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揚身後的萬輕雲,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倏地滅掉了,灰燼一樣地慘淡。
陳秋梧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淒楚的溫柔來,他喜歡的姑娘這樣不幸,同他一樣不過是父輩爭權奪勢的工具而已。因為這股子柔情讓他倏地在父親麵前生出勇氣,伸手抓住萬輕雲的手:“阿雲穿紅色好看,我就要她永遠穿下去。”
一場鬧劇結束,但萬輕雲的手依然冰涼。陳秋梧想要多攥一會兒,直到幫她暖熱為止,卻聽見萬輕雲冷冰冰的聲音:“放手!”
他下意識地鬆了手,卻對上輕雲一個淒涼的笑容:“你喜歡看我穿紅色?”
她那樣熱烈的女子,本就是最豔的顏色才能配得上她。陳秋梧怔怔地點頭,卻見輕雲的嘴角浮上一抹嘲諷:“我永遠也不會再穿了。”
再好的顏色,他喜歡就糟蹋了。
那一晚,陳秋梧沒有同新娘圓房。對方枯坐一晚,眼淚打濕了喜帕,他愧疚地倉皇躲到庭院,卻在假山後無意撞見了萬輕雲同一名男子私會,正是趁亂潛伏進鬆梧堂的漁言。陳秋梧站在山石後,靜靜地讓露水沾濕了喜袍。
“幫主犧牲小姐不過是因為萬幫如今還不夠強大,若萬幫能取代鬆梧堂在隆平稱霸,小姐自然能夠回家。”
萬輕雲喜歡漁言,從她的眼神裏就能看出來。她不說話,但看著他的眼睛裏卻是全然信任的光芒。漁言微微一笑:“若我能讓萬幫在半年之內稱霸隆平,小姐可願意嫁給我?”
萬輕雲有瞬間的驚慌,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好!”
吐出的這個字伴隨著如花笑顏在萬輕雲臉上綻放,那是全心信任,是恰如其願。
五、身份迷惑
“如先生所見,如今的隆平隻知萬幫而不知鬆梧堂了。”萬漁言從漆皮小盒裏拿出雪茄磕了磕,禮貌性地讓了讓杜望,之後自己才點燃,“方才跟先生所講的有些是隆平眾所周知的,有些是我腦子裏陳秋梧的記憶。昔年我……昔年陳秋梧大婚不過半年,隨陳青鬆在去洛陽時火車出軌,整車人都死了,鬆梧堂在隆平銷聲匿跡,我便如願娶了阿雲。原本以為陳秋梧和他父親一起死在了火車上,但幾年後他又潛回了隆平要重振鬆梧堂的名號。”他深深吸了口雪茄,在煙霧迷蒙中神情迷茫,“我奉老幫主的命令去刺殺陳秋梧,他在貨倉藏了炸藥,要與我同歸於盡。但最終我活下來,他死去了。”萬漁言頓了頓,又自失一笑,“其實這一段我都不記得了,全是別人講給我聽的。”他猛地抬頭直勾勾地望向杜望,“我想知道,從那場爆炸中活下來的這個我,究竟是萬漁言還是陳秋梧!”
杜望靜靜聽著,視線跨越萬漁言望向屏風內:“最熟悉的莫過於枕邊人,難道尊夫人從來沒有給過你答案?”
