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績在受禮時已恢複了往日慣常的姿態,他踏上台階,右手微抬,示意平身後朝獻王道:“今日有何大事讓七弟特意跑一趟?”
“方才南越的使者送來書函,臣請陛下過目。”
秦顏正準備告退,便察覺到獻王在打量著自己,不同於李績的清冷,如此近距離的注視,他的目光如同一條濕冷的繩索緊緊地纏繞住對方,讓人無法直視。
秦顏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施禮道:“臣妾突然有些疲累,先行告退。”
待李績應允,秦顏目不斜視地路過獻王身旁,將他探究的視線甩在身後。
燈會還未結束,秦顏便從人煙稀少的偏殿回去,剛走了一半,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道:“娘娘請留步。”
秦顏轉身一看,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宦官,於是疑惑道:“什麼事?”
“這是國丈大人讓奴才交給娘娘的。”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塊小心疊好的方帕,神色恭敬地呈至秦顏麵前道,“大人說這是娘娘方才落下的。”
秦顏接過方帕看了看,上麵一片素色,隻在右下角一處有圖案,在月光下有些看不清楚,於是她疑惑道:“這大概不是我的吧……”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聲尖叫打斷,秦顏四下望去,偏殿後突然衝出一名衣髻散亂的宮女,神色慌張,見這邊有人,慌亂中大聲道:“公公不好了,太子殿下在西池那邊落水了!”
眾人都在正殿那邊賞燈,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那公公神色大變,急道:“奴才這就去叫人來。”說完便急匆匆地往前殿跑。
“快帶我去。”
那宮女被一道冷聲驚得回過神來,隻見秦顏已經朝西池那邊跑去,她連忙跟上。
“太子是怎麼落水的?”
秦顏一邊迅速地往西池方向去,一邊淡著聲音問,那宮女一路跑得氣喘籲籲,明明隻差一小段距離卻怎麼也跟不上,帶著哭腔的聲音道:“晨妃娘娘吩咐讓奴婢和小娥送太子回景禦宮,太子起先答應好了,可路上一直鬧脾氣,經過西池時,太子突然大叫了一聲,便往池子裏衝,奴婢攔不住,小娥讓奴婢來叫人,她跳下去救人,奴婢害怕……”
說話間,見秦顏已經停在了西池的台階旁,觀察著水麵,那宮女連忙追上去,指著一處平靜的池麵哭道:“就是這裏。”
秦顏突然回過頭,盯著那宮女,那宮女被那幽冷的眼神嚇得全身冰涼,一動也不敢動,隻聽到她用平靜得毫無波動的聲音道:“不要慌。”
“奴……奴婢……害怕……”她戰戰兢兢地跪坐在地上。
秦顏再也不看她,在宮女驚疑的目光下將華麗的頭飾和穿著繁複的外裳拉扯下來,隨手扔到一邊,往池水中一躍。
清涼的湖水迅速地沒過頭頂,耳邊還殘留著宮女的尖叫。深吸了一口氣,秦顏紮入更深的水中,因為水麵上漂浮的荷燈,視線所及處,皆是碧綠中透著昏黃的水色。發絲隨著水流不斷浮動,貼身的衣服也被蕩開,她胡亂撥開,往水下潛去。越深水越幽暗,她在水中不停地摸索,卻隻觸到湖底柔軟的水藻,時間越來越久,她隻好浮出水麵換氣。
嘩啦一聲,秦顏半個身子探出水麵,頭發與衣服顯得越加沉重。她仰天深吸了一口氣,視線搖晃中,天上一輪明月如珠,四周突然變得猶如白晝,伴隨著輕微的耳鳴,她聽到岸上人聲嘈雜。
恍然中朝岸上看去,已經隔了有些距離,遠處有水聲離她越來越近,蕩得她身旁的荷燈一起一伏。岸上人影綽綽,其中一襲玄衣的頎長身影卻越發顯得突出,他安靜地站在那裏,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過電光石火間的念頭,秦顏已換好了氣,準備再次潛入水中,腳剛劃開便碰觸到了一個柔軟的物體,一瞬間心如鼓敲,她不可置信般探出手摸索了一番,果然摸到了如海藻般的發絲。胸口一陣尖銳的痛楚突然襲來,讓她的呼吸驟然一滯,四肢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下時仍緊緊地抓住了纏繞在手間的發絲。
四麵八方的湖水突然湧入口肺,頭頂漂離的燈華逐漸遠去,她望著被湖水分開的長發在身旁張狂繚繞,意識逐漸抽離。
這可真不好,秦顏有些沮喪地想,她欠下的人情,大概隻能用命來還了。
(7)
李績站在榻邊,蹙眉望著榻上沉睡的女子,不若平時的精妝華衣,所有的顏色仿佛在一瞬間被抽離,隻剩白與黑,白的是她的臉色,襯得她整個人淡得仿佛是潑在水中散去的墨,黑的是她的發,沒有堆砌如雲的發髻,被隨意地披散在床榻枕畔,也不過是襯托出她的失色。
帷幔突然被人掀起,李績轉過頭去,眉間還有散不去的陰翳,他抬手示意欲見禮的環兒噤聲,然後注意力被她手中捧著的香爐所吸引。
殿裏靜得嚇人,李績忽然轉頭望著窗外的瓊花樹,許久後才低道:“皇後身體虛弱,熏香不宜濃鬱,你換些安神的香來。”
“是。”環兒低頭應聲,臉龐一陣衣風掃過,視線下隻看到用銀絲繡成卷雲紋的玄色衣擺停在她麵前,清冷的聲音吩咐道:“好好照看她。”
待腳步聲消失,環兒這才敢抬起頭,望了一眼床上的人,見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連忙捧了香爐出去。
環兒一邊同往常一樣將殿裏大大小小的事物打理好,一邊吩咐兩名宮女按照駱太醫開好的單子取了藥,待藥熬好後,例行規矩讓人試藥,確定無疑後將藥往內殿端去。
剛走不過幾步,便聽到一聲驚叫,環兒被嚇得手一抖藥灑了大半,她氣急回頭,就見到幾名宮女神色慌張地往殿外跑去,猶恐避之不及,還無意識地叫著什麼“蛇”。
蛇?
