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殺人溝、救命池與烈女井
敘事史
作者:文德芳
1937年的10月底,位於太行山晉東南的平定縣東回鎮前小川村,田野裏的秋莊稼已經基本收割完畢,連綿的山嶺上無邊的紅葉隨風飛揚。村莊裏孩童嬉戲、牛歡驢叫、雞鳴狗吠,一派恬靜安然豐收的鄉村喜悅圖景。然而,10月25日,日頭剛剛壓向村西的小東窪圪梁山巔,一陣冷風從山豁口吹進村子,雲層很快爬上了天空,天低雲暗,霧籠村莊,村前的擔水道河川瑟瑟。村公所的村長李敦信沒有想到,村警李進沒有想到,村子裏的孩童沒有想到,村子裏的婦女、姑娘沒有想到,慘絕人寰的日軍殺戮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曆史是一條河。2015年7月3日,我站在河流的這一端,隔著近78年的歲月之河,相望過去……
午後,由前小川村委主任李海柱帶路,我攀爬上了海拔1400米的村西小東窪圪梁山。整座山寂靜無聲,隻有陽光從四麵八方灑向山林裏的柏樹、鬆樹、棗樹、柿子樹、核桃樹的樹梢、樹身、枝幹。我想,近78年的時光可能就是這樣流逝的,在看不見、不知不覺間流逝了。看得見的是在山嶺上林木的葉綠葉黃間,當年慘案的親曆者、見證者,由孩童成了耄耋老人,有的甚至離開了村莊睡到了山灣;看得見的是貼在半山坡上的村莊,如鳳凰展翅般飛向擔水道河灘裏,整個河灘層層疊疊、青紗帳般的玉米林,從我的視野裏延伸,順著山窪裏的河灘延伸。午後的陽光從山頂上灑下來,玉米葉片上炫著成片成片的光斑,油綠而耀眼。78年,大半個世紀,幾萬個日日夜夜,無論對一個村莊,還是一個人而言,都會有許多改變,不變的是這方土地賴以生存的主產——玉米。在這炫目的陽光裏,望著這河灘裏延伸的玉米林,我仿佛看到了歲月河流的那一端,在這片土地上拖兒帶女、扶老攜幼,那聲聲呼喚,那恐慌煎熬,那滿腔血淚,那橫屍井巷,那血浸溝壑,以及每一個同胞每一個沉痛的故事。就像此刻我腳下站立的這座山嶺,隻有我去攀登,或許才能尋覓到曆史之河中,在民族危亡的關頭,在山河飄搖的時刻,那些慘痛的真實與沉重的歎息……
血染殺人溝
從晉東陽泉市區出發,一路向東行駛,群山連綿、溝壑縱橫,過石門口、柏井。汽車在鄉村公路往南拐,過西回、東回,再往西北行進 4公裏,便來到了太行山紅梅堖大山支脈下的紀堖岩半山腰。此處摩天嶺與小東窪圪梁山相連,兩山呈半包圍之勢圍著前小川村,村子倚臥在兩山的臂彎裏。進村和出村都必經一條山溝——殺人溝。殺人溝,原來叫棗林溝,從日軍在此對村民進行大肆屠殺,才改稱殺人溝。殺人溝離村子約300米,溝深50米,在溝頂的公路邊,立著一塊黑色的石碑,突兀兀地挺立在陽光下,醒目、刺眼,凡車輛駛過、行人走過,這塊碑都能首先映入眼裏,逃不開、躲不過。村委主任李海柱說,以這樣的方式提醒出村、進村的前小川村民,尤其是年輕後生,不忘曆史。
我下了車,仔細地讀著碑文。“1937年10月26日(農曆九月二十三),侵華日軍在攻打娘子關、固關受挫,部分迂回測魚竄入平定縣境內,行至嶺南河遭我軍阻擊被迫改道。氣急敗壞的日軍於傍晚到達前小川村,如狼似虎獸性大發,製造了駭人聽聞的‘前小川慘案’。僅100來戶,300餘口人的小村,竟有92人慘遭殺害,23名女性跳井身亡,燒毀房屋100餘間……”黑色的大理石碑體,白色的碑文,再加之“殺——人——溝”,這三個漢字組合在一起,在這寂靜、遠離塵囂的山溝裏,冷森森而紮心刺目。碑下是50多米深的黃土塬,塬下是一片片玉米地。此時此刻,我站在這溝邊,站在這碑前,站在這火火熱熱的夏日陽光裏,輕風吹來,玉米葉子微微搖動,隔著深深的黃土塬,我俯下身,仿佛能聆聽到那歲月深處曆史遙遠的回聲……
“日軍進村了,真正的燒殺搶掠奸,慘呢!村子裏的女性,寧死不屈,以死抵抗日軍的侮辱,好多都跳井了。李德盛家老院後的一眼井,跳進去了兩家婦女、姑娘,有9口人,跳進井裏的人越來越多,水位越升越高,水井滿了,水生生地溢了出來。日軍逼近,母親把女兒先推下水井、水窖,隨後也跳下去。慘呢!”“村子裏光跳井淹死的女性就有23人!”整個村子,殺害了92人,好多都是用刺刀捅死的,一刀下去,就是一個血窟窿……慘呢!慘呢!”
