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騎著高頭大馬,荷槍實彈地來到村公所,找到村長李敦信,讓村子裏為他們燒開水,備糧,備菜,備肉,為馬匹準備草料。“當——當——當”,旋即,村街上傳來敲鑼聲,牛羊入圈,炊煙四起的黃昏,頓時雞飛狗吠,人心惶惶。傍晚時分,村警李進沿街敲鑼,把村子裏的青壯勞力都聚集到了村子裏,被日軍抓去當差。原來村子前麵的擔水道河灘,還不像現在一樣是整片的土地,就是一個開闊的灘塗,日本人來了第一天晚上就在河灘裏殺雞、宰羊、做飯、喂馬。村子裏的青壯勞力被日軍支派著幹活兒,有的燒水,有的扛草料,有的送糧食,有的壘火,有的做飯,稍不順從,他們就會用刺刀捅人。
李計科老人當時7虛歲。他的父親李梅31歲,是一把幹活兒的好勞力。被日軍支派,往山梁上給放哨的日軍送開水。村子裏擔水道河灘離小東窪圪梁有一裏多遠,全是山坡,加之天已經黑了,路不好走,他的父親擔著兩桶開水,爬坡上坎,走得戰戰兢兢,秋日的夜風吹著,可是他的父親卻走得大汗淋漓。然而,他的父親那天晚上卻沒有回來,家人一等再等,都沒有回家。一晚上,李計科的母親沒有合眼,早上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沒有爬上山梁,母親就催著他到村公所去尋找父親。哪知,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鮮血淋淋的殺人,村子裏的人被日軍刺刀挑死在村子的路邊。老人說:“那個害怕呀,當時我就嚇得七魂掉了三魂,跑都跑不動了。但心裏想著要找到父親,母親還在家裏等著呢。”
李計科還有一個姐姐和弟弟。日軍在村子裏,姑娘哪敢出門?尋找父親的差事,母親自然就派他去。他在村公所找了一圈,不見父親,問人,說昨天晚上給日本哨兵送開水去了。他人小,不知送開水是哪裏?他便往村南尋找。這時候,村莊已經褪去了隆重的夜色,天光大亮了,日頭剛剛爬上了小東窪圪梁的山頂。說來也奇怪,才陰曆九月的天氣,卻感到身上一陣一陣的寒冷。在村路上,他偶爾碰見一兩個鄉親,都是勾腰縮脖地匆匆走過,很緊張的樣子。其中有一位本家叔叔對他說:“小,快躲,鬼子殺人了。”他便繼續往村南邊跑,邊跑邊尋找父親,然而,父親沒有尋著,卻看到了血淋淋的、死狀很慘的人。
路邊上,躺著一個人,頭右腳左斜倒著,大睜著眼睛,身子下麵汪了一大攤血。李計科細看,已經死了。這個人他認識,前幾天他還見過,在村子裏的玉米地裏收秋,還和他說話來著。這麼好的人,就死了,血淋淋的。他再跑,又一個;再跑,又一個。都是刺刀挑死的,睜著眼,有一個大腦骨碌到了路的另一邊,有一個右手還緊攥著拳頭,身下的血還在往路上浸。不到50米的村路上就碰到三個被日軍殺害的人,都是男人,其狀之慘令他由怕生恨,恨日軍殺人。
他找了一早上,不見父親的人影,他找不到父親,急慌慌地往家跑。回到院子裏,院子裏有提著刺刀的日軍。母親不在家,弟弟不在家,姐姐不在家,他一扭頭正要往外跑,被日軍的刺刀攔住。這時候,他的大伯父從院子裏堆著的玉米秸垛裏鑽了出來,被日軍往玉米秸垛裏亂刀揮刺時刺中了腋下,鮮血浸透了衣服。躲在玉米秸稈垛裏的大伯為了救他,不得不從藏身的玉米秸垛裏出來。日軍對李計科說:“跪下磕頭!”他看到大伯父滴著血垂著的手臂,對日軍的恨由渾身顫抖到狠狠地咬著牙。日軍端著槍逼著他磕頭,他站著就站著,沒有動。自小父親就教過他,男子漢,隻能上跪天地,下跪祖宗。他不會給殺害村子裏人的日軍下跪。大伯父站在一邊嘴裏“噝噝”地吸著涼氣,他看著大伯父痛得嘴都歪到一邊去了,再看大伯父垂著的那條胳膊,血順著手指一滴一滴地滴下來,很快在地上洇了一大片,紫紅紫紅的,他從來沒有見過血從人的身上是這樣一直往下流。他害怕極了,害怕大伯父也像剛剛在路邊看到的人一樣。於是,他腿軟了,跪了下來,給日軍磕了個頭。日軍見他磕下了頭,放聲大笑,遞給他一塊糖。