怎麼會有蛇?環兒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見不遠處一條碧熒熒的蛇匍匐在暗紅的地毯上,吐著深紅的芯子,一看便知劇毒無比。環兒手腳一陣發軟,手裏的碗不受控製地摔在了地上。
仿佛是感受到了地毯的振動,那蛇本來隻是匍匐著不動,卻突然轉了個頭,身體彎彎曲曲遊移過來,環兒驚恐地往內殿跑,她不敢回頭看,怕一轉頭便看見那條碧綠的蛇吐著芯子朝自己撲過來,越是這樣想,越是害怕,驚嚇中竟跌倒在地,正在這時有一道無起伏的聲音提醒道:“不要動。”
這樣波瀾不驚的聲音在此刻奇異地有一種震懾力,環兒幾乎忘了眼前的危機,眼前紅影一閃,她管不住自己的目光隨那紅影看去,待看清楚時,更是嚇得不清。
“你不主動攻擊它,它便不會輕易傷人。”秦顏彎身迅速地捏住那條蛇的七寸,將它牢牢地鉗製在手中,一邊道,“當然,你的動作也不能太大。”
環兒被她的動作嚇得說不出話來,隻能怔怔地看著她手中的蛇,那碧綠的蛇尾纏繞在她豔麗的衣袖上,襯著她素來鮮有表情的臉,顯出一種奇異的鬼魅來。
秦顏見她嚇得麵無人色,安撫了一下手中扭動的蛇頭道:“你若還有力氣便叫人去替我換一下床褥,方才也有一條進了內室,我不大喜歡有東西爬上我的床。”
環兒看蛇在秦顏手中的模樣,恐懼也抵消大半,於是從地上爬起來,眼光不禁偷偷打量她的神色,看來她醒來已經有一段時間,全身打扮妥當,已上好了精致的妝容,胭脂粉黛,顯得她眉目明麗,仿佛前一日的蒼白病弱隻是曇花一現。
“我從小養在方外,這些東西見得也多。”秦顏突然說道。
環兒先是一愣,隨即明白秦顏定是誤會自己在為她方才的舉動疑惑,這樣的解釋對一個奴婢來說著實多餘,但環兒心裏還是升起了一股暖意,想起藥已經全灑了,便打算再去重新熬一碗
“等等。”秦顏突然道
環兒駐足道:“娘娘還有何吩咐?”
秦顏神色難得露出一絲憂鬱,遲疑許久終於問道:“太子怎麼樣了?”
“太子?”環兒想了想,答道,“娘娘這幾日生病,太子不曾來探望過,不過奴婢聽說是景禦宮的一個小宮女溺水身亡。對了,娘娘失足落水被救起時還拽著她的頭發呢,後來晨妃娘娘怕太子有事,所以不許太子出景禦宮一步。”
秦顏聽了,神色間的憂鬱不在,稍微露出一絲笑意。
“晨妃娘娘駕到……”
秦顏和環兒一齊向大殿門口望去,一身緋色宮裝的絕麗女子被眾多侍從簇擁著,端麗的麵容中又透出跋扈的恣意,步伐雍容,她看起來倒更像是這座宮殿的主人。
晨妃看到秦顏衣衫端整神態從容,眼神微動,隨即笑起來,她的笑容姝麗,聲音更是悅耳:“妾聽聞姐姐身體不適,今日特來探望,不知現在可好些了?”
“多謝晨妃好意。”秦顏仿若有難言之隱,良久才歎息道,“不過我若是你最好能晚些再來,因為我的侍女還沒有將這些蛇處理好,如果你不怕那便沒什麼了。”
晨妃順著她撫弄的動作將視線放在她腰間的綠色物體上,隻見碧綠的蛇頭自秦顏寬大的袖擺中探出,噝噝吐著紅芯。
晨妃被嚇得後退好幾步,有些驚惶地望著秦顏喝道:“它有毒。”
“我知道,碧幽,毒性劇烈,不過它的毒牙好像被拔掉了。”秦顏捏著蛇頭擺弄了一陣,遞向前道,“不信你看看。”
“拿開!”晨妃像看瘋子一般看著秦顏,片刻後終於恢複神態道,“妾今日來隻是想告訴娘娘要小心這宮裏的人,娘娘你看,太子的侍女就這般無聲無息地溺死了,誰也不知道她是自殺還是他殺,當然死一個宮女不算什麼,可娘娘竟然也差點……”她頓了頓,露出憂愁的神色,“這後宮裏狼子野心的人太多,此事也是一個提醒,娘娘日後可要小心提防。”
“真是大膽。”秦顏點頭,目光誠懇道,“我大概知道了,好好照顧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