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烏有鎮的秋天(2 / 2)

隔壁的汽配廠空空蕩蕩

後來我和同學在那裏偷過廢鐵

我們幾個騎著自行車衝出

門衛老頭的視線。像革命勝利一樣

歡快地蹬,體育場邊陡峭的大坡

需要白晝般的氣力才能衝上去

下來則很危險,賣了錢之後

大姨在家等我吃晚飯,那時候

我已經十幾歲了,姨夫會給我斟酒

二樓的腳步聲鼓點似的混亂

表弟樞娃兒賴在樓道,要求用糖拌米飯

不是為了吃而是想讓時間變甜

他們家雇的裝潢工人也來到桌上

世界因這麼多人一起吃飯,顯得安全而知足

勞動,也隨著吃飯得到肯定

吆喝聲、笑聲、罵聲、碰碗的乒乓聲、

散夥時起身的風聲和自行車鏈條聲

時間又變得蠻橫,清晨將在圓環上重複

我五歲或六歲,天還是魚肚白

從睡夢的無底洞裏被拉出來

惺忪地坐起身,像一頭撞碎了

拂曉的脆玻璃。大姨來催我,要帶

我和表姐蓉蓉出遠門,我記事後第一次的

長途汽車。盤旋的山路讓我暈車

我閉上眼,胃裏還是有人在砌迷宮,上下

左右,在我走不出去時終於嘔吐

山間的光變幻著,岩壁抵住車身

另一側的懸崖是濃霧中的鏡子,但無人敢照

我想司機是偉大的職業,道路太可怕

而他們總在改變方向。很多人一生

幾乎都在一個地方生活,像外婆外公

和他們的街坊。年輕時除了逃難

他們不會出遠門,老了後遠方則讓

他們恐懼,後來電視帶來了異地的窗框

我到了陌生的城市,大姨和比我大三歲的

表姐在馬路上拉著我,在公共汽車上、

在集市小彎道和永無盡頭的水泥河堤下

拉著我,旅館的圓形蚊帳是嗡嗡響的飛船

我被吵醒了,可能是十歲,牆壁像囚室的台階

從我的夢中伸出來,二舅讓我再睡會兒

我知道出事了,所有人都走了,如同

被強力上緊發條,所有人都急匆匆走了

大姨躺在急救病房等我們,年輕的她

那天突然中風,幾乎有生命危險

我來到醫院。我開始數數。數字的綿羊

從空中走失,回來時越來越多

親戚們圍在病床前,俊俏的小樞娃兒

少不更事,在窗前跟陽光打拳

陽光的磨刀石在大姨慘白的額頭上

找到了形狀,不可見的

刻刀沙沙作響,使她一夜變老

變得疲憊。過去的大姨

在孩童時當紅小兵,做紅纓槍

寫革命詩歌,到街上遊行

九十年代辭職經商,酒量驚人

每年給我買兩套新衣服,她的家

晾曬著我童年的三分之一

我在上下樓的十幾間房子和周圍的

七八條街巷中把自己弄丟

我在她家聽到一些死亡的故事

我木納,一覺醒來就忘了身體下的

床漂到了哪裏,直到聽見

幽默的姨夫在玩笑中和大姨爭吵

我們在病床前。一個親戚的自行車

在夜裏丟了,於是第二天夜裏

兩個親戚偷了醫院裏的另一輛

自行車作為對無名者的報複

大姨睡著了。我二十四歲這天晚上

她依然睡著,ICU病房不準進入

我沒見到最後一麵。她沒有夢

她看到自己是米粒在天空的磨盤上

黑色升降機讓行人都高大

行人在山脊上列隊沒有嘴沒有眼睛

他們高喊他們看著“我”

大地是馬蹄鐵的弧形

耗盡了光折斷了所有明亮的事物

“我”是減速的水滴穿過了磁場

山穀的風暴中重新一無所知

大姨醒了,在我十歲那年

忍受抽骨髓的劇痛,還要被

出院後人生的重複所折磨

後來她幾乎半身殘廢但仍辛勞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