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鄉村人物的江湖軼事(1 / 3)

一個鄉村人物的江湖軼事

散文

作者:陳瑜

老屋日漸衰落,卵石砌就的牆體似乎不堪百多年風雨的蹂躪,一塊塊掙紮想擺脫時光的重負。板壁腐朽,椽檁下墜,仿佛能聽到那來自骨骼深處的沉重歎息。羸弱的屋脊上一片片逐漸風化的青瓦猶如一本發黃線裝的冊頁,在一個既定的時空中記錄著一個家族的故事。老屋是有靈魂的,每當天光透過瓦楞的空隙,照射著無數的塵粒在幽暗中舞蹈時,每當風從板壁的罅隙裏傳來窸窸窣窣的細語時,每當雨水順著簷下的竹筧在天井的大缸中漾起一圈圈漣漪時……我仿佛都能看到老屋的靈魂在躡手躡腳地四處行走。老屋庇護了父親一生,在特殊的年代也變成一頂沉重的帽子困囿了父親一生。逐漸衰老的父親與逐漸衰老的它似乎渾然一體了,在不斷的修葺中也補綴著一段段往昔的記憶。每每回家,被父親拾掇得幹淨整齊的宅子就如一件漿洗得發白的青布大褂,泛著樸素慈靄的暖意;雖有星星點點的青苔在天井的石板和卵石縫裏泛著滄桑,盎然的蘭菊和鳳仙卻也活潑潑地搖曳出節令的詩意。

堂前時常坐滿了前來喝茶聊天的人。在我日漸稀疏的回歸之旅中,驚訝地發現,往昔隱在“伯、公”稱謂後的幾張老臉如今竟然常在堂屋出現,且熟稔又親密,仿佛他們一直以來就和老屋如此毫無隔閡親昵熨貼地同生共息著。那些溝壑縱橫的臉上沒了往日的疏離和木然,多了份老秋陽般的恬淡和煦。時光濾去了很多東西——政治的風雲,生活的重軛,人情的恩怨……,鄉村的味道似乎在這時候才被一米陽光、一壺釅茶扯得醇厚而綿長。人老了,封存的往事就像一壺加了溫的酒,咕嘟嘟地總想衝開記憶的閘門傾瀉出來。我赫然發現,一些鄉村人物經過了時光和口碑的演繹,雖不巍然於廟堂之高,卻鏗鏘於江湖之遠。而作為一個村莊曾經的“大戶”——老屋的滄桑和特殊的淵源,無疑成了這幫耄耋老人追憶似水流年的一道絕佳背景;通過他們,又成了那些遠去的靈魂盛放自己的大舞台。就像上演一段段的皮影,每個人物經過鄉村言語的反複鏤刻,變得繁複細膩,栩栩傳神,透著質樸生動的野趣。鬆貴爺就是其中被演繹得活色生香的一個。

長潭鎮是一個很小的鎮,卻很繁華。兩縣交界特殊的地理位置,使這個小鎮變成了要衝。應了地靈人傑的古訓,自古以來無論高官還是巨賈不乏其人。使得這個崇文尚武的山鄉小鎮不光有了人文的厚重,也多了些傳奇軼聞。上個世紀,當第十九個百年剛露出新世紀的曙光時,八國聯軍就衝進紫禁城把清皇朝的大本營竊擄殆盡,那個躲在簾子後操縱中國命運幾十年的寡婦倉皇出逃,全沒了鎮壓“戊戌六君子”時的威風。幾年後,辛亥革命把皇帝掀下了金鑾殿,內戰的烽煙四起,分解著社會原本的一切。二十年內戰自殘自黷的割據局麵,殺戮、爭奪不斷在中國大地上演,人民也因此負擔種種不幸的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也經受著種種動蕩不安。1920—1930年期間,表麵上,長潭這個偏遠小鎮的生存方式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對於那些勤儉耐勞的農民來說,隻要在上的不過分苛索他們魚肉他們,就不至於鋌而走險發生問題。暗地裏,鎮上的一些大戶逐漸增強了保全財富的裝備,多了十幾二十支保家槍,鎮上也多了些複雜的帶武器的人物。