當談起“前小川慘案”時,這位老人一連聲地歎息慘呢、慘呢。他上身穿著白色的襯衣,足套黑色的布鞋,說到當年日軍踐踏家園的慘烈時,褐紅的臉上更加泛紅。他是前小川村的老支書李啟祥,1939年2月29日出生。我說,村子裏慘案發生一年後您才出生,是咋知道的?他說:“我沒有親身經曆,但自記事起,就常聽村子裏的人講了。長輩親曆的躲無處躲、藏沒地藏的日軍屠殺,自小就刻在俺心裏了,紮下了根,至死都拔不出來。”
1937年,自日軍發動“盧溝橋事變”,中華全民族展開了神聖的保家衛國的抗日戰爭。9月,日軍急於從平型關侵入山西攻占太原,國民政府第二戰區和八路軍一一五師,殲滅了日軍自命為最精銳的阪垣師團,給予日軍滅華氣焰以迎頭痛擊,提升了全國軍民士氣,堅定了全民抗戰的意誌。
侵華日軍便從正太鐵路由河北直撲山西,把處於晉冀咽喉要地的娘子關作為爭奪目標。從而,打響了娘子關防禦戰。國民政府軍隊在娘子關正麵戰場上與侵華日軍打得天昏地暗,以百倍的忠勇和犧牲精神,頑強抵抗日軍,迫使日軍在娘子關、固關一帶主戰場的攻擊受到重挫。八路軍一二九師劉伯承率部堅守七亙,利用七亙山高溝深的有利地形,對日軍進行伏擊。
10月24日夜,日本侵略軍109師團69聯隊迂回偷襲七亙,連夜向西挺進。行進到東回口時,即遭到埋伏在曹青岩山上的國民政府軍第22集團軍鄧錫侯等部隊的迎頭痛擊,日軍死傷慘重、西進受阻。日軍立即組織抵抗,但中國守軍戰士浴血奮戰,給日軍以沉重打擊,阻止日軍西進。日軍在短時間打不通西進之路,便兵分兩路,留下一部分兵力繼續戰鬥,一部分兵力扭頭向前小川村進發。
“跑鬼子呢!”跑鬼子!就在娘子關防禦戰打響後,前小川村逃來了娘子關、固關、測魚附近的百姓,有男人,也有婦女。那是前小川的村民第一次聽到“跑鬼子”這一說法,就是跑出去躲日軍,逃命。他們對前小川的百姓說:“不定啥時就得跑,有時半夜三更就得跑,晚上也睡不了個安穩覺,得提著心,不敢被鬼子抓住了。盡量是往山裏鑽,不能走大路……鬼子殺人不眨眼,刺刀捅、刺刀挑,身上硬生生地紮出一個又一個的血洞……”
前小川村民看到躲日本的難民說起“跑鬼子”時滿臉的慌張、驚恐,於是心有害怕,但又不敢相信。“兵與兵打,跟老百姓不會相幹,咋能殺害老百姓呢?”村民們說。前小川村民經曆過軍閥混戰時期,那時候,也有當兵的跑到村子裏,但沒有殺害老百姓。淳樸的前小川村民認為,老百姓沒有招惹日軍,咋能遭到殺害?
