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目前去重災區仍舊十分困難,大部分道路因為塌方還沒有搶通,不少救援部隊都是冒險翻山步行進入的。

“又下雨,這天氣,壞透了。”編輯說,“一下雨就容易塌方泥石流,更糟了。”

找不到車,編輯幫忙想了很多辦法,天色漸漸黑下來,即使找到車夜行也十分不安全,不得不先在成都住下。杜曉蘇給老莫打電話簡短地說明了一下情況,老莫竟然十分寬容,還安慰她說:“不要緊,明天再想辦法,新聞雖然重要,安全更重要。”

她帶了筆記本,發現酒店寬帶竟然是通暢的,於是上網查詢了一下各重災區的地理位置,還有冒險跟隨救援部隊進入災區的記者發回的十分簡短的報道。隻覺得越看越是觸目驚心,死亡數字仍在不斷攀升,看著那些前方最新的圖片,她覺得胃裏十分難受,這才想起原來晚飯忘了吃,可是已經很晚了,她也不想吃任何東西,於是關上電腦強迫自己去睡覺。

窗外一直在下雨,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做了很多夢,卻都是些破碎的片斷,模糊的,迷離的,斷斷續續地醒了睡,睡了醒,醒來總是一身冷汗。也許是因為換了環境,實在睡得不踏實,最後她突然被強烈的晃動震醒:餘震!

真的是餘震!窗子在格格作響,從朦朧的睡燈光線裏可以看到,桌上的水杯晃得厲害。沒等她反應過來,外頭居民樓的燈已經全亮了,酒店的火警警報尖銳地響起,樓道裏服務員已經在叫:“餘震了!快走!”

很多客人穿著睡衣慌慌張張就跑下樓去,杜曉蘇還記得帶上相機和筆記本電腦。淩晨的街頭,突然湧出成百上千的人來,附近居民樓的人也全下來了,攜家帶口的。大家驚魂未定,站在街頭,有小孩子在哭,也有人在咒罵。她到這時候一顆心才狂跳起來,跳得又急又快,她想,大約是被嚇著了。

在酒店下麵站到淩晨三點左右,大地一片寂靜,仿佛適才隻是它在睡夢中不經意伸了個懶腰。隻有身臨其境,才能知道在大自然麵前,人是這樣孱弱而無力。馬路上的人漸漸散去,酒店服務員也來勸客人們回去睡覺。杜曉蘇本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況且還要進重災區,遲早得適應這樣的情況,於是第一個跑回房間去倒頭大睡了。

到了早上才知道,淩晨發生的餘震是地震後規模最大的一次,通往幾處鄉鎮的道路又受到了影響,山體滑坡和塌方讓剛搶修通的道路又中斷了,包括通往她要去的目的地的道路。但杜曉蘇還是義無返顧。同事幫她打了無數電話,才找了一輛願意去的越野車。據說這輛車是誌願者包車,不過還有個位置可以捎上她。

一上車就覺得巧,因為正好遇上在機場幫她提行李的那個人。他還有兩個同伴,三個大男人坐了一排,把副駕駛的位置留給了她。而車後座上塞滿了物資,以藥品居多,還有災區最緊缺的帳篷、帆布之類。那人見著她也很意外:“啊,真巧!”

是挺巧的,於是簡單地聊了兩句,杜曉蘇知道了他姓孟,是從北京過來的誌願者。

車行兩小時,山路已經開始崎嶇難行,一路上不斷遇到賑災的車隊,或者運送傷員的救護車。路很窄,有的地方落有大石,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繞行。越往前走路越是險峻,山上不斷有小的落石,打在車頂上嘣嘣亂響。司機小心翼翼開著車,不斷用方言咒罵著老天。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名交警,就站在最險竣的彎道處指揮會車。這名交警戴著一頂灰塵仆仆的警用安全盔,身後不遠處停著一部同樣灰塵仆仆的警用摩托車,他的樣子疲憊不堪,手勢也並不有力,可是大部分賑災車輛在他的指揮下得以快速通過。他們的車駛過時,杜曉蘇隔著車窗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位堅守崗位的無名英雄。

臨近中午的時候車走到一個地勢稍微開闊的地方,於是司機把車停下來暫作休息。司機去路基下的河邊方便,杜曉蘇也下車活動一下發麻的腿。她隻覺得胃灼痛得難受,於是拆了塊巧克力,強迫自己咽下去。那三個誌願者沒有下車,他們就坐在車上默默地吃了麵包當午飯。司機回來三口兩口咽了個麵包,就叫杜曉蘇上車,說:“走吧。”看了看天色,又喃喃咒罵,“個龜兒子!”

路仍舊顛簸,杜曉蘇開始頭痛,也許是昨天沒有睡好。淩晨三點才回房間睡覺,早晨六點鍾就又起來,實在是沒睡好。車仍在山路上繞來繞去,她也迷迷糊糊了一會兒,其實也沒睡著,就是閉了會兒眼睛,突然就被淒厲的笛聲驚醒,睜開眼來隻驚出了一身冷汗,探頭張望,才知道原來剛剛駛過一輛救護車。

隨著車在山路中兜來轉去,手機信號也時好時壞,她試著給邵振嶸又發了一條短信,仍舊沒有告訴他自己來了四川,隻是寫:“我等你回來。”

杜曉蘇一直不能去想,那天是怎麼接到那個電話的,可是總是會想起來,模糊的、零亂的碎片,不成回憶,就像海嘯,排山倒海而來。不,不,那不是海嘯,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這世上所有的山峰垮塌下來,這世上所有的城市都崩塌下去,把她埋在裏麵,埋在幾百米的廢墟底下,永世不能翻身。她的靈魂永遠停留在那黑暗的地方,沒有光明,沒有未來。所有希望的燈都熄滅在那一刻,所有眼睛都失明在那一刻,所有諸神諸佛,都灰飛煙滅,隻在那一刻。

電話是邵振嶸醫院一個什麼主任打來的,她的手機信號非常不好,當時她還在車上,通話若斷若續,中間總有幾秒鍾,夾雜著大量的噪音。那端的聲音嗡嗡的,她聽了很多遍才聽明白,邵振嶸出事了。

從頭到尾她隻問了一句話:“他在哪裏?”

那天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電話裏頭是怎麼回答的,她也不記得了。仿佛一台壞掉的攝像機,除了一晃而過的零亂鏡頭,一切都變成白花花的空白。她隻記得自己瘋了一樣要回成都,她顛三倒四地講,也不知道同車的人聽懂沒有。但司機馬上把車停下,他們幫她攔車,一輛一輛的車,從她麵前飛馳而過,她什麼都不能想,竟然都沒有掉眼淚。最後他們攔到一部小貨車,駕駛室裏擠滿了人,全是婦孺,還有人纏著帶血的繃帶。她絲毫沒遲疑就爬到後麵貨廂裏去坐,那位姓孟的誌願者很不放心,匆匆忙忙掏出圓珠筆,把一個號碼寫在她的掌心:“如果遇上困難,你就打這個電話。他姓李,你就說,是孟和平讓你找他的。”

她甚至來不及道謝,貨車就已經啟動了。那個叫孟和平的誌願者和司機還有他的同伴都站在路邊,漸漸從視野中消失。她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有這麼慢,這麼慢。貨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她坐在車廂裏,被顛得東倒西歪,隻能雙手緊緊攀著那根柱子,是車廂上的欄杆。風吹得一根根頭發打在臉上,很疼,而她竟然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