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杜曉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邵振嶸,他回來了。可是她累得說不出話來,全身都疲乏到了極點,她沒辦法呼吸,她覺得嗆人,也許是水,讓人窒息。她連動一動嘴皮子都辦不到,太累了,仿佛連骨頭都碎了。她有那樣多的話要跟他說,她是那樣想他,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永遠也不會信。她想他,一直想到心裏發疼,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的。他讓她等,於是她一直等,乖乖地等,可是沒有等到他。

現在他回來了,他終於——是回來了。

她不哭,因為她有好些話,要說給他聽。比如,她愛他,這一生,這一世,下一生,下一世,她仍舊會愛他;比如,她想他,她很乖,她有按時去看心理醫生,她有按時吃藥,她隻是不能不夢見他。

可是他的身影很模糊,就在那裏晃了一下,就要離開。她徒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也許是衣角,她緊緊抓住了不放,有人又在掰她的手指,她惶恐極了,隻是不肯放。她知道一放手他就走了,或者一放手,她就醒了,再也夢不到他。那是振嶸,那是她的邵振嶸,她死也不會再放開手,她寧可去死,也再不會放手。

雷宇崢微皺著眉頭,看著緊緊攥著自己衣角的那幾根手指,非常瘦,瘦到手指跟竹節似的,卻似乎有一種蠻力,抓著他的衣角,死也不肯放。不管他怎麼樣用力,她攥得指甲都泛白了,就是不肯鬆開。

他已經覺得自己將她送到醫院來是犯了個錯誤,還不如任由她昏迷在那裏被積水嗆死。他實在不應該管這樣的閑事。可是她攥著他的衣角,怎麼樣也不肯放。她的嘴唇白得泛青,雙頰卻是一種病態的潮紅。她發著高燒,吊瓶裏的藥水已經去了一半,仍舊沒有退燒。醫生來了好幾次,護士也來測過幾次體溫,每次都說39度6、39度4……

這麼燒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把腦子燒壞,反正她也跟瘋了差不多。他想了很多辦法想把她的手掰開,但她攥得太緊了,手指又燙得嚇人,隔著衣服也似乎可以體驗到那駭人的體溫,他幾乎想把自己這衣角給剪掉,以便擺脫這討厭的女人。嚐試著想要把她的手指弄開,於是弓下身體,離得近些,終於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說的是:“振嶸……”

原來她一直就是在叫振嶸的名字。

她現在的樣子很醜,兩頰的顴骨都瘦得突起來,頭發也沒有幹,貼在臉上,更顯得瘦。她的眼窩深陷下去,眼睫毛很長,可是是濕的,原來她一直在哭。枕頭上濕了一大塊。她哭起來的樣子更醜,五官都皺成一團,身子也蜷縮著,像隻蝦米。她哭得沒有任何聲音,就是流眼淚,淚水毫無阻礙地順著長長的睫毛滑下去,落到枕頭上。

其實當初她是很漂亮的,他記得她的大眼睛,非常漂亮,非常動人。那天晚上他在酒吧停車場撿到她,她當時伏在他的車前蓋上,醉態可掬,死活拉著後視鏡不撒手,認定這是出租車,認為他要跟自己搶出租車。他去拉她,她卻忽然揚起臉來,親吻他。

那吻很甜,帶著些微的酒氣。那天他大約也是真喝高了,因為他竟然把她帶回去了。

整個過程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幾乎是一言不發,除了他的腕表不小心掛到她的頭發,大約很疼,她輕輕“啊”了一聲。他於是把腕表摘下來,繼續親吻她。她沒什麼反應,身子一直很僵,反應也很生澀,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因為她還是第一次。在他醒來之前,她就消失了。就像是穿著織金衣裳的仙度瑞拉,驚鴻一瞥,可是午夜鍾聲過後,便消失在時光的盡頭。

可是他們終究是認出對方來,他認出她,她也認出了他,沒有水晶鞋,隻有難堪。他不動聲色,看著她。這個女人,她究竟想幹什麼?

她的反應沒出他的預料,她出爾反爾,她糾纏邵振嶸,她甚至振振有詞。

可是振嶸如今不在了——想到這裏,他覺得心裏一陣難受。她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角,眼角噙著很大一顆眼淚,發著高燒,她的囈語仍舊是振嶸。

或許,她對振嶸還是有幾分真心。

司機還在急診觀察室外的長椅上等著,可是他走不掉,她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就像嬰兒抓著母親,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最後一塊浮木。算了,看在振嶸的分上,看在振嶸一直對她不能割舍的分上,一想到振嶸,他就覺得心裏有個地方開始發軟,軟到隱隱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