哪想到日軍來得那麼快?說話間就真的竄進了前小川村,有騎高頭大馬的,有扛槍的,有握刺刀的……
日本侵略軍一進入前小川村,便在村子的最高點小東窪圪梁山上設哨。傍晚,出村的三個村民相跟著回村,他們不知道日本侵略軍已經進入了村子,和平常一樣有說有笑地回家。村口在望時,他們被日軍哨兵發現了,“砰、砰、砰”的槍聲,打破了村莊傍晚的寧靜,日軍對村子百姓的屠殺就此開始了。日軍手抬槍響,村子裏的三個青壯年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們是李發義、李全福、李福所,他們倒在離村口隻有幾步路的村外,有的手裏還緊緊地抓著肩上的褡褳。家住村北麵的圪套溝,離村口200米的李元旦聽到槍聲,正要出去看看情況,剛走到院門口,一群日本兵便闖進了院門,為首的日軍舉起屠刀,嘴裏喊著“死啦死啦的!”“撲哧!”刹那間李元旦便被開膛破肚,五髒湧出,血流如注……日本侵略軍所到之處,奸殺、放火,抓雞、宰牛,殺羊、屠驢,無惡不作,村子裏頓時陷入深深的恐慌和重重的災難之中。
激起了民族壯舉
午後的陽光裏,前小川村子裏很安靜,偶爾從村巷裏傳來幾聲狗吠,老人李德柱與我談起“前小川慘案”。他說前小川農民從來沒有見過血,沒有殺過人,由於共產黨員李二虎之慘烈的犧牲,激起了鄉親鄰裏寧死不受屈的民族壯舉,給李二虎報仇的悲壯。 “死得慘烈,死得英勇,李二虎為了救鄉親死了,而鄉親們看到他死了,義憤填膺與日軍拚命,沒有兵器,手裏連個钁頭也沒有拿,幾乎是赤手空拳與日軍的洋槍、刺刀拚,結果22人死在日軍的屠刀之下。”
“1937年10月26日,清晨,李九洲家門口的槐樹下,一家五口人正在吃早飯。那一年才收了秋,收成挺不錯,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家早飯吃的是河撈。哪裏想得到,那是他們一家人最後的一頓飯。”李德柱老人說,“當時我就是個小孩子,不引人注意,在他家門前的槐樹下玩耍,那河撈的飯香隨風飄散很遠。”其實,李九洲一家人吃早飯的時候,日軍已經在村子裏開始了屠殺。正好我軍話務員、共產黨員李二虎,回家探親,來不及離開,便被日軍包圍在村子裏。他和鄰居李三孩、李純信等20多人躲藏在離李九洲家不遠的一個山洞裏,用石頭草草壘住了洞口。
日軍頭天傍晚在村子的擔水道河灘裏殺雞宰羊,光村民的牛羊就被殺了二三十頭。日軍吃飽睡醒後,早上天光微明就竄到村子裏禍害、殺人。日軍在搜尋時發現了這個新壘的洞口,但也不敢貿然進洞。於是抱來柴火、玉米秸稈等,堆在洞口倒上汽油點燃焚燒,秸稈、柴火借汽油之勢,形成了焮天鑠地的烈火向四周蔓延。日軍在洞外大聲呐喊“出來的不殺!出來的不殺!”為了保護李三孩等洞裏藏身的鄉親鄰裏,李二虎掏出手槍壓上子彈,李純信緊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出去。李純信說:“你出去就是死!”李二虎說:“我不出去,你們都活不了!”他掙脫開李純信的手,縱身跳出洞口。李二虎想以此引開鬼子的注意,救下鄉親鄰裏。