這時期的鬆貴爺正好是個青壯後生,家姐桂香,長得白淨高挑,細致動人,嫁給了寧波的警察局長,每每回鎮上省親,穿著絲絨旗袍的身姿,婀娜得像春天的一株桃花,到哪都灼痛人的眼光。坐著藤轎子,帶著一隊勤務兵,雖比不得紅樓夢元春回榮國府般姹紫嫣紅但也是一派風光。如此一來,門庭自是被人高看一眼。鬆貴爺長得瘦小卻精幹,為人爽直仗義,鄰裏有困難他肯相幫相助,坊間有不平事,本身個性就愛打抱不平,敢於出頭說公道話,有了姐夫這一背景,底氣自是更足。最初,隨了家姐在寧波謀了份差事,做了幾年覺得不自在便回到了鎮上,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說話辦事愈加顯得有分量了。鎮上但凡遇有紅白喜事,也常請他去坐席吃酒,遂結交了一幫弟兄。鎮上多是靠手足貼近土地生活的人,或是做商販、手藝營生,隨著大社會的變動,也產生了一種遊離分子,平時既無固定生計,也不下田,鎮上誰有勢力誰無勢力心中都有譜,平時靠擺小牌桌抽點頭,找著機會也愛施點小訛詐,有大樁買賣愛插個熱鬧,分筆小油水。這些人三五成群平時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有點江湖義氣,困難時也能相互照應,俗稱“破腳骨”。不知不覺間鬆貴爺身邊就聚攏了這樣一幫人。鬆貴爺住在“官倉”,這幫人就一天到晚聚在官倉喝酒、吃茶、打牌。綠房子“官倉”原是區黨部駐地,不知何故竟成了鬆貴爺的住宅。這是一幢風格迥異的二層樓建築,牆麵、地板皆漆成綠油油的,玻璃窗也是綠的,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圍牆很高,頗有幾分森嚴的味道,房子瞧著氣派,裏麵陳設並不堂皇。廳堂中間黑沉沉的一張八仙桌幾張太師椅,算是像樣的家什,中堂上方掛了很大一幅鬆鶴延年圖。鬆貴爺終年在腰間係一塊雙幅青布圍裙,仿佛穿著一件馬褂。端個茶壺或煙袋在中庭一站,不拘言笑的神情常令一幫小弟兄心生畏懼。他也做生意,開始做的是燒餅、油條的生意,後來就專氽油條,他氽的油條又長又大、又香又酥,既可下飯,又可當點心零食,是當年鎮上有名的吃食。說起來,這油條、燒餅手藝還是從寧波學回來的。他每天早起在橫街做兩個小時營生,賣完固定的數量就不再勞作。泡上一壺茶徑自坐在堂前抽旱煙,家裏一幫吆五喝六喝茶打牌的人,他任由他們鬧騰。一鍋煙抽下來,市麵行情,坊間軼事就聽得七七八八了。磕磕煙灰站起身,把雙幅圍裙一撩,立即跟過來兩個小弟兄,鬆貴爺走出大門,穿過橫街,順腳兒從上街頭一直往下街頭走。

