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在生死關頭掙紮了五個小時的林霞,沒能抓住一根能承受六歲生命之重的稻草。她模糊的意識裏,一直沒有爸爸媽媽溫柔的呼喚,沒有,哪怕一絲渺遠的氣息都沒有。陌生的草地,然後是廣袤的沙漠,再後便飄飄渺渺,升入清淡而虛幻的太空。飄著飄著,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奶奶的哭喊,她想答應,但輕風和氣流托著她,她不由自主,身體往更高處飄去。她的意識漸漸淡化,淡化,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飛翔過,就像自己常常做的那個夢,輕輕蹦一下,就踩上雲頭,然後隨風飄忽,終於同天地,同氣息,同無邊的藍色,融為一體了。
林霞被稱為白衣天使的阿姨們小心地蓋上白布,緩緩地推出去。她感覺有個被老人們叫“靈魂”的東西,從窄窄的白床上空,從自己的身體裏飄出來,浮在護士們的頭頂,隨著床的緩行而移動。出了門,她看見奶奶、爺爺,還有表娘,都追在床邊哭泣。
她很想喊他們,叫他們不要哭。這多丟臉,這裏的樓房多,人也多,在陌生的人麵前哭,有多丟臉。大人們總是喜歡哭。自己平時偶爾不聽話,淘氣了,把滿碗的飯倒進豬食槽,或者偷偷把肥肉夾給貓吃,奶奶氣急了,就邊罵邊哭。自己有時同鄰家的弟弟打架,鄰家的大人跑來大罵“沒大人教的東西”,奶奶就氣得小哭。現在好了,我不會與別的小孩吵架了,我懶得吵了,我到你們罵不著的地方去。我上天去,是好事啊,你們幹嘛還哭呢?天上自由自在啊,要去哪裏就能到哪裏,可以自由地去看爸爸,看媽媽。想吃台灣蛇果,就漂洋過海,去台灣的果園采摘,什麼都難不住自己。大海算什麼?高山算什麼?長江更不算什麼。爸爸媽媽在福建,自己隨便飛,眼睛一閉,就到了。比孫猴子還快,多好啊!
這個時刻,林霞太想媽媽了。媽媽過年時沒回來,本來說好回來陪自己幾天,後來爸爸說帶他的女老板回來,媽媽聽說就氣憤了,也不回來。這個爸爸,幹什麼要帶別的女人到我家過年呢?我爺爺奶奶又不歡迎她。她還不要臉,打電話給爺爺,說好話,還說快要給爺爺生個孫子了。就是生十個孫子,爺爺也不喜歡她。爺爺說,人不能做缺德事,做了缺德事即使國法沒懲戒,老天也要懲罰的。
奶奶哭得倒地,似乎閉了氣。還哭什麼呢。好孩子是不哭的,好大人也不應該哭。林霞飄飄忽忽,於半空中望著躺倒在地上的奶奶,有些憐憫地向奶奶揮揮手,圍著奶奶飄了三圈,再跟在護士們後麵,向太平間飛去。
醫院裏的藥味太重了,林霞皺著眉頭,到處找,終於找到了龔雲,她在太平間裏也不安分,不知鑽哪去野了一圈回來。林霞繞著她轉了一圈,見她的樣子很奇怪,變黑了變小了。龔雲看到小表妹也來了,說不出有多高興。她說:“妹妹,這裏好大啊,有十幾層的樓。我跑了好長的時間,才跑盡那些長長的過道,還有兩個有鐵門的東西,上上下下,那是電梯吧?我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我不想進去,那東西像個大鐵籠子,我怕被它關住,回不來。”龔雲說得很流利,她看看林霞問:“妹妹,這裏不好,我們還是回去吧?”
說到回去,林霞心裏來氣,就悶悶地說:“等他們來接我們!平時不管,這時候也怠慢。你看,你的老師,校長都來了,他們還沒來。”林霞說的“他們”自然是指爸爸媽媽。龔雲很讚成:“好!我們就多在城裏玩會。以前,我隻來過一回呢。還是過年時跟著媽媽來買年貨。人擠人,走不動。嗨!你看現在,太好了,來無影,去無蹤。誰也不妨著誰。”龔雲說著說著,還抖動幾下破了的衣衫,衣衫七零八落的,拖得很長,抖出一條像龍卷風似的灰霧。
天黑了,龔雲和林霞平時是很怕黑的,龔雲想起雞公山,想起狼。她知道這是在城裏,沒有雞公山,也不會有狼。但這裏陌生,這個屋子裏太冷清了,隻剩下兩個小不點,等著家裏大人來接回去。下午一個喝農藥的婦女,被許多人敲鑼打鼓放鞭炮接走了。要是她晚上還在這裏,龔雲就不怕了,林霞比自己還小好幾歲,天一黑,她更不敢亂跑,就縮在屋子裏。門是從外麵鎖著的。不知道外公外婆,還有表娘他們去哪裏了。外公外婆是到醫院來看姑奶奶的。林霞忽然想到姑奶奶,便悄聲問:“明天我倆去看看姑奶奶吧?不知她在哪層樓上。”龔雲說姑奶奶得的是癌,房門上有牌子,照著牌子就找得到。兩個正唧咕著,天色快亮了。外麵的霧氣仿佛比山林間還濃還厚,她感到有些寒意,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是不是因為樓層越高,像高山一樣,霧氣就越多了。就在這時候,龔雲和林霞同時聽見了哭聲,十分的熟悉。林霞感覺一陣溫暖朝自己卷來,精神一振。
哭聲愈近,隻聽門鎖響動。太平間裏豁然亮了起來。那縷龍卷風似的氣體趕緊縮進櫃子的縫隙裏。擁進來的人們撲到床前,迫不及待地掀開白布,像母獸一樣嚎叫著,使勁搖動林霞和龔雲。林霞淒然,龔雲默然。原來是林霞的媽媽秋芬,這個可憐的女人,連春節都沒有回來。以前,林霞是多麼想媽媽啊。但是自己才一歲剛隔了奶,媽媽就跑出去打工,一年最多回來兩次。這張白淨而瘦弱的臉常常在夢中出現,現在怎麼變得如此陌生呢?圍觀的人裏,林霞又望見了奶奶和爺爺,隻有這兩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能讓飄忽的林霞,在空中凝然靜止,唏噓一會兒。龔雲鼻子酸酸的,舅娘來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媽媽,還有爸爸,怎麼還不來呢?平時總是說要掙錢呀,不能耽誤工夫呀。以後我再不會花你們的錢了,這個時候,你們還磨磨蹭蹭,你們掙錢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是為了蓋樓房嗎?
