紉芬的母親說到這裏,便一手揭起帳子來,教我看那紉芬。我隻見紉芬斜靠在枕頭上,一張臉兒隻有三個指頭寬,臉上全無血色,好是紙紮的人兒似的。我既〔聽〕見了紉芬的母親這番說話,又看見紉芬這般形狀,我不覺又驚又怕,又悲又急,舌頭也硬了,喉嚨也塞了,站在地板上,半天才哭了一聲道:“紉妹妹,你如何會病得這般狼狽?這是我害了你了!”不想那久病將死的紉芬一聽見我的聲音,猛然張開眼睛,一骨碌坐了起來,對著我要想說話。誰知沒有開口,便喘了半天的氣,停了一會,方才力弱聲嘶的說道:“哥哥,你過來。”
我此時看見紉芬這種的情形,我心下比那刀穿劍搠還要難受。我就歪著半邊身子坐在他的鋪子上,一手執著紉芬的手,忍了哭說道:“紉妹妹,我現在已經來了,你有什麼話說,不妨盡管說出來。”紉芬把頭搖了兩搖,使勁兒說道:“哥哥,我承你百般寵愛,隻是我沒有福氣和你匹配,我如今還是個黃花閨女……”紉芬說道這裏,忽然又氣喘起來,喘了一會,又使勁兒說道:“我死之後,你切勿過於悲痛,隻要精誠不散,未必來生沒有相見之期。”我聽見紉芬說到這裏,覺得紉芬的手漸漸的冷了,我便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說道:“紉妹妹,你聰明了一輩子,怎地自誤到這步田地?你倘有一長半短,我怎樣對得住你呢?”紉芬的母親在邊上看著,也不覺淚如雨下。隻聽見紉芬又往下說道:“我今天見了你一麵,我心願已了,哥哥你放手讓我……”紉芬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隻聽得他喉嚨底下的痰已經呼嚕呼嚕的湧上來,雖然兩隻眼睛還是看著我,臉上那神氣早已不像了。我連忙放了紉芬的手,招呼紉芬的母親幫同將紉芬身子在鋪子上放平。
此時客棧裏夥計聽見我們房裏的哭聲,也三五成群趕進來了。我和紉芬的母親隻顧頓足捶胸,對著鋪子上哭了好一會。那旁邊看的客棧夥計等了半天,忍不住開口動問說:“你們的親人既然不幸死在這裏,須得從速備辦後事才好,不要隻管哭下去了。”紉芬的母親聽了這話,愈加哭得死去活來。我見此情形,曉得他身邊乏鈔,辦不起衣衾棺槨。我就止住了哭,請他暫為等待,我自己出了這所小客棧,坐上一乘東洋車,趕回泰安棧見了我父親,把紉芬病死在棧房裏的事哭訴了一遍,求父親拿出錢來替他料理後事。
我父親聽了我的說話,也著實有些傷感,便立刻和我到那小客棧裏。先與紉芬的母親見了麵,又看了看已死的紉芬,然後拿出錢來,轉托這棧房裏的賬房買了幾件綢布新女衣,一口棺木,又叫了幾個專管喪事的工人,和我眼看著將紉芬裝殮入棺。我此時哭得來黑地昏天,恨不得跳進棺材內,與紉芬一同入冥。我父親待紉芬棺殮已畢,就又托那客棧裏賬房叫了一班鼓樂,買了許多香燭紙錢,教工人把紉芬的靈柩抬到會館裏寄放。我與紉芬的母親,便也哭哭啼啼送到了會館。我又在會館裏大哭一場,取了兩塊洋錢,拜托看守會館的人善為照料。然後與我父親同坐了東洋車,回到泰安棧。
我父親見我悲傷勞倦了一天,教我權且養息。他自己又翻身走出棧房,去見紉芬的母親,送了些資斧把他,勸他勿過悲傷。又替他籌劃回家的方法,代他發信與京外各處的同寅同鄉,懇求¥助。咦!我父親因為愛我的原故,愛及紉芬,並惠及紉芬的母親,真所謂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此恩此德,我就粉骨碎身,也難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