濕冷,尿臊味夾雜在酸溜溜渾濁的空氣中,難聞得要命。

掌櫃的鼻子一酸竟跟女人似的哭了。他是越哭越覺得後悔和傷心,尤其是想到雲秀手裏有他店門的鑰匙,說不準就是她跟那個男人合起夥來打劫他的,其實打一開始他就多少有點兒懷疑他們倆的關係,在他看來也許雲秀是為那個男人才進城找活幹的。現在想起這些,他真是哭都沒有眼淚了。可說心裏話,從雲秀到他飯館以後,確實手腳勤快吃苦能幹,人也比較受看,給他幫了很大的忙,而且,就在昨晚之前他甚至還覺得,他店裏有點離不開這個鄉下女人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掌櫃的在絕望中再次聽到那種異常刺耳的嘩啦聲,隨著卷閘門忽然從外麵被拉開,他簡直如同驚弓之鳥了,嘴裏嗚嗚哇哇怪叫起來,肥胖的身子在地板上一陣愚蠢地亂擰。與此同時,他聽到一個女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沒想到是雲秀回來了。

雲秀確實被眼前的情形嚇得從地上蹦了起來,她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恐怖的場麵,她隻不過才離開才一天工夫,飯館裏竟然狼藉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後來,雲秀是在極度的惶恐中,顫巍巍地替掌櫃的鬆開了綁繩,拔掉了他嘴裏的那團抹布。

掌櫃的始終餘悸未消,他瞪著一雙恐懼而又狐疑的小眼睛,跟不認識雲秀似的上下打量了半天。

你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時候才回來?

雲秀本來想解釋一下的,但她忽然發現掌櫃的眼神裏有種非常可怕的猜疑與憤怒。

她剛想動手拾掇一下這屋裏的殘局,掌櫃的突然又衝她大喝了一聲。

別動!這裏的啥都不能動,你想毀滅罪證嗎?!

雲秀完全被對方變了調的公鴨嗓給怔住了。她兩手懸在半空中,整個人木偶般僵住,半天一動也不敢動了。

東方漸漸發白了,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但是,雲秀覺得自己的天空依舊黑沉沉的,她的世界沉浸在一場無法蘇醒的噩夢之中。

這一整夜雲秀都在期盼著黎明快一些來臨,可這個夜晚太過於漆黑和漫長了,長得就像是她被活活地埋進地下的一隻棺材裏,四麵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留給她呼吸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她隨時都會窒息的。雲秀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那種被囚困在黑暗中的感覺,也是她平生從來不曾感受過的恐懼,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

雲秀是一大早從縣城坐車趕回鎮上的,下了長途車再從鎮上步行一個多鍾頭走回家裏。她到家時已過晌午了,爹正在堂屋裏躺著,聽見她回來,就以為是雲朵有消息了。雲秀哪敢實話實說,就順著爹的意思,支吾說人確實找到了,平安無事,她已經替爹把雲朵狠狠收拾了一頓,不過雲朵一時半會還不能馬上回來,因為她手頭的活還沒給人家幹完,得等過些天領了工資才能回家。

其實,雲秀所說的這通謊話,都是她在回家途中想過無數遍的,盡管這樣還是說得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後語的。

雲秀怕爹不信,就又笑著跟爹說,自己也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掌櫃的人很和善,還提前給她預付了工錢,邊說邊把在縣城醫院開的好藥拿給爹。