趁鬼子狂笑之機,李計科的大伯父雙目盯了一眼大門,衝他一努嘴。他明白了大伯父遞給他的眼色。他拔腿就往門外跑。他恐懼,更憤恨日軍!他一早上就見到了3個人被日軍殺害在路邊,現在大伯父也被刺刀捅了,還讓小孩子下跪,他恨死日軍了。他咋能吃日軍給的糖?他出了院門揚起手使勁兒地將日軍給的那顆糖扔出老遠,奪路而逃。隻聽見身後的風呼呼響,他仇恨滿腔,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奔跑。
“飛機,飛機……”李計科在奔跑,頭頂的飛機也在奔跑,湛藍的天空中不時有一隊隊日本侵略軍的飛機飛過,飛機飛得很低,仿佛就像擦著摩天嶺、小東窪圪梁山的山巔飛過似的,隆隆的吼叫聲震得山頂的樹梢發抖,仿佛山岩也要滾落下來。沒有找到父親的李計科,此刻卻陷入無比的憤恨恐懼慌亂絕望之中。
李計科一口氣跑到村邊上,碰到村子裏的一位本家長輩,長輩讓他快躲,日軍殺人不眨眼!長輩讓他往摩天嶺的山上躲,躲到大白窯溝的石窯裏去。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哪裏是村子裏的石窯,隻能順著長輩所指的方向,往山嶺裏鑽。他攀著荊棘爬了約一裏的山路,真的就找到了石窯,等他驚慌失措地鑽進石窯時,已經是半上午了,石窯裏擠滿了人,但人群裏,李計科沒有找到自己的父親。而村子裏,日軍還在四處抓捕、殺害村民。
無處藏身
清早,村民李貴元準備像往常一樣去擔水,擔著水桶一拉開院門,幾個日軍扛著槍便闖了進來。廚房裏,李貴元的妻子剛剛做下的豆雜麵條湯飄著香氣,綠豆小米撈飯剛剛起鍋。日軍直接闖進廚房,見了飯你爭我搶,你推我搡,狼吞虎咽地抓吃起來。李貴元一看情況不妙,扭頭返回院子,放下水桶跳上了平房,又爬到了窯場上迅速藏躲到玉米秸稈裏麵。
鬼子吃飽喝足後,也順著平房跳上了窯場。窯場上拴著一頭犢牛,肚子裏懷著小牛,幾個日本兵獰笑著,挺著刺刀一起向牛刺去,牛哞哞叫著,流著眼淚倒下了。而躲在玉米秸稈裏的李貴元,緊緊地攥著雙拳,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耕牛死在日軍的屠刀下,卻不敢動彈。鬼子揮刀削下牛肉,抱來玉米秸稈點燃,窯場上的風呼呼的,火借風勢,燃著高高的火苗,日軍在火上烤著滴血的牛肉,烤一烤,咂吧咂吧吃一陣;再放上一捆玉米秸稈,再烤一烤,再咂吧咂吧吃一陣。肥美的牛肉吃得他們滿嘴流油,吃撐了用手抹抹油嘴,腆著肚子哈哈笑著走到玉米秸稈旁,抓起秸稈葉子,擦淨刺刀上的血跡走了。
躲在玉米秸稈裏的李貴元,生生地看著自己的耕牛慘死在日本兵的屠刀下,頃刻間被啖了肉,卻不敢吱聲。傷心難過的李貴元聽見鬼子的腳步聲遠了,從秸稈裏出來,幾步竄回家裏,他著急地勸說家裏人跟著他快逃。他貓著腰跑到山上,一口氣逃到了二十裏外的黃安村。
