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紫菁離他遠去;綠樹掩映的小井村,也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徒剩半人高的野草在廢墟間隨風搖曳。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出了轎車,緩緩步下路基,沿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朝對麵山坡走去。
深秋的陽光早已失去熱力,懶散地灑向山野。周邊一片死寂,隻有趴在廢墟上的一隻大黑狗幽幽地望著他,不時發出三兩聲低低的哀鳴。
他在雜草叢生的廢墟前站定,負罪感油然而生,似乎又回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天空黑沉沉的,風在低聲嗚咽,雨在默默飄灑。沒有人說話,隻有鐵器的撞擊聲在山穀回響。搶險的戰士們抬著一具又一具的遺體,步履沉重地從他跟前走過……這一切的一切,說到底,都是他的責任。如果他當初對貝軍的提醒有足夠的重視,及時將小井村的村民們遷走,那麼,由山體滑坡帶來的滅頂之災就可避免,十幾個生靈將會燦爛地活著。如果當初在源頭上規範工程招投標工作,清除任何不利於工程順利實施的隱患,那麼就不會有三十來號民工慘死在特大突水的責任事故中。台前台後,他一直把群眾利益掛在嘴上,到頭來,還是做了好龍的葉公。
為什麼關鍵時刻,自己會把個人的前程看得比天還大呢?是現行的幹部任用管理體製導致他做出這種選擇?捫心自問,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因為追根尋源,起最後決定作用的應該還是隱藏在靈魂深處的價值觀。記得有次幫人推板車,坐在車上的孩子說,長大要當官,因為當了官,老爸就不用拉車了。這話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也讓他深深感到不安。
手機響了,是短信,一條讓他啼笑皆非的短信:“大會已經閉幕了,常委裏沒安排你,我的意思是千萬不要有什麼想法鬧什麼情緒,還是要按科學發展觀來辦事。有實權時就做些大事,有虛權時就做些實事,有小權時就做些好事,沒了權時就做些善事,退休之後做些家務事,實在不想動了就回憶回憶往事。其實,人一輩子也就是這麼回事。”
他經常收到一些莫明其妙的短信,像這種帶有政治色彩的調侃短信,倒是第一次看到。他清楚這不是針對他的,不過看後卻有些感慨。從今往後,大權也好小權也罷,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手機又響了。他苦笑著搖搖頭,自己到了這一步,哪還有這許多電話!
“喂,我是寇天龍。”
宋元明的聲音:“寇市長,我是老宋。”
“哦,宋書記,有事嗎?”
宋元明問:“你在什麼地方?”
他說:“我在外麵。怎麼,有急事?”
“急事倒沒有,想找你聊聊,辦公室不見你。”
“噢。我剛好有點私事要辦。”
宋元明問:“什麼時候能回來?”
“宋書記,你是怕我畏罪潛逃吧。”他半開玩笑地說,“放心,晚上你一定能見到我。”
“好,晚上見。”
“晚上——見!”他收了手機,陷入沉思。
剛才仲魁海打來一個不鹹不淡的電話,貝軍又急急忙忙地找他,如今宋元明又刨根問底地想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其間必定有某種聯係。他想,大概是自己的劫數到了。多則兩三天,少則一時半刻,聯合調查組將對他采取組織措施。而後呢?不堪設想。一旦從高處掉下,淪落為階下之囚,別說滿腔抱負盡付東流,光世人那鄙夷的目光,他還有勇氣去麵對麼?他真的該走了,他沒有理由在這個社會在這座城市繼續活下去,他不想讓那些曾經對他充滿期望的市民在法庭上看到一個沒有人的尊嚴的形象。他最後能做到的,就是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和可悲可歎的人生結局,給世人留下一點思索與啟迪。
他平靜地向前跨了兩步,莊重地跪下,對著廢墟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朝轎車走去。
夕陽,在他身後拖出長長的一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