長潭鎮隻有一條主街道,石子彈路麵,中間像長布條似地鋪了一溜青石板。街麵並不整潔,逢雨雪天,往來趕市的蒲鞋、草鞋帶著一串串黃泥腳印烙餅一樣烙在街麵上。相向而立的兩溜兒鋪麵倒是很稔熟似的、麵對麵相互守望者,門窗錯開,牆壁緊挨。灰牆、烏瓦、木門檻兒,樸舊、灰暗的鋪麵高矮大小都相差無幾,醬坊、米店、理發鋪、當鋪、藥店、茶館……一溜兒排開兩邊,一般分前後兩進,前麵是鋪子,後麵住家。寶善堂、保和堂藥鋪是比較大的,鋪子中羅列有羚羊角、穿山甲、虎骨、牛黃、馬寶,無一不備,一排排整齊的藥櫃裏是上百種草藥,一屋中也就常年籠罩著草藥散發的香味。名號響亮的還有老義豐布莊、姚聚源雜貨店、五成雜貨店……這幾家店鋪每年會拿了金折挨家去拜會附近家底殷實的大戶或有名望的士紳,士紳們購物不必付現款隻需拿了金折去店鋪,年終再統一結賬,比現在的信用卡還便利。小鎮每月單日成市,逢小月的,兩單日湊一起就成了雙市,雙市就更為鬧猛,瘦小的街道常常被擠得水泄不通。下街頭有兩座廟,一座關帝廟,一座古同廟。柴市就設在廟門口,是眾山民的集散地,也是最熱鬧的所在。每當鎮子像個揉著惺忪睡眼的孩子還戀著被窩的那絲溫暖,排門還將開未開時,賣柴的漢子就從四鄰八鄉彙聚過來了,風把汗褂子的味道裹夾著柴行的行爺過秤的吆喝聲傳得很遠很遠。少頃,石板路上泛出青白的天光,饅頭豆漿鋪子的蒸籠就騰騰地冒起了熱氣。伴隨著漸漸雜遝起來的腳步聲,街兩邊的木板排門被一塊塊卸下,沉寂了一晚上的街麵像被揭開了帷幕,市井百態又再一次隆隆地上演。各色的簟、匾、籮、筐、盆、缽、瓶、罐……裝滿各種生活的瑣碎、庸常,以最可人的姿態擺在了街兩旁,吸引著過往行人的眼球。油餃、春餅、番酥……翻滾在熱騰騰的油鍋裏,帶著張揚的、粗鄙的香味吸引著過往的人群,月餅、香糕則在玻璃罩裏泛著精致、尊貴微光,糕幹、麻餅、桂花球、金棗等被堆在白鐵屜盒裏,等著被旁邊的油皮紙袋裝起提走……這些活色生香的場麵每每給趕集者一個極其動人的印象。小鎮民風淳樸,做人渾厚,長期以來也形成一種氛圍,經濟上有優勢的,自然成了鎮上的頭麵人物,統治者,首事人,負責著鎮上的大事。像鬆貴爺這樣有點背景的說得上話的手下又有一幫人的,就儼然成了市麵上日常治安的維護者。每日裏,鬆貴爺從上街頭倒背著手走來,不徐不疾的步子,青布棉襖綰起一截袖口,束腰及地的雙幅青布圍裙隨風而擺,赳赳的神氣像個去校場檢閱的武都頭。沿途應答著坐在門口納布鞋做針線的老婦人的問候,和迎麵剛跨出饅頭豆漿鋪的老秀才寒暄著,謝絕王二麻子喝兩盅的邀請……這樣熱絡中又帶著絲客氣、恭敬的鄉情,總是令他感到滿足和自豪。

