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風格的遊移：史與詩
《論語》有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用在文藝理論裏，這句話可以理解內容和形式的關係問題，質者，質樸，內容也；文者，文飾，形式也。如果內容過於直白，缺少文飾，則顯得生硬枯燥；如果形式過於繁複，遮蔽內容，則顯得浮華輕飄。隻有“文質彬彬”，兩者和諧統一的結合，才能呈現圓滿的藝術作品。《黃金時代》在這一點上，沒能做到和諧統一，前後部分體現出明顯的割裂感，造成影片風格在“史”與“詩”之間的錯位遊移。
中國電影的發展有兩種傳統：影戲和影詩。影戲一脈，以20世紀20年代的張石川到80年代的謝晉的影片為代表，注重講好一個故事，戲劇衝突明顯，人物形象突出，情節表現上呈現出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發展脈絡，代表了中國電影的史傳傳統；影詩一脈，以費穆為代表的文人電影，注重電影的抒情性、藝術性，故事情節簡單，人物之間的關係單純，劇情比較平淡，以表現人物的心理取勝，延續了中國文化的詩騷傳統。
就《黃金時代》而言，它追求的是史傳與詩騷兩大傳統的結合，試圖以史詩的氣魄來成就別一種文人電影。既保持時代與人的曆史客觀真實性，又融合個體在大時代中的悲歡離合，史與詩結合，產生出蓬勃朝氣與滄桑悲涼兩種美學的交融。但在《黃金時代》前三分之二的片段中史的比重遠遠大於詩，給人強烈的“質勝文”的感覺，再加上人物眾多，人物的陳述多冷靜內斂、不著情感，讓觀眾根本進入不了劇情，以致昏昏欲睡。而這種生冷的敘述占據了如此之多的篇幅，讓習慣了影戲與影詩傳統的觀眾期待落空。
《黃金時代》真正地體現史詩的氣魄，最精彩的部分是電影最後三分之一段落，這也是蕭紅人生最後的歲月，是在蕭紅研究中引發頗多議論，以致後人眾說紛紜的歲月。蕭紅在太平洋戰爭的炮火中，在異鄉香港，忍受著疾病、孤獨，對生命充滿無限擔憂，對未來充滿憧憬與惆悵。這段蕭紅人生中充滿磨難的歲月在駱賓基的《蕭紅小傳》和端木蕻良的《我和蕭紅在香港》中都有生動而具體的展現，《黃金時代》結合了兩者的陳述，但以駱賓基的為主，“據駱賓基說，她當時最怕的是被人丟下不理。她身染重疾，四周戰火連連，流血遍地，加上她已自覺無望完成她的寫作事業，使她不由得感到失望、憤怒及悔恨”③，蕭紅此時的心情與狀態由此可見一斑。後來端木蕻良的侄子曹革成的《我的嬸嬸蕭紅》和端木蕻良的妻子鍾耀群的《端木與蕭紅》中，對端木蕻良與蕭紅的這段香港歲月都進行了闡釋。《黃金時代》中把這段蕭紅人生中苦難不堪的日子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人看到生命的無奈與蒼涼，而接著畫麵轉到《呼蘭河傳》，陽光燦爛、花草遍布的後花園，那個對人生充滿期待的純真少女盡情享受著祖父的愛和溫暖，此時，畫外音響起，“花開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朵花，就開一朵花，願意結一個瓜，就結一個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兒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兒又從牆頭上飛走一隻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在這裏又一次強調了自然界的自由自在，這是一種個體性的自覺自願自為的狀態，這才是人生應該有的狀態，是蕭紅拚盡一生努力所追求的生活和所希冀的快樂，而那麼奮不顧身的追求，最後換來的卻是這樣的悲慘絕望。這部分完全做到了曆史與詩意的完美融合，人生中最美好的與最哀淒的一起呈現，讓人瞬間閱盡人生真相。
四、結 語
《黃金時代》在宣傳與營銷上費盡心思，既試圖以知識分子的啟蒙姿態標榜自由與理想，又試圖通過愛、青春這些流行符碼來實現電影的商業性，可見其中的矛盾和糾結。的確，這樣一部另類的文人電影，在當下的多元文化背景下，它所張揚的理念，與這個時代有點格格不入。這部電影的預設受眾應該是那些關注、喜歡、研究蕭紅的人，以文藝青年占大多數，所以電影在營銷上主推高雅文化，針對知識分子群體，後來又調整營銷策略，以“想XX就XX”句式這個時代所定義的“自由”，來迎合電影受眾的主群體——年輕人，但不管怎麼改變，票房卻未能改善。
在筆者看來，《黃金時代》作為一部另類的文人電影，在當下這個時代，其票房的失利是必然的。《黃金時代》和霍建起的《蕭紅》是電影的兩個極端，雖然同為表現女作家蕭紅的電影，《黃金時代》在敘述結構上對文人電影另一種可能性的實驗性探索，在主題思想上對自由和愛的追尋思索，在電影風格上對人生史詩的完美呈現，代表了對電影藝術性的極端重視；而《蕭紅》以蕭紅和六個男人的故事作為主線，其炒作性、低俗性，令文人們對此頗為非議，最後群起而訐之，代表了對電影商業性的極度追求。兩者都沒能平衡好電影的商業性與藝術性相結合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尤其對蕭紅這個題材的影像改編，其難度更大。
注釋：
① 蔡光瑞：《電影中的間離效果——從布萊希特到愛森斯坦》，《“全球化語境中電影美學與理論新趨勢”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4年版，第85頁。
② 孔慶東：《正在熱讀：跋涉生死場的女人》，《羊城晚報》，2003年3月6日，第6版。
③ 葛浩文：《蕭紅評傳》，複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頁。
[作者簡介] 黃璐（1975— ），女，浙江杭州人，碩士，杭州職業技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影視、動漫研究。孫振濤（1981— ），男，河南商丘人，博士，複旦大學博士後。主要研究方向：影視、動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