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林給龔平安倒了大半杯皖蜀春,可能有二兩,見龔平安沒有阻止,他繼續倒,直到倒滿為止,又給自己倒了一樣多,給翠萍也倒了一點。一邊說著:“這男人嘛,就得喝酒。不喝酒還算什麼男人?女人可以喝一點,但不宜喝醉。常老師,你說是不?”翠萍心想,我煩死了,你還有心東扯西拽,就說:“我不喝。”高成林說“今天你還真得該喝。”他轉頭問龔平安:“哎,你抽煙不?”龔平安搖搖頭。服務員推開門,端進一盤魚頭火鍋,先把不鏽鋼的火鍋灶堂裏加了固體酒精,打著火,把鍋放上去,一股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差點熏得翠萍流淚,她趕忙把頭扭向一邊,心想:這酒精太劣質了。
“好啦,我們先喝酒。來,幹一杯,為平安接風。”高成林樂嗬嗬地舉起杯子,伸到龔平安麵前碰了一下杯子,就仰頭一口幹了。龔平安心想,喝吧,反正也不急著這一會兒,先填飽肚子再說。在外打工,除了幾個親戚,哪個還請自己喝酒啊,何況這酒確實不錯。他舉起杯子,也很幹脆地幹了。翠萍說:“先吃菜先吃菜。”她自己夾了塊魚唇塞進嘴裏。這胖頭魚,最好吃的就是魚唇了。翠萍每次吃這種魚,總會把魚唇搶到自己碗裏。鄉下的飯店,沿襲著農村做菜的方式,土菜做得很地道。魚頭火鍋,放許多土辣椒,一塊兒燉,燉久了燉出濃湯來,再放鹽,趁熱喝,又鮮又辣,十分有味。翠萍起身,給高鄉長和龔平安各盛了一小碗魚湯,說你們別光顧喝酒,先喝點湯墊墊肚子吧。她也給自己盛了幾勺子,說:“我就吃不慣縣城那些賓館裏的魚,老是蒸著吃,一點味都沒有。”
酒酣耳熱之際,龔平安紅著臉,站起來,舉著杯子又要跟高成林幹杯,高成林看看剩下的酒不多了,就問:“你還能喝?算了吧,我倆已經喝得不少了。再喝會誤事的。你不是回來有事嗎?”
龔平安眼珠子都紅了:“喝!——不喝就不是男人。嗚嗚,我他媽還是男人嗎?我被人戴了這麼多年的綠帽子。”龔平安把杯子“啪啦”摔到地上,伏在桌上痛哭起來。一次性塑料杯被摔得奇形怪狀。
翠萍一時愣了,不知怎麼辦好。高成林放下酒瓶,說:“我知道你心裏苦。其實誰心裏又不苦呢?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酒精催發得龔平安什麼也不顧了,他滿心的委屈和憤恨像開了閘似地湧出來。一個男人真正的悲哀是很能打動人的,龔平安的哭聲像冬夜裏寒風肆虐下的竹林,輕聲嗚咽。翠萍甚覺淒切,在這一刻裏,她更加憎恨起自己的父親來。他說:“龔平安,我代他向你賠禮道歉。對不起!真的。”她把頭低下去。她沒有稱呼“父親”,而是用了“他”字。那個叫“常劉保”的人一直在背叛著自己的母親,而且也在欺騙著自己。他憑什麼還受到自己的尊敬呢?母親一直罵他“老不要臉的。”以前自己還總是裝糊塗和稀泥,希望母親能理解父親。但現在,她真的十分同情母親了。這麼多年,母親盡了她做女人的所有義務,也把一個老式農村婦女的品德和忍耐發揮到極致。夜深更盡時,對父親的不歸家,她隻是在孩子麵前輕描淡寫地咒罵幾句,從沒看到她同父親大吵大鬧過。隻要父親在家裏,母親還總是把他服侍得像個人樣。
可憐的母親!你如果知道你守了四十年的男人背著你的所有行為的真相,該是何等的傷心!