他的弟弟李忠元看到哥哥逃走後心裏也很害怕,勸說家裏人快快逃走。而他的父親舍不得扔下家園。李忠元和妻子,還有從西溝村逃來的姐姐相跟著逃到了距村子三裏地的中小川村。逃過去他們才知道中小川村也住著日本侵略軍,他們轉了半天沒地方可去。李忠元放心不下家裏,也放心不下沒有與他們相跟著逃出來的父親,便急切地想回家去看看。他對姐姐和妻子說:“咱們回吧回吧,快回吧!”他們回到家,家中空無一人。父親李福已經被鬼子抓走了,街巷中早已不見人影。他們摸黑爬山又逃到了離村三裏地的木槽村。可是,木槽村村民也是四處逃跑躲避日軍,他們無法待下來,才又逃到了二十裏外的黃安村。
日軍進了村,踅進村民家裏,把大槍往大門邊上一放,見雞抓雞,見牛牽牛,見驢牽驢,弄得全村雞飛狗叫。村民李殿元一夜睜著眼,心裏熬煎得睡不著,天剛蒙蒙亮就起床了,出大門後,他聽見圪套溝口雞飛狗叫,他瞭見幾個鬼子從溝口上來了,急忙返回關緊大門。他不敢在家裏,便跑到了窯場上,但還是感覺不安全,便鑽進穀草垛裏藏了起來。鬼子在挨家挨戶抓雞牽牲口,李殿元不時扒拉開穀草向外瞅看,總擔心鬼子進他家禍害。就在他扒拉開穀草瞅看時,被日軍發現了,日軍端著刺刀迅速跑上窯場。他從穀草垛裏跑出,隻跑了幾步,鬼子一刺刀揮下去,隨即窯場下發出沉悶的聲響,李殿元的頭便從窯場滾落到院子裏,一瞬間鮮血四濺、身首異處。
村民李明祿聽見街巷裏嘰裏呱啦的鬼子喊叫聲,他心裏恐慌,不敢待在家裏,慌慌忙忙地瞅機會從小門跑出,躲到他家對麵李貴舉家的窯場。但他放心不下家裏,幾次探頭探腦地向家裏探看,不幸被日軍發現。幾個日軍衝到窯場,拖住他就走。他哪能跟日軍走?他死死地抓住窯場邊沿,不走!凶殘的日軍,揮刀砍掉了他抓住窯場的一條胳膊,又狠狠照他身上刺了幾刀,他頓時倒在窯場上不能動彈。日軍走了,鄰居都躲逃出去了,他看到自己血流不止,沒有人能來救他。他的衣服被鮮血浸透,身子下麵汪了一大片,他淚流滿麵地瞪著窯場頂上藍盈盈的天空,瞪著瞪著,藍盈盈的天變成了血紅……李明祿鮮血流盡,活活地疼死在李貴舉家的窯場上。
漚麻坑成了救命池
李德柱老人,今年87歲,日軍進村的時候9歲。老人盤腿坐在炕上,午後的陽光從窗欞子裏斜照進來,他的臉上亮晶晶的。他除講共產黨員李二虎外,還講李四合(小名)救了村子裏的人。
日軍屠殺得最多的是青壯年,是李四合(小名)救了村子裏大部分的人。1937年10月26日早晨,那天早上出奇地冷,李四合在村巷裏呐喊,日軍殺人了,快跑,快躲,躲到山上大白窯溝裏去。村裏不少人被嚇得六神無主,正恐慌得不知往哪裏逃的時候,聽李四合一喊,紛紛反應過來,逃到了大白窯溝石窯裏。李德柱的母親、哥哥和三個姐姐,還有爺爺,一家7口人,都是跑到大白窯溝的石窯裏躲過了日軍的搜捕、屠殺。這裏說的大白窯溝的石窯就是前文李計科老人說的摩天嶺半山腰的石窯。
摩天嶺海拔1400米,半山腰上有個板石窯洞能藏不少人,板石窯周圍,還有圓石窯、四方石窯、立石窯。大部分藏在石窯裏的村民逃過了一劫,可狡猾的日軍也搜捕走了7個人。李恕元家的羊在大白窯溝的柵裏圈著,日軍進溝裏搜捕見到了羊,打開柵欄放出羊正要趕走,突然發現柵欄旁的牆根石洞裏藏著人,日軍持槍逼著喊他們出來。最先出來的是李恕元,後來又出來了6個人,都是村子裏的青壯年男人。日軍用一根繩子把他們拴在一起,用槍押著他們趕著羊回到村裏。在村裏的日軍已經抓捕了10個正值青壯年的男人。9個日軍用刺刀和槍押著這17個青壯男人向村東龍王廟走去,龍王廟下麵有條土溝叫棗林溝,那裏離村莊300多米,荒無人煙。鬼子用刺刀挑、用槍打,把17個人全部殺害在溝裏。
