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聲的默許給了葉緩莫大的鼓勵,她在宮裏待得太寂寞,迫不及待想要找個人說一說話。辭樹顯然不是最佳選擇,但他的冷漠有時也可理解為包容。漸漸地,她膽子大了些,勇氣也倍增,遇上隻有兩人的場景也不顧君臣禮節,手舞足蹈向他描繪著那些她看過的風景。
她說話時永遠直視著他的眸子。辭樹起初覺得不太自然,暗自卻想自己會不會因慣常的冷漠而嚇退熱情的葉緩。然葉緩並不怵他的漠然,談笑間自顧相與忘形。
晨鍾暮鼓,時日如水潺潺。不知從何時起,宮人間開始了隱蔽卻張揚的傳聞。不外乎是說唱戲的小宮女妄圖攀龍附鳳,又或是當今陛下也定是生了幾分喜歡,事到如今都許那人貼身跟隨。
這傳聞不知如何傳進了太後耳裏。不日後放朝,趁著皇帝在偏殿與重臣商議西北邊陲重鎮瘟疫如何著手解決之時,等在了他寢殿之前,叫葉緩為她上了一壺熱茶。
茶是上好的,翠綠茶葉在水中漾開碧綠色澤,氣味更是清香馥鬱。太後勾著一抹興味不明的笑接過那杯茶,方才品上一口便變了顏色。
信手一擲,那杯溫度恰好的茶便悉數傾倒在了跪地不起的葉緩的衣裳之上。葉緩愣怔慌亂時便聽太後身側宮女厲聲道:“太後身子寒,向來隻喝性溫的熱茶,你這是仗著陛下的恩寵恃寵而驕不將太後放在眼裏嗎?!”
葉緩讀書不多,“恃寵而驕”這四字的含意她尚且不清楚,惶然抬首正欲解釋,辭樹卻已自廊下緩步而來。
他方從偏殿議事而回,於途中聽聞便疾步而來,行至一半卻驀地頓足,思索片刻後卻慢了步伐,任由舒軼惶急焦慮的神色在餘光中一閃而過。
他向座上太後施禮,而後隨意問起:“不知我這奴才犯了何事,叫母親不悅了?”
他神情坦蕩,眸光如墨沉,並無一絲焦急袒護之意。嘴角甚至染了些許笑意,那是太後不曾熟悉的笑意,卻並不是她所憂心的那種故作輕鬆的情根深種。
“既是個奴才,那便教訓一番罷了。”她轉而揮手,示意隨行侍從將麵色蒼白的葉緩拖下去,教訓一番。
葉緩惶然起身,惶然被拖走,直至門外,她的目光還期冀般地望著正與太後攀談的辭樹。她自己尚未意識到,那一刻目光中的期冀裏隕落了多少悲傷失落。
她等著辭樹為她說話,哪怕是向她遞一個有溫度的眼神都好啊。然而什麼都沒有,他自她身邊擦身而過,不看她一眼,不挽留一句。
木杖打得她很痛,眼淚卻固執地一滴也不落。
她開始胡思亂想,想著辭樹聽了她那麼多秘密卻依然不將她當朋友,想著辭樹那目不斜視無動於衷的冷靜漠然,想著此刻還期盼著他會出現居高臨下地看一眼沒出息的自己,想著幻想裏他用那驕傲冷漠的眉眼蹙眉俯視她,饒是目光隱隱不耐,可是她還是可以從他的話裏聽見那麼絲毫冰消雪融的無奈與寬容。
想著眼淚便簌簌落了下來。
是舒軼抽空而來將她背回去,收拾了被褥準備了草藥,囑咐同住的宮女按時為她敷藥。葉緩拖著他的手,如何就是不讓他走。明明是悶熱難耐的酷暑,她卻覺得冷得厲害,一丁點溫度都可以讓她趨之若鶩。
她顛三倒四埋怨著辭樹如何鐵石心腸,卻被舒軼一把捂住嘴。
“陛下他……是個好人……”他苦惱糾結半晌,也隻說了這空口一句。
他走後不久,窗外卻依稀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響了幾聲無人應答後,那人索性推門而入,涼薄月色繪出那人頎長身影,踏著月色款步靠近。
葉緩眯起紅腫的眼瞅他,看清那人猶然冷漠的麵孔時眼睫輕顫,忽而哇的一聲便大哭起來。她仗著無人,仗著自己委屈自己痛,仗著心裏頭那股宣泄不能的難過,膽大包天地推他離開,他倒也不怒,任由她這麼發泄著委屈不憤。
待她精疲力竭之際,方才有幾分僵硬地落坐在這寒舍,將手中緊握的白玉瓶遞給她。他不打算向她解釋如此這般隻為了太後打消疑心,亦不打算叫她知道他故作輕鬆後的心如刀絞,甚至於此刻他仍不敢與她對視,怕她察覺他眼底的傷痛、心疼和脆弱。
而這些都是不能叫她知曉的。
“討厭我嗎?如果不是我,你本不用受這種苦,也不用待在皇宮裏,過著自己不喜歡的被束縛的日子。若我沒有留下你,如今你興許還在戲班子裏,天南海北地浪跡著。”
他第一次對她說如此多的話,語氣很淡,卻有幾分愧疚悵惘。
葉緩側目望他,夜色讓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卻依稀察覺到他瞳眸有光,那說不出是何寓意的光讓她心底陡然靜寂下來,隻回蕩著稍顯急促的心跳聲。