等龔平安哭夠哭足了,高成林說:“龔平安,你喝點水。這樣吧,你今天先休息,好不好?明天再談。這事先不要伸張,為了兩家老小,我們還是得保密。你看如何?”
龔平安感覺酒精在頭腦裏膨脹,腿腳輕飄飄的,仿佛浮在深水上。他想了一想,還是點了點頭。高成林用眼神給翠萍發出了一個另有含義的暗示,大聲叫她去找老板安排一個單間,安頓龔平安住下,其他事明天再說。翠萍有些困惑,她沒有多問,就下樓去執行高鄉長的話,回來說在三樓的301房。便同高成林一起陪龔平安上去。房間不大,兩張單人床、兩把椅子、電視機和小寫字台,簡潔得很。服務員送來了水瓶和鑰匙,說:“要洗澡到樓梯邊的衛生間,有事喊我就行。”
高成林坐在椅子上,龔平安坐在床沿,高成林噴出一口酒氣,醉醺醺地喊:“常老師,麻煩你給我們泡點茶啊,我們都喝多了。”翠萍用一次性杯子倒了兩杯,送到他們手上後,自己就站在窗邊,看看高成林,再看看龔平安,她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高成林葫蘆裏到底賣什麼藥。正在這時,外麵傳來雜遝的腳步聲,鄉辦公室的洪主任帶著仨小孩站在門外,高鄉長急忙說:“進來進來,還愣著幹什麼?”翠萍心下什麼都明白了,覺得這個高成林確實有一套。
一溜兒進來的是龔月龔雲龔星。
龔雲眼尖,喊一聲:“爸爸!”撲到龔平安的膝蓋上。龔平安驚詫道:“你們怎麼來了?”他睜大眼睛看看龔雲,又掃了一眼龔月龔星,龔月龔星欣喜地叫了聲“爸爸——”,龔星像往常一樣,徑往爸爸腿前蹭去,看樣子也想像二姐那樣偎進爸爸懷裏,卻又停下來站著。他猛然感到了爸爸眼神裏的憎惡,他不知所措,就那麼停在離龔雲兩步遠的地方,羨慕地看著龔雲仰起快樂的臉被爸爸撫摩著。翠萍靜靜地看著,看得有些心痛。她想著,這個男孩子才八歲,龔雲應該比他大兩歲。按照常理,農家絕對是嬌慣男孩的。往年臘香沒有外出,這個男孩,總是承受著媽媽特別的寵愛,而今天,麵對爸爸,他卻畏縮了。近幾年來,龔平安對他的懷疑、厭惡和憎恨肯定有所流露,不然,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不會是這樣畏怯和內向的。
大人的錯,全由幼小的孩子來承擔惡果。
龔平安摸摸龔雲和龔月的頭,十分憐愛的樣子。他問:“吃飯了?”龔雲說:“大姐燒了蘿卜,放了醬油,我吃了兩碗呢!爸爸。”龔平安打開包說:“你要的作文書,我給你買回來了。”他找出兩本書來,一本遞給龔月,一本遞給龔雲:“你每天看一篇,對照後麵的點評想一想,最好是自己也寫一篇。好不?”“我哪有許多時間。我們現在好多作業啊!一直要做到九點。我困死了。”龔平安望望龔星,沒吱聲,他的眼神十分複雜。龔星靦腆地咧一下嘴,兩手不自然地動了一下,他望著爸爸的包裏麵。可是龔平安再也沒有動它的意思。倒是龔月奇怪起來:“爸,龔星不是也要圖畫書和彩筆嗎?你怎麼沒給他買啊?”