龔雲一陣心酸。
晨曦初露的時候,龔雲終於聽見媽媽的一聲拖得長長的慘叫:“雲雲,我的乖兒啊!”便再無聲息。一群人頓時亂紛紛,忙著去搶救媽媽。龔雲也很難受,隻是說不出,覺得媽媽還是愛自己的,以前,隻看到媽媽對弟弟好,這一聲“兒”,龔雲感覺是媽媽從心底深處湧出來的,以前被媽媽的冷落傷害的心兒瞬間暖和起來。隻是從此以後,自己再也無法親身感受了。爸爸呢?龔雲在人叢中找來找去,終於看到他蹲在門外固定的塑料椅子邊,使勁擂打著椅子,撞著自己的頭,臉上滿是鮮血。龔雲對爸爸的悲痛有些漠視,自從自己出世後,爸爸幾乎就是在外麵,陪伴自己的隻有姐姐弟弟和媽媽。
哎,隻顧和表妹說話了,忘了姐姐和弟弟。他們呢?想起來了,弟弟比自己早些起飛,他或許在前麵等著呢。龔雲的視線越過人頭,沒有找到姐姐。莫非姐姐還在急救室裏?不對啊,龔雲尋思著。無邊的黑暗裏,隻有姐姐總是握著自己的手,聽屋外的鬼哭狼嚎,聽深夜的風聲鶴唳。
可是,姐姐呢?
龔雲揮一揮衣袖,飄過人們的頭頂,往天冥深處隱去。她不想再看人們總是事後的悲痛,不想再聽人們目光短淺的啼哭。
龔雲開始有點兒飄然欲仙的感覺,她再次看看媽媽和爸爸,這兩個平時很少哭泣的人,如果知道龔星也離開他們高飛,他們更心痛的,龔星是他們的心頭肉。龔雲甚至有些得意地想,大人總是丟下孩子,哼,這下也讓你們感受被遺棄的滋味。
街道上人來人往的時候,一輛農用卡車把林霞和龔雲拉回老家。沒有鑼鼓沒有炮竹,隻有淒厲的哭嚎打破清晨的寧靜,引得熙熙攘攘的人們駐足。龔月因臉上的燒傷較為嚴重,醫生不同意她出院,家人就讓她繼續留在醫院裏治療。其實,龔月能走能動,開點藥回去自己搽搽,也無大礙。主治醫生王萍極力留她,很大程度是因為那點母性的同情心。姑舅兩家隻剩下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十幾個小時來,一直一言不發,眼神裏蓄滿自責與絕望。王萍擔心她回去後,遭到家裏大人一埋怨,一斥罵,心理障礙更重,反會生出什麼事端來。所以一再說這孩子現在不能出院,必須住院治療,防止感染。龔月在爸媽麵前,隻一個勁流淚,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原本秀氣的臉頰而今狼藉不堪,頭發髒兮兮的,像它的主人一樣,不曾有人來關顧一下。這個十三歲的女孩,日夜盼回的父母,根本未曾踏進她的病房,未曾看看她傷得怎樣。爸爸隻在醫生辦公室問問,遠遠地望望她,便去哭龔雲了。龔月心裏多想撲上去,摟住爸爸和媽媽,痛哭一場。可爸媽對她如此的漠視,甚至敵視。龔月心裏覺得,如果不是礙著臉上的燒傷,他們是否會衝上來揍她一頓都說不定。她站在床邊,無法動彈,孤單無助的感覺攫住她全身每一根神經,無法遏止的淚水順著鼻溝,將傷口醃漬得奇痛。她覺得自己被人們拋棄到了冰冷的南極,連至親至愛的父母都是如此的冷漠,人世間還有什麼溫暖可言?聽著外麵的哭聲和吵嚷聲,龔月無動於衷,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與己無關,頭腦裏唯一留存的隻有龔星的輕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