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走到殘聯大樓的背後,也已經習慣了滿街人的淡定、冷漠。
連城璧長歎一聲,緩緩站住。
“不要擔心。”我搖頭說,“我有種直覺,張全中是完全無害的。他是男人,如果某一件事能夠讓一個男人全情投入、不計得失的話,那一定是因為一個女人。在奇術師殺伐決斷的血火世界中,隻有女人的柔情能夠解決那些非死不可的糾紛。我比你更了解他們,所以我相信我的直覺。”
連城璧一連三歎,顯然心底猶疑不決。
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忽然亮開嗓子唱起歌來。
他一唱,滿街人都停下了手邊的事,說話的閉嘴,走路的站定,仿佛那首歌就是定身法,把所有人都瞬間定住了一樣。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那人的歌聲響徹了長街。
“梆梆、梆梆。”有個賣豆腐的老頭子用力敲打梆子,節奏單調,蒼老淒涼。
“大風起兮雲飛揚……”其他人忽然開始出聲應和,漸漸與那人的歌聲融為一體,形成了高低起伏、悲壯激昂的大合唱。
“這些人——”連城璧吃了一驚。
所有人都向北去,湧向銅元局後街十八號的門口。
“都是張全中的人。”我說。
我知道,張全中已經陷入困境。雖然擊退了單氏一族的攻擊,成功地將靜官小舞從殯儀館裏轉移出來,但是他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進入“風水毒相”之局,靠著斷腸草、鶴頂紅、孔雀膽的助力,勉強與看不見的敵人抗衡。
幸好,他在這裏預先埋伏下了一支人馬,也等於是埋下了一張保險單。
“天石,依你看,這一役張全中還有勝機嗎?”連城璧問。
我搖頭糾正她:“不是勝機,而是生機。”
在五龍潭下,我親眼目睹了身懷六甲的靜官小舞處於窮途末路時的悲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以為她們必死,並引為巨大的遺憾。她賴天力保佑不死,闖過必死的陷阱,但就算上天保佑,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機會,讓她屢次涉險過關。
張全中縱有回天之力,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改變上天既定的結果。
這一役,如果我是張全中,就會隻求生機,不求勝機。
我們夾雜在人流之中,漸漸走到十八號門口。
大門開著,院中的斷腸草重新變成了老綠色,這讓我先悄悄鬆了口氣。
張全中站在院子正中,麵向南方,沉吟不語。
所有人站住,距離門口十步。
“屠五。”張全中叫了一聲。
那沿著長街高歌的老頭子越眾而出,走到院門外三步,垂下雙手,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然後沉聲回應:“屠五在。”
“屠五。”張全中並不看那人,隻是淡淡地吩咐,“叫大家都回去,還不到用他們的時候。”
屠五沒有抬頭,低聲回應:“主人,養士千日,用在一時。我們這些人的命都是主人的,現在,應該就是把這條命還給主人的時候了。”
那賣豆腐的老頭子雙手互擊,重重地敲了一下,發出“梆”的一聲響。
“主人,我願意替您進五龍潭試水。”老頭子說。
張全中仍然沒有轉臉,淡然一笑:“成九,幾年不見,你的膽子大了不小,竟然敢替我赴五龍潭試水?可是你應該知道,這件事跟水性高下沒有任何關係,以你的能力,九死一生而已。”
老頭子又敲了一下梆子,大聲說:“主人,我成九這條命都是您給的,死就死了。”
又有兩人在人群中大聲叫著:“我們的命也是主人給的,隨時都能為主人去死!”
我不知道張全中曾經為他們做過什麼,但現在看得很清楚,他們都是張全中門下的死士,隨時都能為他去死。
張全中終於轉過臉來,深深地皺著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
所有人都滿懷期待,以為張全中會說出一些或慷慨激昂或悲情嗚咽的話來。
“進來吧。”張全中卻隻說了三個字。
屠五、成九等人愣了一愣,不知道張全中在向誰說話。
我和連城璧從人群中走出去,大步進了院門。
“我是誰?”張全中向著屠五問。
所有人異口同聲:“江北第一神算子。”
張全中微笑起來,輕輕點頭:“江北第一神算子,算無遺策,計不落空。你們既然知道我的名號,就不該懷疑我的能力。過去,我救你們,就是想讓你們保住一條命,好好活著。我從未說過你們的命是我的,也絕不會讓跟著我的人為我而死。回去吧,銅元局後街離了你們,就要變成一條死街。你們好好地活在這裏,就是為我、為濟南城做出的最大貢獻。”
屠五還想再說什麼,張全中彈了彈指甲,慢慢轉身,隻留給門外一個背影。
“好,好。”屠五連說了兩個“好”字,跨上兩步,從外麵把門關上。
我側耳諦聽,門外的三十幾人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