辭樹探出手,將她被汗水沾濕的額發捋到一側,將那句如何也不能隱藏憐惜愧疚的“疼嗎”咽回咽喉,深深看她一眼後起身離去。
穿堂風如一隻溫柔的手拂過葉緩的臉,暗夜之中的樹叢間藏著閃爍的螢火蟲,而那些螢火蟲乘風而來在她眼前放大,起初隻有一兩隻,隨後便是數不清的熒光環繞。
葉緩睜大眼睛,伸出手去捉,餘光隱約瞥見庭院裏有人在煽動草叢將螢火蟲向動彈不得的她這裏驅趕。她彎了眼睛,卻如何不願去想庭院中為她描繪這一場盛世美夢的人,是明明離她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人。
伍
那之後半月都無人再來差使葉緩。
每日卻有宮人送來湯藥飯食,不出半月葉緩身體便好起。
舒軼卻不常來探望,上次匆匆而來隻說西北瘟疫鬧得厲害,陛下正焦頭爛額。葉緩靜靜聽著,囑咐他忙亂中注意身體,卻不知為何心裏鬆了一口氣。
似乎連日來牽掛那人為何不來的微妙心境終得以豁然開朗。
而未待葉緩領旨複職,彼端便傳來消息說辭樹要攜京城最好的大夫去西北小鎮,他不顧群臣阻攔,執意要去疫情堪憂的地方為他的子民求來健康。
他離京那日是個陰天,天際長雲晦暗,是風雨欲來的姿態。葉緩徘徊於臥房之內,惶惶時目光掃過角落裏那柄與陋室截然不同的傘,驀地想起那次她為他撐傘,半途中雨停,他卻不動聲色揮手讓她舉傘回去,隻說還會有雨。
他說這話時視線微微低垂,曜石般的墨沉瞳眸倒映出渺小而笨拙的她。她被凝視得心慌,卻不願就此罷休,心底卻又不想錯過這契機,隻虛弱卻固執地和他對視。
耳邊是微涼的雨絲,遠方是枝頭搖曳的石榴花。
一如今日的天氣,她驀地起身跑出庭院時耳邊亦有風,灌入鼻腔胸膛,將肺腑燒至沸騰。她的發髻微亂,簪子在奔跑中丟失,她不知自己匆匆而去初衷為何,她隻是想看他一眼。
看那個驕傲冷漠的人一眼。
她混在送行的宮人之中毫不起眼,遙遙仰首朝高頭大馬之上一身玄袍的男人凝望。她聽不太清他說了什麼,隻是在他遽然的沉默中踮起腳,而他已然策馬轉身。
葉緩失落垂首,隻覺得心底有塊地方正在漸漸被一種她未曾認知的紛繁情緒所替代,洶湧得叫她難過。宮人們漸漸散去,身後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卻未讓她有所察覺,待到自己被一隻大手捉住衣領安放在馬上時,她才後知後覺嚷嚷。
“突然想起還缺個隨侍的宮女,轉身去找便隻看見了你。”
年輕帝王獨身一人返回,如此蹩腳的理由未能將他慣常的漠然鎮靜損色分毫,亦不能叫葉緩拒絕。葉緩抬首望他,饒是策馬顛簸之間她亦看清了他唇邊淺淡的任性的笑意,叫她不自覺就抓住了他的衣襟,管它明朝是否天昏地暗。
西北邊陲小鎮上荒草遍天,他們在離鎮上幾百裏的地方搭了帳篷。待疫情穩定後穿行兩間巡視傷患和百姓,傍晚回來尋些東西果腹,待月上中天之時相伴賞星。
那裏的星空很純淨,聽得見草原上牧馬羊啼的聲音。草原上的時光過得極慢,一輩子都好像花費在了那樣寧靜曠遠的星空之中,又放佛一切都沒有抵達盡頭,恨不能重頭來過。
一月之後草原之上又多了少年們壯麗雄渾的歌聲,他們用歌聲向這個國家年輕卻勇敢的君主訴說著感激。辭樹就坐在篝火邊上,火光映得他眸子明亮,葉緩回眸,恰好捕捉到他唇邊溢出的溫暖愉快的微笑。
她也跟著笑,往嘴裏灌著辛辣夠味的酒,隻覺為君沉醉又何妨。
陸
回京途中多遇大雨,天地相連,連雲頭都瞧不清楚。
辭樹在禦駕上待得無趣,便叫了她過去要她為她唱支儺戲。見她瞠目訝異,他垂首自袖中掏出一個樟木麵具,恰恰是他們初識那日她戴的虎首式樣。
葉緩隻望了一眼,心頭便驀地一跳。將胸膛紛繁情緒壓下後打起精神來,動作嫻熟地戴上麵具,思索片刻後便開聲哼起儺戲小調來。
她從來唱儺戲都唱得賣力,此刻亦是一樣。辭樹斜倚在動蕩的車輦上凝視她,目光沉沉之中卻是放鬆與釋然。
他無聲的讚許給了葉緩莫大的鼓舞,直到她唱得累了歪倒在馬車上,本欲歇息片刻卻不知怎的泛起了困意,半夢半醒之間察覺到有氣息漸近,伴隨著那股氣息的是叫她動彈不得的目光,饒是她不甚確定,可仍是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