爹手裏抓著兩個雪白的藥瓶子,還是半信半疑的。

雲秀生怕說露了餡,俗話說言多必失,所以她急忙轉身回自己的屋去了。

許慶早毛手毛腳地給雲秀熱好了剩飯,她剛坐下沒扒拉兩口,村上就來人了。

原來是村委主任帶著幾個村幹部,上門挨家挨戶征求意見,他們還帶來了縣上和鄉上的兩個加蓋公章的紅頭文件。說是縣農墾局準備在白銀湖投資搞濕地開發保護和旅遊觀光項目,要鄉上把白銀湖村民手中的水田重新丈量統計注冊後收回,當然是有條件的,家家戶戶的水田都將以個人入股的形式被合理征用,一畝地一股,有幾畝地就入幾股。到時候上麵會按有關規定和政策,跟大夥簽訂正式書麵協議,還要一次性給大夥發放土地占用補償款;而且,等將來項目建成投入使用後,大夥還可以根據個人的條件和專長去謀取一份工作,據說年終還能拿到數目可觀的分紅。聽起來好像很誘人,反正田再也不用大夥去種了,苦再也不用去受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似乎一下子熬到頭了。村委主任口若懸河,唾沫星子都濺到雲秀臉上了,最後主任就拿出一張征求意見的簽字表格,說同意的話就把名字寫在上麵,不會寫字的摁手印也行。

這事來得突然,雲秀一時拿不定主意。

其實,自從不久前在田裏遇見那個搞測量的太陽帽,雲秀就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情況,但她沒想到這轉眼就成了鐵板釘釘的事了。

村委主任還循循善誘地說,這可是給咱鄉上村上謀福利的大事啊,在大事大非麵前,雲秀你可不能落了伍,到時候拖咱村的後腿!

雲秀聽得雲山霧罩,她現在哪有心思謀這些政策,妹妹的事簡直快把她急瘋了。

這事容我好好想想,過些天再答複你們不遲。

這還有啥好想的?我們這也就是走個過場,明著跟你說吧,鄉上跟人家農墾局早就達成協議了,專等今年秋後就正式動工挖湖了,到時候別人的地都挖掉了,能單單把你一家的幾畝地空在那裏不成!

像是最後通牒,村委主任幾乎是吹胡子瞪眼對雲秀說的。

道理雲秀不是不懂,可一下子就讓她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談何容易。再說,她從小到大是在這片水田裏泡大的,每年一雙腿腳不知要在這泥水裏和稻田裏浸泡多少日子,光腿腳上蟲咬蚊叮和各種劃痕恐怕也無法計算,多少年人和地從春到冬都攪和在一起,就像男人跟女人在一個屋裏過日子,日久生情,哪能一句話就把彼此分開?所以,雲秀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想馬上簽字畫押,何況這種感覺有些像黃世仁逼楊白勞賣喜兒似的,她實在難以接受。

村上其他幾個小幹部也是都輪番做她的思想工作,說胳膊擰不過大腿,遲早的事,再說又不是什麼壞事,隻要把地交出去,家家戶戶都成了甩手掌櫃,有現錢拿,將來還有事情做,何樂不為呢。

任憑他們七嘴八舌說個沒完,雲秀死活就是不肯表態。

村委主任見雲秀死擰死擰的,一時也沒有主張了,隻好甕聲甕氣地撂下話,有啥後果你可自己負啊!便氣衝衝地帶領大夥往別人家去了。

雲秀後來又把這事又跟爹學說了一遍,父女倆半晌無言。

老人後來對雲秀說,他這一輩子經過了太多太多的土地變故,從解放後的土改運動,到搞人民公社,再到生產隊解散,最後大包幹分責任田,如今又要把好端端的糧田收回去挖什麼湖造什麼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

雲秀顯然沒有爹那麼深刻,她隻是覺得,自己跟那幾畝水田朝夕相伴近二十年了,一旦分開實在叫人難以割舍。

這天離開家之前,雲秀打算再去見見劉彩。

劉彩娘一見她來了,沒一點兒好聲氣,一個勁抱怨說,都是你妹妹攛掇的,她把咱家劉彩誆騙到縣城,自己倒悄沒聲地跑了,你這當姐的還好意思一趟一趟往我們家跑。

雲秀說,我家雲朵不是那種人,她們之間肯定有啥誤會,你就讓我見見劉彩吧,我想問問那天最後到底是個啥情形?