每年青黃不接是農民最難熬的時節,小鎮周邊都是山地,稻米產量並不十分豐足,米市行情見天看漲。有的商號米店就趁機屯糧抬價,有的還做些不幹不淨的手腳。一次,鬆貴爺得了消息,帶了兩三個弟兄就上街了,徑直往米市走,米店門口一簟匾一簟匾的米白花花的映著人的眼。鬆貴爺俯下身仔細察看,伸手抓了一把在手中使勁一捏,攤開手掌後米粒沒有像細沙一樣嘩啦啦往下流,反倒像見了糖的螞蟻,粘在手心不肯下來,就蹙起了眉頭。拈起一粒,放進嘴裏一咬,唇齒間沒有傳來預計的脆響,反倒像嗑上了一塊紅糖塊兒,齒縫裏都是碎末兒,還隱隱透著股黴味,就“呸”地一聲啐在地上,抬起一腳,“嘩啦”一聲,架在長條凳上的一匾米全倒扣在地上,米簟匾還咕嚕嚕旋了一圈重又撲到在地。鬆貴爺這一腳儼然是出拳痛毆鎮關西的魯提轄。人群靜謐了三秒,哄地一聲像炸了窩。“鬆貴佬來啦!”有人大叫著向下街頭的幾家米店跑去。“街裏街坊地,做生意不要太黑心!”撂下這話,鬆貴爺就氣昂昂地向另幾家米店走去。一路下來,跟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眾人盡皆喝彩,被踢的店家自知理虧並不爭辯反抗,隻得麵紅耳赤地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羞愧地收拾起爛攤子。小鎮有自己的規則和人情,雖然也同樣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也會發生口角或仇殺,然而總的說來,隻要集市不受戰爭影響停頓,不受土匪影響混亂,人們還是希望在鄉規民約中按著慣有的秩序安分樂生。如果像此番僭越遭到了整飭,便免不了羞愧和尷尬,並不會死乞白賴再把醜劇演下去,或再惡行相向滋生禍端。

鬆貴爺算起來應該是祖父的堂兄弟,也沒什麼文化,對祖父甚是謙恭。每看到祖父替人題寫牌匾碑文時,更是滿臉崇敬。祖上靠著承襲累代勤儉節約,有了一定的家產。門庭保留一些傳統規矩,每有客來,必款待茶水點心。祖父也明白家財聚散之理,平時贍親恤鄰,為人慷慨。兵荒馬亂的年月,家中往來各種複雜的人物都有。到了抗戰時期,縣大隊的武裝力量也加強了,各鄉都組成了鄉團兵,來吃飯喝酒的人中也就有了些穿著土布褂子,腰間別個駁殼槍的團丁。常常是一個客人前腳剛走,另一個客人後腳又進了門,老實內斂的祖母整天圍著鍋台,不得空閑。因了家中常年這副迎來送往的熱鬧光景,便常有村中閑漢來蹭吃蹭喝,這當中有些就是如今來堂前喝茶聊天的人。其中每天必到的就有一個臭仔癩子,頭上經年癩瘡流膿發臭,長得彪悍、狠辣,人極聰明,卻整日不務正業,盡幹些偷雞摸狗嫖宿賭博的勾當,連家人都不待見他。祖父念其是自房裏的子侄,從不曾嫌棄。臭仔癩子每日裏出入我家就如自家般自由,逢有客,就坐下和客人一起吃喝,如沒有,就徑自去廚房拿了飯籃,就著碗櫥裏的剩菜,也能稀裏嘩啦扒上三大碗冷飯,吃完抹抹嘴巴就走。此人起先還隻幹些用鐮刀收獲他人的莊稼的勾當,隨同民國長期內戰社會墮落的發展,到後來就上山落草學會用火器收獲他人的財物,幹了好幾樁奸淫擄掠的惡事。大概因為每日裏白飯喂養稔熟了,連帶祖父最後也成了“農夫與蛇”故事的主角。鬆貴爺鮮少回來,每次來,在堂前一坐,隻顧陪著祖父抽煙喝茶,照例寡言少語。認真地聽祖父說些家國大事、曆史掌故、桑梓趣聞,聽到興致處,便把細眼一眯,淡然一笑,鼓鼓的兩個腮幫子像含了兩塊硬邦邦的大冰糖,特別憨厚的樣子。對於村人,他總抱著一份奇異的鄉情,但凡村人去長潭趕市遭遇不平或與人發生齟齬,不管認識不認識的,隻要找到他,他總是仗義地替他們撐腰做主。鬆貴爺的大多事跡也是由著村人的演繹變得神乎其神,鬆貴爺的形象也是因了這些事跡變得更加光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