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沉默或撫摩:關於救贖的幾種方式
文學評論
作者:賀穎
賀穎,中國作協會員,遼寧省作協特邀評論家,詩人,調兵山市作協副主席。
小說以全文中惟一激化的衝突為開篇,看門見山地對讀者做出了閱讀的邀請。是什麼樣的婚姻,讓一個女人寧願放棄生存的全部,也要以死相拒?讓一對父母寧願犧牲自己甚至女兒的生命,也要拚死捍衛?何以如此慘烈?畢竟自古以來,人類的生命無論多麼燦爛與凡俗,終究沒有比死亡更能令其現出本真自相。沒有假設,女主人公劉平忽然發現,婚姻與死亡,一夜之間,陡然成了兩個必須二選其一的人生命題,或者,也許根本就沒有選擇,因為她比誰都更加知曉,橫豎都是不歸路,而選擇婚姻,她尚可以自己的悲情奔赴,挽留包括自己在內的三條性命,更重要的是完成了對父母的果報。而若抗拒,她也知道,那不是她的避難所,是她必將以浩大的死亡,踏上以幾生為之贖罪的漫漫荒途,她不敢,不能,也不可以那樣做。
作者以此為開篇,為文本提供了一個以道德人倫為概念的敘述框架,同時也為讀者設置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哲學困境:即當個體與道德,靈魂與人倫不可避免的形成無處可藏的危機,作為個體生命的存在,到底該不該、能不能以神明的本意獨善其身?還是終將告別無謂的掙紮,獻祭於道德的浩浩洪爐?此刻,妥協的劉平踏入婚姻的背影,仿佛一個黑暗的預言,令讀者陡然心生的呼號,愈加無力而哀慟。
也是這背影,讓人想起另一個故事,發生在半個多世紀前的,哈薩克遼闊的草原上,吉爾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瑪托夫的小說《查密莉雅》。女主人公查密莉雅,同樣被愛情與命運,道德與人性,倫理與靈魂,不由分說地安放著她的宿命,而最終,以愛之名,她以越規愈矩的終結,以一生的非議為代價,悲情地逆轉了自己的命運航線,也捕獲了靈魂中一閃而過的真諦,卻也讓無辜的母親,有了夜夜的哀傷與哭泣。生命與靈魂的自由,愛與痛的悖論,人類為此付出的代價,從來沒有停止,也從來無法估量。或者,這幾乎就是全人類的宿命嗎,也未可知。艾特瑪托夫所賦予查密莉雅的,便是如此這般的困境中的吟誦:“在這樣的夜裏不能沉默,在這樣的夜裏要歌唱”。
是的,正是在這樣的歌聲中,在這樣母性的巨大情懷中,我們的主人公劉平,也完成了她必經的終結和逆轉:終結了自己與父母的死亡之行,逆轉了命運中可能的殘骸與破碎,開始了全新的不可知的生命行走。當遙遠的哈薩克的查密莉雅,以悲情的自由,遊走在草原和群山之間,而劉平,這個生活在北中國大地上的女人,有著“哈薩克草原上的查密莉雅”一樣的魂魄,一樣無法脫逃的、懸置於偏見與異類之中的、宿命之身的女人,卻以自己畢生傳奇般的曆程,詮釋著情愛與大愛,信念與信仰,責任與人心。將一個平凡的生命,在更為平凡細碎的生活中,努力綻放出的天然的、甚至詩意的光亮,將人性以至真純淨、甚至牧歌般的美德,完成了淒苦年代的背景下,人心卻本能地向著光明向著溫暖行進的、全部的內在需求。從對婚姻的以死相拒,到洞房夜表哥的心跡表白,隻隔著短短的一夜,而正是從這一夜,劉平揭開了她一生傳奇命運的幕闈。她有著查密莉雅一樣的爽直和幹脆,無畏與激情,也有著與生俱存的深沉的善良,或者說是內心的彌足貴重的和諧。生活的磨難與艱辛,繁複而無休止,而在她可以抵達的簡單而正義的思忖之間,一切苦難對她的挑戰似乎都是無效的,因為在靈魂的出發處,她已經是自己的贏家,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讓她稱敗,而如今已經放棄死亡的她,在漸漸經曆了生活中的愛恨仇怨以後,無疑已經換骨脫胎一般。重生的她,或沉默如大地,或歌唱如查密莉雅,總之早已無須依賴自身以外的東西,獲得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也許這是一個平凡的生命,在淒苦的年代裏,撐起一片傳奇天空的情由,這樣一個不可能的命題,就這樣被她不自覺的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