劉彩一直還被關在屋裏,這時一聽到雲秀的聲音,就站在窗子跟前拚命喊救命,還用力拍打玻璃,弄得窗戶咣咣亂晃。

劉彩娘沒了法子,隻好讓雲秀跟她女兒見麵。

劉彩對雲秀說,這些天她又好好合計了合計,越思謀越覺得事情很古怪,她跟雲朵同了好幾年學,也覺得雲朵根本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人。所以,劉彩最後幾乎做出一個極其大膽的猜測。我懷疑問題可能出在我們倆住過的那個小旅館裏,會不會是他們趁我上街吃飯的工夫做了啥手腳呢……

好像有點兒危言聳聽。雲秀簡直不敢聽下去,旅館的人怎麼可能呢,再說,雲朵又不是三歲小孩,即便怎樣她難道不會跑不會喊叫嗎?

雲秀轉念又想,劉彩這丫頭一定是讓她娘在家關瘋了,腦子裏產生了幻覺,才跟她這樣胡說八道的。再有,此前雲秀已經去那家旅館打問過兩回了,人家也一再咬定雲朵當天確確實實是離開了,懷疑別人得拿出證據,不能胡亂猜疑。

從坐上末班車搖搖晃晃離開鎮子,到趕回縣城親眼目睹掌櫃的被繩捆索綁的景況,再到掌櫃的連夜報案,派出所的民警到現場偵破調查,到最後雲秀就被警察稀裏糊塗給帶走了,硬說她最有作案動機和嫌疑。

就這樣,雲秀被鎖進這間暗無光亮的黑屋裏,她始終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迷茫裹挾著。這間黑屋裏的空氣實在太有限了,太憋屈了,太局促了,甚至連放屁的空隙都沒有。和雲秀一起被關進這間黑屋的男女老少大概有一二十個人,還有被女人緊緊抱在懷裏嘖嘖吮奶的嬰兒,全都擠在一塊,跟煮餃子似的。剛開始多數人還是站著的,空間勉強夠用,可到後半夜人們全都倒下了,歪歪扭扭地或蹲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們空前地連接在一起,像一隻巨大的連體怪獸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喘息掙紮著。一時間,打鼾聲、放屁聲、咒罵聲、吐痰聲,還有女人和孩子們不時發出令人厭煩的無休止的哭鬧聲,都讓人感到悲哀和絕望。而在所有令人厭惡的聲音裏,一個外鄉來的撿破爛的老頭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尤為突出。

有人懷疑這個邋裏邋遢的髒老頭得了肺炎或肺氣腫一類的病,也有人認為這種病是會傳染的,這一說法立刻使所有的人異常緊張和警覺起來。他們使勁用拳頭砸鐵門,他們嘁嘁喳喳對警察說明了那個老頭的病情,希望能夠將這位傳染病患者隔離出去。警察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說那你們也得將就著!

這些人遭到警察的斷然拒絕後,隻好氣憤填膺地將那老頭排擠在最裏麵的一個角落裏,然後大家盡量拿手捂緊自己的口鼻遠離他。那裏的天頂上有巴掌大的一隻通風口,夜風呼呼地從那裏灌進來,聽著叫人倍感淒涼。後半夜,有兩個男人被尿憋得實在受不了了,就紛紛擠到那個老頭所在的角落,拉開褲子旁若無人地嘩啦啦尿起來。老頭睡得迷迷糊糊的,衣服和臉上被他們濺上了許多尿點子。女人們都痛苦地憋著,實在憋不住的就悄悄地尿在自己的褲子裏。

雲秀當然也不例外,除了恐懼和無助之外,真是欲哭無淚。她恐怕到死也不會相信,自己頃刻之間就變成警察嘴裏說的那種嫌疑犯,還有飯館掌櫃的瞪視她的那種陰鬱狐疑的眼神,無不讓她到茫然和絕望。這種時候,雲秀確實對城裏的生活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她想自己如果不是為了找到妹妹,就是窮死苦死她也絕不進城打什麼工。

