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光返照之時(3)(3 / 3)

“《紅樓夢》畢竟隻是文學故事。”唐晚又搖頭,“那是曹雪芹杜撰出來的小說,而我們現在討論的是現實。”

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搖頭:“別多想了,我資質愚鈍,不會跟女媧補天的五色石扯上關係的。”

在走廊裏,她雖然對我的未來做了非常宏偉的美化,但我並不全信。

我今年已經二十三了,少年時沒表現出奇異的才能,至今也是一事無成,所以無論別人把我描繪成怎樣頂天立地的大人物,我都應該有自知之明才對。更何況濟南作為山東的省會,人才濟濟,龍爭虎鬥,已經彙集了全省各行各業的高手,哪裏能輪到我出頭呢?

唐晚長歎:“一切皆有可能,記住我的話。”

我們默默地對立著喝咖啡,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最近病人們肯定聽不到夜貓子叫了。”我說。

唐晚有些詫異,眉梢一挑,做了個“為什麼”的表情。

“剛剛有隻貓頭鷹落到窗台上,被我拿凳子砸了一下,沒砸著,拍翅膀飛了。”我回答。

這不是什麼好事,但我沒料到一說出來,唐晚手臂一顫,杯子搖晃著,杯裏的咖啡飛濺出來。

“你不早說?你不早說?”她把杯子塞在我手裏,急急忙忙地從口袋裏扯出聽診器,衝到病床前。

薄被一直蓋到爺爺的脖頸下,唐晚揮手掀開杯子,立刻將聽診器按在爺爺胸口上,然後在接下來的半分鍾內,至少移動了十幾次位置。

爺爺保持著僵硬的躺姿,一動不動,眼睛半睜,直視屋頂。

“他活著,別多想了。”我靠在窗前,看著唐晚。

唐晚沒理睬我,頭也不抬,重複著手上的動作。

我回想起爺爺說過的那些話,神相水鏡、天子賭勝棋、七王會……

記得大哥被殺的那一夜,凶手也問起“神相水鏡”的事,但直到死,大哥也沒吐露半個字。

“那都是些什麼?我們夏家究竟跟他們有什麼仇恨,竟然對大哥下那樣的死手?凶手逃到哪裏去了,連無所不能的警察天網都找不到線索……”這些問題已經困擾了我太久,以至於每次想起來,我都感到頭痛欲裂。

“他死了。”唐晚直起身來,轉向我,臉色平靜地說了三個字。

我先是一驚,隨即搖頭:“你開什麼玩笑?”

從我站的角度,能夠看到爺爺的胸口輕微起伏著,那是一個活著的人平躺之時的必然動作。

爺爺在喘氣,胸口一起一伏的。他當然活著,這一點沒人能夠否定。

“我不知道你的醫學知識有多少——聽好了,每個人的脈象都不同,經驗豐富的中醫能夠感覺到那些微小的差別,即使是在蒙住眼睛的情況下,也不會把病人甲當成是病人乙。舉個更明顯的例子,古代名醫都能做到‘懸絲診脈’,憑著絲線傳遞過來的脈絡顫動,就能準確地判斷病人的病理特征。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在今晚之前,我至少十幾次摸過夏老先生的脈象,他的脈象波動清晰而有條理,像是電鋼琴上奏出的進行曲一樣。現在,我感覺到的脈象,卻虛弱而模糊,像是……像是古人擊築之聲。”唐晚的每一個比喻都很巧妙,尤其是最後一個“擊築聲”,的確也準確地說出了我按住爺爺脈門時的感覺。

我放下杯子,走近病床。

“剛剛這些話很古怪,但我知道,你一定會懂。”唐晚迎著我的注視,低聲解釋。

我苦笑一聲,低頭看著爺爺的臉。

爺爺的的確確是在正常喘息,鼻翼扇動,胸口起伏,頸側的動脈和脈門都在微顫。

如果將這樣一個平躺著的老人判定為死亡,那簡直是個笑話。

“夏老先生走了,這活著的靈魂……這活著的靈魂……”唐晚沉吟了兩遍,後麵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說吧,任何怪事我都能接受。”我說。

唐晚深吸了一口氣,已經變得急促的語調重新平靜下來:“天石,我說實話吧。我們此刻拋開現代醫學的名詞和定義,也不管西醫、中醫任何一門學科和儀器的判斷標準,隻談現實——我們隻談現實。我判斷,夏老先生已經走了,他體內活著的,是另一個人的靈魂。咱們暫時不管這靈魂是舊有的還是新來的,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個靈魂絕不屬於夏老先生,而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個。從這種意義上說,我們此刻守著的,並非是夏老先生,而是另外一個陌生人。”

在她說話時,我一直俯身握著爺爺的手腕,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幹澀、堅硬、斷斷續續的脈搏跳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