另外幾夥日軍將躲到小窪洞、紅梅堖、三角坪、嶺南河等地的村民搜捕出來,一共43人,用繩子綁著,用刺刀逼著,驅趕到殺人溝。日軍一字排開立在溝邊,將43人刺於溝內,然後用機槍掃射。最後推下石頭土塊,將一息尚存者活埋。
殺人溝裏屍橫山溝,鮮血浸入溝壑。後來村裏人把這條黃土溝改稱殺人溝。
日軍在村子裏四處抓捕、殺人,嚇得百姓四處逃躲,慌不擇路,有時候躲藏的地方很快就被日軍找到了。隻要被日軍找到便是無法逃脫的災難。村子裏東坡的百姓逃到了山後筐峪莊人家,不少小腳婦女和兒童都躲藏到了李啟祥家窯洞裏,被日軍找到了,日軍開門看了看,沒有驚動她們,卻在外麵把門用鐵絲擰上走了。待日軍走後,藏在窯洞裏的婦女們拉了拉門,門卻開不了,日軍把門上的鐵絲擰上了!兒童們嚎哭,婦女們害怕、恐慌,亂成一團。“逃跑!”有一個婦女慌中生智,叫大家不要慌亂,集體想辦法弄開這個門。她們集體用力,擰開了門上的鐵絲,趁著夜色一群婦女結伴,悄悄離開了那個窯洞,逃跑了出來。哪知,她們離開狼窩,又入虎口。
秋天的太行深山裏,晚上,夜黑風冷。全是小腳婦女,有的還帶著小孩子。加之恐慌、害怕,她們往村子野外的山裏、地裏跑,根本就跑不動,就又跑到離村公所200多米的圪套溝李貴舉家的窯洞裏,婦女小孩子擠下滿滿一窯洞,小孩子擠得受不了哇哇大哭,大人害怕驚來了日軍,用手死死蒙住孩子的嘴。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天明後她們藏身的窯洞又被日軍找到了。麵對窯洞裏的婦女,日軍露出了豺狼本性,他們把其中的貌美者強拖、拉拽出了窯洞,在院子裏施暴,院子裏傳來一陣陣慘叫。鬼子走後,受侮辱的婦女淚如雨下,她們驚恐地捱到天黑。待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婦女帶著孩子,她們無法走山路。她們抓著樹、攀著崖,手腳並用地爬著,才爬到了大白窯溝的石窯裏躲了起來。
那時候,9歲的李德柱就在石窯裏躲著,受辱後躲到石窯裏婦女的哭泣,家人的勸說,他都聽得真真切切。然而,石窯裏沒有吃的,沒有喝的,沒有鋪的,沒有蓋的。又冷又餓,日子難以煎熬,也無異於等死。
躲藏在大白窯溝石窯的人也遭了罪,日軍在村裏四五天了還不走,藏著的人吃不上,喝不上,大人硬挺著,小孩子餓得哭叫。所幸大白窯溝裏還有一塊地的秋玉米沒有收,到了夜裏男人們摸著黑,悄悄從石窯裏出來,到玉米地裏掰下玉米穗子,回石窯嚼吃充饑。不敢生火,怕把日軍招來了,生嚼玉米粒,口幹舌燥,嗓子像要冒煙。孩子們幹得哭不出聲了,婦女們嘴上是燎泡,男人們嘴唇上是血口子。整個大白窯溝沒有一滴水,秋後的山風每天呼啦啦地扯著山嶺的樹葉葉片。孩子們幹、渴、餓,婦女們幹、渴、餓……怎麼辦?不被餓死也會渴死。
大白石窯溝口有一個漚麻坑,是每年秋季村子裏用來漚麻的,坑裏漚過麻的水黑黑的,水麵上漂浮著腐葉,惡臭難聞。李德柱說:“俺人小,白天也溜下漚麻坑喝水。剛開始用手捧起一捧水,根本無法放到嘴裏。水順著指縫溜走,手心裏留下的是蟲子,有如線般大小的,有如米粒大小的,在手心裏一拱一縮地蠕動。這水,怎麼喝?可是,為了保命,隻得閉著眼喝下去。”就這水,男人們白天也不敢去喝,怕被日本人發現,隻得天黑了才能悄悄地摸到漚麻坑邊,捧著水一口又一口地閉眼喝下去,男人們喝飽水後,再用鞋殼端上水,捧回石窯去給老弱婦女孩子喝。後來,村民們管這個漚麻坑叫救命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