這一夜,常河總是被一連串噩夢糾纏不休:時而夢見雲秀孤零零地在雨天裏趕夜路,穿過一片樹林子時突然遭雷擊了,身體都燒焦了,吱吱地冒著白煙;時而又夢見一大堆白花花的蛇瘋狂地纏住雲秀的脖子,她的臉憋得比茄子還黑紫,嗓子裏連一點聲音也喊不出來;還有一次,常河夢到他跟雲秀並排走在一麵大湖的小木橋上,他們倆還互相挽著手,走得好好的,有說有笑,突然那橋就塌了,眼看雲秀掉進湖裏,他伸出手去拉,卻什麼也沒抓住。

天快亮的時候,常河忽然意識到,這些稀奇古怪夢好像在向他預示著什麼,他確實很久都沒有做過這麼不吉利的夢了。男人有時候真的非常奇怪,隻要發現自己曾經喜歡過的某個女人日子過得很不如意,心裏往往會想那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責任,他覺得責任在身,確實容不得多想。

常河急急忙忙下床,簡單地洗漱過後,開車直奔那家麵館。麵館的卷閘門上竟赫然貼了封條,上麵蓋著公安局派出所鮮紅的章子。

常河頓時倒吸了口涼氣,右眼皮子嗖嗖地跳起來。他稍稍理了理頭緒,便開上車徑直去了公章落款的那家派出所。

到那裏才知道,原來麵館那個胖掌櫃也在,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明顯受了傷,胡子拉碴,眼泡子紅腫,腦袋上僅有的一圈頭發胡亂蓬紮,看來像是一宿沒合眼。掌櫃的正比比劃劃地跟一個警察描述著什麼,忽然發現常河進來了,他馬上用很警覺的眼神掃了對方一下,然後就回過頭幾乎把嘴湊到警察耳邊神秘地嘀咕起來。

很快,那個警察就起身朝常河走過來。警察問你叫常河對不對?常河急忙點頭。警察戲謔說你倒是很聰明不請自來,我們正準備找你去呢。常河不解地一笑。警察很嚴肅地問他昨晚九點半到十一點鍾左右他人在哪裏,都幹些什麼,旁邊有沒有什麼證人。

常河反問警察有什麼理由盤問這些。警察立刻把眼睛一瞪,說我們懷疑你夥同一個叫雲秀的鄉下女人昨晚實施綁架打劫。胖掌櫃見機又在一旁添油加醋說,那個女的就是他介紹到我麵館來的,我真糊塗啊,怎麼能把門上的鑰匙給她呢。

這種時候,常河才算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看來夜裏的噩夢以及他的預感都是對的,雲秀果然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他的心立刻被擰緊了。

不過,常河畢竟在生意場上混了多年,見多識廣,憑他的閱曆和經驗,馬上分析出來這其中肯定有誤會,綁架,打劫,雲秀怎麼可能幹那種事情,打死他也不能相信。

好在,昨晚自己跟另外三個生意上的夥伴喝了一場小酒,然後幾個人又搓了一陣麻將,所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是很容易的。問題是,雲秀怎麼辦?他得想辦法跟她見一麵,但警察立刻表示反對,說你本來就是嫌疑人之一,你們見了麵串供誰負責?

後來,警察開始傳喚其他三個證人,他們趕來後都能證明常河確實沒有作案的時間。常河總算是暫時沒事了,可案子還沒查清楚,雲秀還被關在拘留所裏,這讓他一籌莫展。

從派出所出來,常河開車順路送那三個證人回去。

朋友們在車上聊起天來,說最近城關有個地方賣淫的很是猖獗,晚上隻要男人從那個胭脂巷穿個過,就有不三不四的人上來跟你搭訕,問你要不要找小姐耍耍,有時還明目張膽地問你要不要白麵。隨後,大夥又聊起那些吸毒的,說一個人隻要沾上那種東西就徹底沒救了,手裏一有錢就買煙麵抽,活活能把一家子人坑害死,隻要為了弄到倆錢,坑蒙拐騙無所不做,總之就是一句話,吸了毒的人啥喪盡天良的事都做得出來。

