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立春一過,我便格外地關注起院子裏的幾棵高大粗壯的榆樹,幾乎每天都要抬頭仰望,日複一日,它默默地站立著,依舊身著黑裝,和冬天毫無兩樣。
終於,我等得不耐煩了,跑出家門去尋找春姑娘。幾天不見,外麵的天地變得精彩而熱鬧,原野上到處都呈現出春的嬌美身影。它在小溪的流水中跳起了歡快的舞步,它躍上楊柳染綠了枝頭,它使空曠落漠了一冬天的田野掀起了綠油油的滾滾麥浪,它在群芳鬥豔的花蕾上綻開了甜美的笑容。瞧那一大片桃樹杏樹梨樹,似乎在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婀娜多姿的少女,它們美麗的衣裙舞出一片霞,燦爛了每一寸空氣,在陽光的照耀下,熱烈地張揚著,衝你一個勁兒嫵媚。置身在這春風楊柳萬千條,桃梨杏花枝頭鬧的原野,讓人感到溫暖,感到迷戀,感到興奮,感到銷魂,感到幸福。我的心裏升騰著一陣陣難以抑製的欣喜和衝動,在田野上奔跑起來。
回到家中,我使勁拍打著院中的幾棵大榆樹,抱怨它們在這所有生命的節日裏,在歲歲年年又一次蓬蓬勃勃的聚會中為什麼遲遲不肯脫下冬裝登台亮相。
夜裏,起風了,而且越刮越大。誰說春風柔,它也有發怒的時候。我想春姑娘看到仍在沉睡的榆樹和棗樹,一定生氣了,正在用力搖晃它們。我本來是最討厭春天刮大風的,此時也不得不讚成春姑娘的做法,對那些還在睡懶覺的臣民們,輕輕拍不醒,隻有用力搖晃了。
這一招還真靈,一日,我突然發現榆樹枝頭綴滿了黑色的小圓包,這些小圓包在不聲不響地鼓脹著,鼓脹著,顏色也在漸漸變綠。直到有一天,滿樹嫩生生的榆錢兒染綠了頭頂的天空,它們一串串一縷縷擁擠在枝頭,鬧嚷嚷的,風一吹,搖曳著一樹的誘惑。
我沉不住氣了,催促母親做榆錢兒飯吃。由於院中的榆樹一棵棵拔地而起,長得粗壯高大,它們的枝幹用力向天空延伸著,似乎要同白雲親吻,一般人是攀摘不到的。這時候,隻有父親上陣了。他找來一根長長的杆子,頭上綁個鉤子,然後上到房頂,用鉤子掛住樹枝慢慢拉置手可以觸及的地方,迅速將榆錢兒擼下來,看著籃子中嫩展展飄著芳香的榆錢兒,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抓一把塞進嘴裏,甜滋滋,好鮮美。母親把摘下的榆錢兒洗幹淨,放點兒鹽,摻上麵攪拌勻,蒸熟。出鍋後澆上蒜汁兒香油,吃起來鮮美可口,吃了上頓想下頓。這在挨餓的年代,無疑是最好的享受了。直到把能夠得著的榆錢兒都吃光了,我依然饞饞的。
那些夠不著的榆錢兒一串串在空中搖頭晃腦,一個勁兒衝我咧嘴招手,可望而不可及。我隻有眼巴巴仰視著它們一日日由綠變白,從樹上消失,感到甚是可惜。隨後,枝頭上便長出綠蔥蔥的榆葉來。這種榆葉雖然沒有榆錢兒好吃,但在生活困難時期也是倍受寵愛的,嫩的時候可以做菜團子,長老了可以曬幹壓成麵烙餅吃。
後來,家中蓋起了五間北房,那幾棵挺拔的大榆樹做了棟梁。之後,父親又在院子裏種了幾棵小榆樹。父親喜歡樹,寬敞的大院子裏不可一日沒有樹。
記得小時候母親曾讓我猜過一個謎語:姊妹倆一個娘,一個圓一個長,一個順著風飄走,一個等著秋天涼。那便是我從小就喜歡的榆樹。每年的春季裏,它在我焦灼地等待中有些姍姍來遲。當它從深深的睡眠中醒來,抖落了沉重的冬裝,帶給人的不僅是一片新綠,一片視覺上的快感,而且還帶給人們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它是一位雪中送炭的使者,年複一年,它總是在青黃不接的日子裏,給人帶來欣喜,帶來享受,帶來希望。
如今,生活好了,想吃什麼有什麼。然而每到春季,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的榆樹,想起那一樹樹誘人的榆錢兒,想起母親做得香噴噴的榆錢兒飯。可惜,在我居住的鬧市中心很少見到它的身影。偶爾在什麼地方同它相遇,就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感到分外親切。
2000年3月12日《北京晨報》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