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金時代》:多重定位的錯位遊移(2 / 3)

二、類型的遊移:另一種文人電影

文人電影源於文人畫,代表人物和作品有30年代但杜宇、孫瑜,40年代的吳永剛《女神》、費穆《小城之春》,50年代的《林家鋪子》,60年代的《早春二月》以及80年代的《城南舊事》《鄉音》《青春祭》《黃土地》,還有後來的《我的父親母親》《那山、那人、那狗》等。這些影片都一脈相承地保持了一種有別於影戲的、民族電影特有的美學意蘊,尤其費穆的《小城之春》是文人電影的一座高峰,後來的文人電影,不論理論研究還是創作實踐,都以這部電影作為典範。《黃金時代》無疑是一部文人電影,它是由文人創作的、表現文人的電影典型,但它又不同於以往的文人電影,在創作上體現出了強烈的獨特性。

這部電影不同於以往文人電影的一個最突出的地方就在於敘事結構,一方麵體現在雙重敘述主體的安排上。在電影中,敘述主體(說者)既包括編劇和導演(《黃金時代》的主創),也包括電影中作為敘述主體的文人群體,即這部電影中包含雙重敘述主體,既有充當上帝視角的潛在的第三人稱敘述主體,也有充當角色的劇中人敘述主體。第三人稱敘述主體可以承擔全景敘述的功能,而劇中人敘述主體可以發揮一種個體的、私密的個人敘述功能,同時多個個體的敘述又形成差異性與互文性,既可以相互補充曆史的空白,又可以通過差異,讓受眾也參與進來,對電影中的細節進行推測,以此來建構曆史和人。

這些劇中人敘述主體的作用是雙重的,既可以作為演員演繹劇情,又可以作為旁觀者走出電影敘述人物和故事。這樣來安排電影結構一方麵可以通過這些人物的敘述完成對蕭紅這個作家和民國這個時代的呈現。單靠蕭紅一個人物是很難凸顯一個時代的,而且所選取的這些人大多是和蕭紅有關係的年輕人,他們大都二、三十歲,透過這些年輕人的夢想和追求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那個時代。同時也可以更深刻地反觀我們生活的時代與時代裏的年輕人。由此可見編劇和導演的野心與用心良苦:試圖通過一個作家傳記來成就一部民國史詩。

從現代文學研究方麵來看,蕭紅的研究資料很多,李檣說接觸的資料越多,越覺得自己遊離,而劇中的這些文人都與蕭紅有過交往,作為蕭紅的朋友或戀人,都在蕭紅去世後寫過懷念的文章,電影中人物的台詞多是他們所寫的懷念文章裏的內容,這樣就把懷舊散文與人物傳記很好地結合在一起。但這樣也帶來一個後果,就是不同於傳統文人電影要求情節簡單、人物關係單純,《黃金時代》中諸多人物的出場、跳離,顯得人物繁多、劇情散亂,尤其對於缺乏相應觀影經驗的觀眾來說,理解困難,對人物之間的關係梳理不清楚,也會使劇情顯得模糊混亂。

敘事結構上的創新,另一方麵體現在采用了間離效果的敘述方式。間離效果是德國戲劇家貝爾托特·布萊希特創造的一種戲劇手法,愛森斯坦在其早期電影創作中對這一手法進行了創造性運用,“如果說布萊希特是通過劇作和演出在舞台上與觀眾之間建立起間離效果的話,那麼愛森斯坦則是在銀幕與觀眾之間通過劇作、鏡頭、影像和蒙太奇的創造來實現間離效果的……愛森斯坦除了在鏡頭與鏡頭之間通過運用隱喻蒙太奇手法產生間離效果外,還在影片的敘事過程中通過打亂事件和時空的先後順序采用大幅度交叉轉換的結構形式製造間離效果。”① 間離效果的核心主旨是訴諸理性,不管采用何種手法,確保觀眾能夠以清醒的態度觀看藝術作品。不是沉浸其中,而是陌生化、生疏化、破除幻覺,促使觀眾成為文藝作品的積極參與者,能夠對文藝作品進行學理性的思維和判斷。

不同於傳統文人電影以人物心理、詩意抒情取勝,《黃金時代》既沒有以主人公蕭紅的心理書寫作為重點,也沒有以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濃鬱抒情作為影片的審美特色。以另一部表現蕭紅的電影為例,在霍建起導演的《蕭紅》這部電影中,就以蕭紅與六個男人的故事作為主線,營造出憂鬱唯美的抒情基調。而在《黃金時代》中,劇中人敘述主體的大量旁白,就是其試圖達到間離效果的一種方式,另外在一些曆史的模糊處,直接告訴觀眾究竟如何不詳或文學上有分歧。例如在影片開頭,蕭紅自己麵對鏡頭來陳述自己的人生曆程,這是《黃金時代》對間離效果的創造性運用,其實驗性非常強,而且是一種超時空的運用。

愛森斯坦電影中打亂事件與時空的先後順序在《黃金時代》中也有運用,由多人來講述蕭紅的人生事件,再加上湯唯在片中對蕭紅這個人物的個人表演,多人的講述加上個人的演繹,另外由於戰亂等外力作用,蕭紅一生多地漂泊,事件與時空打亂也是不可避免的。在二蕭分開這場戲,使用了兩種版本,關於二蕭分離,文學史上說法不一,根據老年蕭軍和老年端木的回憶,電影也以生動的畫麵演繹了兩種版本。在蕭紅研究中,由於當時社會戰爭頻繁,保存資料實屬不易,當事人(尤其是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等)的回憶存在差異,當事人後人的傳記主觀性強,在道德情感的促使下,在某些曆史的模糊處積極為親人辯護,“有一種意見認為,作家的親族後人不適宜參與該作家的研究,擔心的是感情因素會影響客觀公正的判斷”②。

《黃金時代》采用這種方式結構影像,是為了給觀眾呈現一個盡可能符合曆史真實的蕭紅形象和民國時代,也促使觀眾認識到觸摸曆史真相的不可能,最重要的是把這些客觀的材料傳述或者演繹出來,讓觀眾自身保持對人物和曆史的理性狀態,把曆史的空白和疑惑完整地保留給觀眾。

編導的這種初衷是很好的,但即使采用了間離效果,電影畢竟是人創作的藝術,在蕭紅研究資料(包括傳記、文學作品、回憶性文章等)裏,記錄了形形色色的關於蕭紅的事件,對事件的選擇、影像的設置等直接影響到人物形象的塑造,進而影響到《黃金時代》所要呈現給觀眾的人物群像和時代,雖然電影盡量簡化戲劇情節,盡量尊重客觀曆史,但是這種主觀性又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