說著說著,大夥就開始罵剛才那些沒用的警察,說他們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該查的不去查,不該管的卻亂管,成天盡在不癢處瞎摳,社會治安猴年馬月才能治好。盡管大夥隻是順嘴閑諞,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常河猛然間意識到,也許自己應該到那種地方走一趟,理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總之這個想法突如其來,而且非常強烈。

到了晚上九點鍾後,常河沒有開車,一路步行來到城關那條曲曲彎彎的胭脂巷。走著走著,果然就碰上個拉皮條的老女人,齜著黃板牙問他要不要找個妞兒耍耍,他搖著頭隻顧往前走。

巷子又深又窄,黑咕隆咚的,兩旁的房子裏閃著昏暗的光暈,把巷道照得越發鬼魅起來。沒走多遠,迎麵又過來一個穿牛仔褲黑色圓領衫的寸頭小夥子,故意跟他擦了一下肩膀頭,同時,湊在常河耳邊低聲說,哥們想不想耍耍。常河故意搖著頭往前慢慢走。寸頭小夥並不甘心,緊跟著又尾隨過來,低聲說價錢好商量嘛,五十的一百的都有,想帶回去過夜也成,要不先帶你去看看貨。

常河這才說,看來你很會做生意,不像剛才那些老娘們,一副惡狠狠的勁,跟他媽殺豬的一樣。寸頭小夥臉上的肉抽了抽,一雙老鼠眼笑眯眯盯著他。這時常河才注意到對方的兩隻手臂上都有刺青,一條胳膊上像是青龍,另一條刺著一把西洋劍,黑色的老頭衫上有一隻雪白的骷髏頭,還有一串羊腸子似的英文字母,小夥的手撫弄著肚子時就好像在撫摩那隻令人恐怖的骷髏。

常河從兜裏掏出煙往嘴裏胡亂塞了一根,又故作大方地將煙盒往對方眼前伸了伸,小夥倒不客氣,立刻接過去拔出一根咬在嘴裏,然後極老練又迅捷地掏出打火機點了煙,又伸過來幫他點上。寸頭小夥油滑地吐出一串煙圈,吧唧著嘴說,不常來吧,我好像沒見過你,我們這裏隔三差五就有外地姑娘送來,有四川的,有東北的,還有江浙一帶的,個頂個都他媽的水靈,怎麼樣,今晚我就幫你介紹一個,管保老兄心滿意足。

常河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他也是忽然靈機一動,就對寸頭說我這人有個怪毛病,對外地那些女人沒啥興趣,你們這裏有本地姑娘沒有,最好是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就是看著像女學生的那種。對方不露聲色地衝他齜著牙,說老牛吃嫩草,看來你好這口。常河笑笑,順手從口袋摸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遞給小夥子。老弟,這裏你最熟,就算幫我個忙吧,你放心隻要能找到稱心如意的姑娘,我肯多花錢。

對方拿了錢,臉麵變得柔和多了,不過還是很狡猾地一再打量常河,嘴裏說你總不是條子吧。常河說我要是條子你就是小馬哥了。小夥眯著眼不無得意地說,看你也不像,幹我們這行的鼻子比狼狗都尖。寸頭這才放心地帶領常河拐來拐去進了一個燈光暗淡的住所,果然很快就找來三四個姑娘,她們個個塗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有兩個一張嘴還真是本地口音,逢場作戲的事常河自然也會,但他心裏有事,並不來真格的,也就帶她們到附近的歌廳裏喝喝啤酒唱唱歌,主要的目的是跟她們聊天,趁機打聽她們是怎麼幹上這一行的,她們的老板是誰,等等。