“阿雲……”萬漁言的聲音不自覺放輕,他伸手將臉埋進兩隻手裏,任夾著的雪茄燒到了纖長手指,“我不敢,我怎麼敢在她麵前成為陳秋梧。”
他記得,萬輕雲是討厭陳秋梧的,她鮮少對陳秋梧笑,總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嘴角掛著嘲諷的笑。而如今的阿雲不僅會笑,會照料他,會為他下廚,還會依偎在他懷裏說些傻傻的情話。阿雲愛他,愛這個喚作萬漁言的他。
半年前,他的臉開始潰爛,與之洶湧而來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屬於陳秋梧的記憶。他每想起一分萬輕雲對陳秋梧的冷漠,就更懼怕一分得到可能存在的真相。阿雲對他很好,甚至對他的臉傷也毫不介懷。但他卻在鏡中自己潰爛的臉部看出了陳秋梧的五官特征,他隻能拿金屬麵具將那半張臉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再不對阿雲揭開。
“我並不明白。”杜望笑了,“先生願意做萬漁言,盡管去做就是,何必還要苦尋一個答案。”
萬漁言指尖的雪茄跌落在地上,他伸手放在心口:“阿雲就要死了,這裏有個聲音告訴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是誰。有的時候看著阿雲,我的心情會變得很奇怪。我明明那樣愛她,然而那些陳秋梧的記憶,卻又讓我……”
杜望歎了口氣:“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我便不妨告訴你,你那完好的半張臉長得極似我的一個故人。應是他篡改了你的記憶,變換了你的容貌。”杜望頓了頓,“幻術潰散和傾雪流玉轎的轎牌破裂有關,待我幫你修複,你自然能清楚一切。”
堂內一片寂靜,管家輕輕叩響了門扇:“杜老板,有位姑娘找你,姓謝。”
六、傾雪流玉
暖閣裏,謝小卷正往嘴裏塞著馬蹄糕,抬頭看見撩袍子邁進來的杜望就是一噎。杜望仿若沒看見謝小卷一樣,自顧自地在桌旁坐下,倒了盞茶水。謝小卷歡欣地去接,卻眼睜睜看著杜望一仰頭自己喝了個幹淨。
謝小卷愣住了,滿嘴點心渣子眼淚汪汪地看著杜望,拚命順下去嗓子眼裏的點心,張口時已經帶了哭腔:“杜望你個大壞蛋!你一聲交代也沒有,說把我扔在了隋安就把我扔在了隋安!你知不知道我錢袋都被偷了,我連飯都吃不起,客棧都住不起,車票都買不起。我堂堂謝家大小姐,淪落到去扒火車。我這裏,還有這裏都被刮傷了,你都不知道!不關心!不在乎!”
杜望哀歎一聲:“你爹派人從清平一路找到隋安,你未婚夫齊馮虛也回部隊了,婚事也黃了,你不回家還跟著我幹嗎?”
謝小卷又是一噎:“我要去英國!我才不要回家!”
杜望終於怒了:“這裏是隆平!是內陸!你去英國跑這兒來坐船嗎?”
謝小卷也委屈:“跟你說過船停運了呀。我除了跟著你還能跟著誰?我誰也不認識啊。”她見好就收,搬著凳子坐近了點,“我都聽管家伯伯說了,原來你從清平大老遠來隆平就是為了他們家主人。聽說還有個白色牌子的信物,是不是轎牌,拿出來看看,拿出來看看。”
杜望順了口氣,這才把傾雪流玉轎的轎牌拿出來:“這是三十六天罡中的一張,但之前卻不在我的轎牌裏,在我的……故交手裏。我來隆平,本以為能見到故人。沒想到他卻用這張轎牌把這家主人幻成了自己的模樣。”
謝小卷聽完來龍去脈,頗為稀罕地望著兩個各為一半的轎牌:“原來傾雪流玉轎的轎牌是易容用的啊,可是它為什麼會裂開呢?”
杜望摸索著轎牌上的紋路:“它被那人拿去已經有幾百年了,幾百年沒有轎盤所寄,靈力早已所剩無幾,難以維持。想要讓陳秋梧恢複容貌,要先修複轎牌喚出轎子才行。”
杜望取出轎牌,將傾雪流玉的兩塊殘片嚴絲合縫地對好,擺放在轎盤上,手上輝光一現,已有法印在轎牌上熠熠生輝。杜望有些恍惚:“幾百年後才回到該回的位置上,它們也生疏地緊,隻怕需要耗費些工夫才能修複轎牌。”
他回頭正撞上謝小卷怔怔地瞅他的目光,覺得有些好笑:“怎麼了?”