“砰!砰!砰!”隨著幾聲槍響,李二虎縱身從洞裏跳出的同時,手抬槍響,連連斃殺了幾個日本兵。但是 ,最終寡不敵眾,他被日本兵擒住,日本軍官見李二虎裝束和持槍動作非同村子裏的百姓,伸出大拇指說:“你是八路的,人才大大的好,效忠皇軍,榮華富貴大大的有。”此時,李二虎鎖眉繃嘴,咬破舌頭,把滿嘴血絲唾到日本軍官臉上。一群日軍見狀,衝到李二虎跟前,將李二虎團團圍住,“噗噗噗”一陣亂刀血濺,李二虎慘死在日軍屠刀下,躲在洞裏的李純信等鄉親看得真真切切。
李二虎為了救鄉親鄰裏犧牲的慘狀令李純信心痛欲裂,怒火胸中燒。他大喝一聲:“是中國男人的,就不要縮在山洞裏,跟我衝出去,與那狗日的強盜拚了!”他們從洞裏跳出去,就地抓起石塊,與日軍的刺刀拚搏在了一起。平時隻知手握鋤頭的前小川民眾,從沒有見過槍炮,從沒有見過刺刀,但他們看著同胞死在眼前的時候,沒有考慮生死,也來不及考慮自己的生死。他們從山洞裏跳出,一齊撲向日軍。頓時,天旋地轉,他們身體上被日軍的刺刀刺了一個又一個的洞,鮮血汩汩地湧出,但他們繼續爬起,與日軍廝殺到最後,鮮血染紅了山岩枯草,山風呼呼,如同嗚咽。
尋父路上的仇恨
“咩——咩——咩”前小川村擔水道河灘邊的路上,一群羊正悠閑、有序地走著,走在頭前的公羊膘肥體美,羊群後邊跟著一位老人,手裏提著羊鞭,路旁是油綠油綠的玉米林。當有羊隻偏群時,老人便揮一下鞭子,也不真的打在羊身上,隻是揮動一下,羊就又歸群了。我默默地數了一下,有15隻,大、中、小都有,毛色全是白色的,有山羊,有綿羊,羊的肚囊鼓鼓的,這個季節水草茂盛,是羊兒的好光景。老人一身深藍色的衣褲,腳穿橡膠鞋,也許是正午的陽光強烈,老人微眯著眼,揮著羊鞭,慢慢悠悠地跟著羊群。
盡管老人戴著帽子,還是有白發從帽簷下露出來,褐棕色的臉龐上、額頭上,如我眼前的山穀般溝壑縱橫。我判斷老人年齡在80歲以上,可能知道村子裏的慘案。
“大爺,這是到山裏放羊來?”
“不,早就封山了,山上不讓放羊。”
“那在哪裏放羊?”
“就在村子裏的路邊上放。”
“這是要把羊趕到哪裏去?”
“早上就出來了,中午了,要圈回家去。”
“放這麼多羊,一頭賣千數塊錢,能賣老多的錢了!你咋花得了呀?”
老人樂了,臉上的皺紋更密了,眼睛更眯了。
看老人健談,我便開始詢問起老人當年村子裏慘案的事情。
“大爺,你知道1937年10月,日本侵略軍進村殺害百姓的事嗎?”
一聽我提到日本侵略軍,老人微眯的眼突然亮了起來。咋來不知道?殺的人多了,殺的人多了!這筆血淚賬,我們中華民族子子孫孫都不能忘記!老人說:“俺自小沒了父親,很小就成了孤兒,受得苦大了,這筆賬也得算到日軍頭上。我痛恨日軍,讓村子裏多少人和我一樣成了孤兒?那天清早,俺在村子裏尋找父親,尋了一路,恨了一路。從那天早上開始,俺恨上了日軍,一輩子忘記不了!”
我眼前這位牧羊的老人叫李計科,出生於1931年,今年85歲,說起日軍對村子裏的屠殺,老人怒目切齒。老人說這輩子忘了甚也忘記不了日軍的獸行!
1937年10月26日清早,他出門去尋找父親,頭天晚上父親給日軍抓去幹活兒了,一夜未回。10月25日傍晚,日本侵略軍一進入前小川村,便派出部隊占領村子裏的最高點——小東窪圪梁山,沿山梁布兵,其餘的有200多名日本兵便竄到村子裏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