這樣聊來聊去,其中有個姑娘大概是想討好客人,好多掙點台費,就悄悄地跟常河透露了一個情況。

姑娘說她最初也不想幹這個,她是因為家裏逼她成親,讓她嫁給一個比自己大一輪的男人,那個男人還是個瘸子,可家裏很有錢,光彩禮就拿出八千塊,她爹媽見錢眼開,可她死活就是不樂意,於是她就從家裏逃了出來。跑到縣城本來是想當個小保姆的,好不容易在一個剛生孩子的家裏幹了倆月,因為主家的男人老對她動手動腳的,她怕得要命,又怕得罪人家丟了飯碗,就一再地忍氣吞聲。後來有天深夜,那個男人竟偷偷摸摸爬到了她床上,結果就被女主人發覺了,不分青紅皂白扇她耳光子,還要解雇她。那女人凶巴巴的,簡直是個母老虎,根本不給她解釋的機會,而且,最後還連工錢也不給她,就把她攆到了大街上。那晚外麵下著毛毛雨,她一個人在車站附近遊蕩,因為口袋沒多少錢,一心想找個便宜點的住處。後來路過一家旅館的時候,那裏的女店主主動出來搭訕她,說錢多錢少都讓她住一宿。那時已經深更半夜了,她確實又冷又困,根本沒多想就跟人家進去住下了。再後來不知睡了多久,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被帶到一個很陌生的地方,衣服褲子都叫人扒光了,她身邊還睡著一個男人,滿屋子煙氣和酒味,她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她也曾哭過鬧過,逃跑過,甚至還尋過死,可都沒用,人家盯賊一樣盯著她,她後來慢慢想通了,破罐子破摔,好死不如歹活著,就走上了這條道。

常河聽完姑娘的故事,心裏沉甸甸的,但忽地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一激動就給了對方一百塊小費,本來說好這種素台隻給五十塊的。

第二天,常河就開始精心布置,他知道現在不能再等了,雲秀為了尋找妹妹把自己都搭進派出所了,他不能坐以待斃,要是不為雲秀做點什麼,真的枉為男人了。他一方麵讓手下的員工在縣城四處打聽雲朵的消息;另一方麵,又讓自己旅館的兩名幹練的保安二十四小時監視雲秀和劉彩她倆住過的那家旅館,一旦有消息馬上向他報告。

常河最近手頭確實有點緊,生意上牽扯到一個討厭的三角債,無非是他欠別人的錢還不上,別人欠他的錢又不肯還,他想趕緊回趟家,從家裏先拿點現錢周轉一下,當然主要是趕緊湊錢把雲秀從裏麵弄出來。這些年常河一個人在縣城闖蕩,他掙的錢多半都給鄉下的家裏蓋新房子添置擺設和電器了,而且,每年過年都要給老婆留下幾千塊錢,讓她存著給一雙兒女上學用。

從縣城開車回家一個鍾頭都用不了,可他平時卻很少回來,主要是他跟老婆的關係越來越僵,尤其是上次因為雲秀的事,老婆娘家的兄弟把他打了個頭破血流,讓他耿耿於懷了很長時間。

今天是禮拜天,常河回到家時,老婆和孩子們還在屋裏睡覺,院裏靜悄悄的。老父親因為瞌睡少,早早就起來在院裏活絡筋骨。還是前年,常河把父親接進城裏做了腫瘤切除手術,如今老人身體明顯比以前好了,看上去精神矍鑠。父親見常河回來了,先是滿臉歡喜,接著就唉聲歎氣起來,一個勁抱怨自己的兒子越大越不懂事,嫌他在外麵不安分守己,惹得一家老小不得安寧。

父親麵沉似水地數落他說,不是爹大清早晨訓你,那個水家女人的事你少插手吧,最好連她家裏你都別再去了,你也該為你老婆娃娃好好想想,這些年你在外麵忙乎,她在家又領娃娃又下地幹營生,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父親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常河點頭如搗蒜,在自己老父親麵前他永遠是孩子。

老婆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猜著這兩天你一準能回來。常河被老婆的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老婆一邊忙著給他弄吃弄喝,一邊嘮嘮叨叨地說,這兩天村上幹部挨家挨戶征求意見,說是秋上要重新開挖咱們的白銀湖,看來家裏的水田往後是種不成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拿不定主意,後來是爹給簽的字,你回頭再找村上頭頭打問打問,我就怕到時候咱們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