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殯儀館門前,連城璧將車速放緩,向門衛室中張望著。
“找什麼人?”我問。
“一位姓胡的老先生,街道辦的工作人員說,胡先生跟靜官小舞——不,現在我們或許應該稱呼她為‘官小舞’才對……”連城璧一邊說,一邊將車貼著路邊停下,“我去找人,你稍等。”
她下了車,快步走向門衛室。
我向車窗外望著,不禁百感交集。
上一次到這裏來,是送爺爺的遺體過來煉化。當然,還有官大娘的遺體,隻不過隻在這裏停了一停,就被送往鏡室了。
這裏是我一切奇遇的開始,那時身邊陪伴的女孩子是唐晚。現在,物是人非,唐晚深陷地底,身邊的人也換成了連城璧。
“振作起來,振作!”我放下車窗玻璃,探頭出去,向院內那根直聳入雲的大煙囪望著。
我的確需要振作,經曆了那麼多挫折打擊之後,自己依舊雙手空空,無可倚仗,還要麻煩連城璧去來往張羅,搞定所有麻煩事。
那煙囪頂上一直冒著青煙,顯示焚燒爐正在工作。
“多少英雄豪傑都化了青煙,飛上九霄了……”我輕聲感歎,然後開門下車。
重新站在殯儀館院內,我似乎又回到了生活的起點,心裏有“重新來過”的奇怪感覺。
身邊沒有燕歌行,沒有唐晚,也沒有來給爺爺送行的那些江湖人物,也就沒有了喧囂和嘈雜,落了個人靜心靜。況且,我要送別的也是外姓之人靜官小舞,不是自己至親的眷屬。該哭該痛、該追思該神傷的是別人,亦不是我。
“一縷青煙、一盒骨灰、一方墳塋、一卷黃裱……就讓靜官小舞的故事在這裏結束吧。無論她有沒有活在中國二戰曆史上,都讓她隨風而去,不在人間反複煎熬。”我默默地想。
在我看來,靜官小舞無論活在二戰還是活在現代,都是在受煎熬。張全中已死,她的愛已經消亡於彼時,一個人孤單活著撫養女兒,每一分鍾都活在追憶與哀悼裏。這樣的人生,想想就可怕。
車子右前方是一小片花圃,花圃正中有條曲折迂回的鵝卵石小徑。在我低頭沉思、仰頭籲歎時,有個戴著墨鏡、拎著拐杖的老男人正從小徑上走來。
從臉上看,他的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七十歲,但腰不彎、背不駝,走起路來腳底幹淨利索,一點沒有老男人的狼狽之態。
“胡先生,胡先生——”連城璧從我身後跑過來,向那老男人打招呼。
老男人站住,右手攥著拐杖,穩穩地撐在地上。
“胡先生,我姓連,曾經跟您通過電話。街道辦的人說,您跟官小舞女士是舊相識,也是她唯一的熟人,所以這邊的儀式還是需要您親自到場做個見證。”連城璧說。
那胡先生微笑頷首:“感謝連小姐為她做了這麼多,我是她的老友,很願意過來,陪她最後一程。”
我們並肩向院裏走,連城璧給我和胡先生做了介紹。
這時候我才發現,胡先生雖然走路毫無障礙,但卻是一個盲人,臉上那墨鏡隻是為了遮掩眼睛的瑕疵。
我們進了殯儀館的公用儀式間,這裏已經被設置為一個簡潔精致的靈堂,遺照、花圈、挽聯、香燭等一應俱全。
此刻,靜官小舞躺在一具冰棺裏,已經換了一身黑色的禮服,臉上也被入殮師精心修飾過,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我看那遺像,正是取材於她與官大娘在曲水亭街拍的那張老照片。
“官大娘死時,誰會去老房子給她報訊?白發人送黑發人,那是人間最大的慘劇了。她不知道最好,心裏糊塗,總勝過心如刀絞……”越這樣想,我的心情就越沉重。
胡先生走到冰棺前,彎下腰,俯視靜官小舞。
他看不見,那種姿勢更像是在與靜官小舞做心靈的交流。
“這樣也好,安心地去吧。以前,你總是說,怕是不得善終。現在,你終於可以放心了吧?有人給你送行,然後一把火燒了,了卻人間所有麻煩事,也不用再擔心這、擔心那的。我也說過,如果你走,我定來送行,現在不就來了嗎?還有,你告訴我的所有秘密,我都爛在肚子裏,絕不跟外人說,永遠守口如瓶。等我死了,那秘密也就死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你走吧,如果有緣,我們三生三世還能再見……”
胡先生的話很長,都是兩個老年人之間克製、內斂的情愫,聽上去古板陳舊,卻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是現代人那些火熱的情話所能相比的。
“我們先出去。”連城璧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們走出靈堂,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
“是不是很感人?”連城璧問。
我點頭:“對,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