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冥鴻見遠忽去幽燕(2 / 3)

我父親是個心地明白人,看見風色不妙,便私下和顧年伯商量,要同他挈眷回南。不料顧年伯是個極其守舊的人,他說:“這些教拳念咒的百姓,都是忠義良民,現在他們已立下名目,稱為‘義和團’。這是我大清國國運當興,冥冥之中,才放下這些神兵鬼卒,附在百姓身上,特地來扶清滅洋的。現在朝廷已擬派端邸為統領義和團大臣。我們隻要投在那大師兄名下,聽他指揮,自然得他的保護,回南怎的?”我父親見顧年伯已著了迷,就拿宋朝妖人郭京用六甲法抵禦金兵,後來終究戰敗的故事,去苦苦勸他不要相信義和團,與我們一同回南。勸來勸去,顧年伯總是不聽。我父親無奈,連夜與我檢點行李,一麵命王升去叫了二乘長行的驢車,預備動身。因為這時京津的鐵路早被義和團拆毀了,所以隻好乘了驢車,打從盧溝橋走東大道出京。

此時獨有我心下異常悲苦,深恨顧年伯不從我父親所勸,致使我與紉芬不免勞燕分飛。萬一義和團惹下大禍,京城裏玉石俱焚,那時我們兩人或者生離變成了死別,都說不定的。我想到此處,不覺黯然神傷,淒然淚下。這晚等我父親睡了,急忙溜進後院,到了那間書室的窗下。我正擬舉手叩門,不期那門竟是虛掩著沒有關。我舉步走進門去,隻見房內中間那張琴桌上,擺列著許多酒肴。漱玉坐在一旁,仿佛若有所待,一見我進房,便站起來含笑歡迎。我就問:“紉芬如何不見?”漱玉說:“我去叫他出來。他今天還不曾吃夜飯呢!”

我看見那些酒肴,又聽了漱玉的說話,心下好生詫異。少時,隻見漱玉扶著紉芬從外房走了進來。我舉眼觀看紉芬,不料他竟是哭得淚人兒一般,忙問:“紉妹妹,你今朝為了什麼事這般傷心?”紉芬哽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漱玉在旁邊代說道:“他是曉得你即刻要出京,所以從晚間進房哭到如今,把眼睛都哭腫了。”我又問:“這酒肴是那個擺在這裏的?”漱玉道:“是我估著你今晚必然要到這裏來話別,聊備草酌替你餞行的。”

漱玉一麵說,一麵就把我拉在琴桌左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又拉了紉芬坐在我的右邊,自己坐在下麵,斟上酒來,執著杯子向我說道:“請你吃了這杯酒,願你回南一路平安!你與紉妹妹此時不過暫別,他日定是百年偕老,不必過於傷感的。”我聽得這些說話,忙向漱玉道謝。漱玉又對紉芬說道:“你有什麼說話,趁此和他說幾句罷!現在夜間甚短,頃刻就要天明呢!”紉芬聽見漱玉這般說,那眼淚猶如拋珠滾玉的落將下來,抽抽咽咽的向我說道:“現在京城裏亂到這個地位,我料我們兩人以後總未必見麵的了。李義山的詩說是‘他生未卜此生休’,便是為我們兩人寫照。我願你長途保重,太太平平的安抵故鄉。你是個前程萬裏的人,切莫要將我這薄命人放在心上。這就是我叮囑你的說話,此外我也沒有什麼說話了。”說罷,滿眼含著眼淚,送過一杯酒來。我見了這情景,我心上比刀攪還難過,我的眼淚也不知不覺淌下來了。我隻得勉強向他安慰道:“紉妹妹,自古道:‘死生有命。’偌大的京城,就算是要遭劫,也未必有你紉妹妹在數。況且年伯已打定主意要投在大師兄名下,斷沒有意外之虞的。我勸你自己格外保重,不要哭壞了身子。”

我一路說,一路把紉芬的酒接在手中,將我自己麵前這杯酒遞在紉芬手上。紉芬眼淚汪汪接了去了。漱玉道:“這時天已亮了,你們兩人隨意吃些兒罷!”紉芬見說,把手中的酒在唇邊抿了一抿,就將杯子放下。我抬起頭看那窗子上的白紙真個亮起來了,我便立起身來,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對紉芬說道:“紉妹妹,你切莫過於悲傷,我一到南邊,便有信前來關照。此時恐怕我父親就要起來,我要去了。”紉芬聽說,便也立起身來,執著我的手,說了“前途保重”四個字,就嗚咽不能成聲。這時漱玉見我們兩人說得淒慘,也陪著出了許多眼淚。紉芬與漱玉都送我出了這所書室,直至我臥房的窗下。我從窗子裏進了臥房,回頭看那紉芬姊妹還是淚眼盈盈的立在院中,未曾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