龔平安看看高成林,有些尷尬地笑笑:“我匆匆忙忙的,忘了。”“那我這本給你吧?龔星。”龔月把書遞給弟弟。龔星看看書的封麵,沒有伸手,隻搖搖頭,但他的眼裏卻瞬間湧滿淚水。翠萍看不過去,她一把拉起龔星說:“龔星,來,常老師帶你到樓下去弄點好吃的。”這孩子平時在生人麵前就不愛說話,她怕孩子兩顆淚珠忍不住會在眾人麵前滾落下來,那太傷孩子的自尊了。
龔平安的喉頭滑動了一下,眼神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酸楚。這細微的表情沒有逃過高成林的眼睛,他明白龔平安的心裏。其實他對這個在自己家裏一起生活了八年並叫了自己八年“爸爸”的小男孩決不會沒有一點感情。這確實是個天大的難題!這個難題怎麼處理,完全取決於龔平安了。
他站起來,說了句:“你爺兒幾個先聊會兒。”拉了一下洪主任,兩人走下樓,在門外,他吩咐洪主任去買兩斤水果來。高成林坐在一樓大廳,一邊抽煙一邊喝茶,大約二十分鍾後,翠萍牽著龔星的手,回來了。翠萍手裏拿著一個大袋子,龔星手裏隻握著一個小袋子。“你怎麼坐這?不上去?我們上去啦。”
她拉著龔星的手咚咚咚走上三樓,高成林跟在後麵。進了門,翠萍把一大袋子吃物放桌上,梅子餅幹糖果什麼的,對龔平安說:“你看星星給你帶什麼禮物來了?”她把龔星推到龔平安身前,龔星回頭看看常老師,翠萍微笑著點頭鼓勵,龔星把手上的袋子打開,裏麵是一張對折的厚紙,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是一幅色彩豔麗筆法稚拙的畫:
兩隻張開翅膀的大鳥,都低低地盤桓在空中,下麵的地上站著三隻小鳥,兩隻靠近大鳥,仰著頭,張大嘴巴仿佛在爭搶食物。那隻更小的卻遠遠地站著,張開雙翅,眼巴巴地望著大鳥,嘴旁邊有一行文字“爸爸媽媽,我想你們!”小鳥頭顱的下方有兩滴淚水。
藍藍的天、綠茵茵的草地、幾棵歪脖子樹……黃色的大鳥,黑色的小鳥。
最下麵有一段歪歪扭扭的文字:
爸爸媽媽,我每天都很乖,聽大姐二姐的話,聽老師的話,也聽家公家婆的話。做完作業後,我躺在床上時,就想你們,你們早點回來吧。(那個站在地上的小鳥就是我)
龔星仰著頭,眼巴巴地看著龔平安的臉色,生怕爸爸又像以往一樣暴怒,摔了自己好不容易畫出的作品。那種緊張的眼神真叫翠萍不忍卒看。
可憐的孩子!
翠萍注意到龔平安的眼裏漸漸湧上淚漪,他使勁忍著,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伸手摸摸龔星的頭。高成林從龔平安手上把那畫接過去,好半天不做聲。他的心一陣陣發緊。他自認為自己是個讀書人,有文化,這幅畫淺顯易懂,含義再明白不過,但他的心卻被深深撼動了!他看看龔星,見龔星拉著龔平安的衣角,臉上顯出滿足的神情。他想起自己的兒子,比起這個龔星來,自己的兒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長那麼大,從來就沒有像龔星這樣細膩地表達過自己的心情。他在心裏歎息著:“孩子啊!你就像棵在裂縫裏生長的小樹,大自然給予你的陽光和雨露太少了。”
高成林對龔平安說:“我看這樣,平安,你大老遠來,也累了。孩子們也想跟你在一起住一晚,你們先休息。大人的事明天再說,如何?”龔平安見高成林一臉誠懇,龔雲也在拉著自己的手撒嬌:“爸爸,就讓我們在這兒住一晚嘛。明天上學近。”龔平安終於說:“好吧。耽誤你的時間了,高鄉長。”直到現在,他才叫了聲“高鄉長”。高成林聽出了他細微的變化,心裏很高興:“那我走了,你爺兒幾個慢慢拉呱。”翠萍趕緊一起下樓。
走到分岔路口,翠萍說:“你真有本事。我開始真急慌著,不知道怎麼辦好。沒想到你還有這麼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