謝小卷低頭悵然一笑:“沒事,即便我問你究竟是什麼人,你也不會老實回答我吧。”
謝小卷從沒有害怕過杜望的神秘莫測,若說害怕,也隻是害怕這樣一個讓她捉摸不定的人有一天會突然消失,讓她無從尋找。之前是她走運,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謝小卷別過頭去,她忽然想哭了。
七日後,白玉轎牌修複如初,在轎盤上閃著溫潤的光。池塘旁的花廳上,杜望將它托在手掌,微結法印,一頂通身潔淨的雪白轎子出現在杜望麵前,繡著雪花的轎簾上甚至還散發著微微的寒氣。
萬漁言一人走來,走路的樣子卻微微有些奇怪。謝小卷伸手拽住杜望的衣袖,小小聲道:“咦,他怎麼變得有些跛?”
“陳秋梧本來就有腿傷,傾雪流玉當年的幻術坍塌,便連掩飾的腿疾也顯露出來。”杜望輕描淡寫道,對走過來的萬漁言點頭一禮:“當年那人不僅改了你的容貌,也清去了你的記憶。我這裏沒有幫你回複記憶的法子,但幻術本來相通,說不定你看到屬於自己的臉,也能多少想到一些。”
萬漁言點頭:“待我知曉一切,也自然會告訴你這轎牌的來曆。”
他挑起轎簾,微微呆愣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彎腰走了進去。
七、往事如煙
幻術散去,傾雪流玉轎消失在空中,重歸成杜望手中一張瑩潤如玉的轎牌。
萬漁言跪伏在地上,雙手掩著臉,慢慢打開來。潰爛消失,池塘的水映出一張完全不同的清俊臉孔,縱然隨著歲月流逝微顯滄桑,卻分明是陳秋梧的樣貌。
他,確然是陳秋梧,而不是萬漁言。
陳秋梧隔空描摹著自己的五官,兀自蒼涼一笑:“原來……原來我煞費苦心恢複這張臉,是因為自己一直不甘心。我要用這張臉站在萬輕雲麵前,親口告訴她,她一直傾心愛著的枕邊人是她最瞧不起的、最厭棄的窩囊廢。”
提及萬輕雲,他的眼睛再無先前的柔情,轉而換上了難以言喻的痛苦。
新婚半年,陳青鬆要去洛陽辦事,陳秋梧隨行。火車出軌是萬幫設下的局,不惜搭上整車人的性命也要殺了陳青鬆。彼時陳秋梧與父親爭吵得厲害,中途下車。誰知道火車剛開出去沒多久就在曠野裏轟然翻倒。
陳秋梧在廢墟中刨出老父,而陳青鬆的身子早已經被變形的車皮攔腰截斷。陳青鬆滿臉是血,仍然抬起手摸著自己獨子臉上的淚:“若想自由,勿要報仇。”
陳青鬆在最後的一刻給了他自由,然而這句話卻忽然點醒了陳秋梧,如同冬日裏的一桶雪水兜頭潑下,讓他情不自禁顫抖起來。他想起在後花園撞見的漁言和萬輕雲,那人的臉上帶著什麼都不在乎的笑意:“若我能讓萬幫在半年之內稱霸隆平,小姐可願意嫁給我?”
稱霸隆平!稱霸隆平!嗬,隻有這樣下作的手段才是最快捷的吧。
而萬輕雲答應得如此輕易:“好。”
陳秋梧不顧鬆梧堂殘黨的勸說,拚了命潛回隆平,一定要知道個清楚明白,卻正趕上陳府被當作無主之宅被萬幫買下,而萬家入住的第一件喜事就是操辦萬輕雲的婚事。姑爺正是在萬幫聲名鵲起,立下汗馬功勞的新秀,彼時他已經同意入贅,喚作萬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