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風鈴草(3 / 3)

我對阿順遞到眼前的薄荷草沒有一丁點興趣,興致缺缺地趴在小案幾上,一根一根數著雜草,接口問道:“那菇頭去哪兒呢?該不會又躲在哪嚇我來著?”

阿順連連擺手,解釋道:“阿順哥哥沒有要嚇雁兒姐姐……我們在來給落華姐姐做工,碰到木頭,就一塊來的……木頭說他一個人害怕……菇頭哥哥去追小狗了,現在……現在應該在落花姐姐那……”

我了無生趣地哦了聲。

阿順仍緊張地盯了我一會,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開始仔細地嗅著每一根薄荷草的味道,指尖捏著葉子小心地摩搓,感受每一處凹凸和脈絡。

一根、二根、三根……困意複又襲來,我重重的眼皮掛著朦朧的睫毛,兩個阿順的影子重疊又分開,晃晃悠悠地再也不複清晰。

晾掛著的淺綠綴紅裙袍忽的“呼啪”一聲,吹蕩得緊直,起大風了。

才近午時,鎖芳院已早早掛上了紅燈彩緞。青黑的天空,將臨的風雨,往日生意隻是一般的全勤獎得住鎖芳院,今日生意更是蕭條。

鎖芳院皆是二層木樓,前院和後院圍城一個“口”,鎖住那些飄飛的紅綠衣裳。姑娘們的住所是最後一筆橫,前院西北南三麵都對著街巷。姑娘們倚著木欄,絲絹巧語招著往來的士子客商。

“哎喲,這見鬼的天氣!老賴頭把燈籠挑亮點!”

一身鮮紅像是直接裹了大紅單子的紅姑兩手撐在欄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在三條街上來回搜巡,探出半空的小半截身子愣是讓身旁的姑娘花枝亂顫,直呼:“紅媽媽!”“當心點哎!”

一群穿紅紅綠綠亂了手腳,“鎖芳院”木質匾額下,老賴頭卻像看了場免費戲似的,滿足地摸摸頭頂凸出沒毛的癩子,滋溜爬上梯子,取下紅綢罩子,挑了挑燈芯,沒料幾顆火星子迸濺,嚇得老賴頭趕緊捂住眼睛,口裏呼出一口氣:“沒事沒事,幸好沒出大事……”

剛被拉回大半身的紅色影子一下又躥出半截,紅姑又氣又怒地直揮紅帕子,叫喊道:“你個死賴頭!你敢砸老娘的燈籠!”

“當心啊!紅媽媽!”

紅綠紅綠的一群手腳更是亂作一團,你一言我一句驚慌地叫喊著,拉拉扯扯抖抖顫顫,像極了暴雨擊打下簇擁成片的五瓣野花,顫抖飄零。

好不容易將紅姑拉回站穩了身子,紅紅綠綠中走出一位靛青素裙的女子,她拉住紅姑的手,又好像受了驚嚇一樣拍拍自己的心口,“紅媽媽,您何必與老賴頭叫氣?如若生了意外可怎麼好?直接減了工錢處置就是了。”

紅姑心有餘悸地吞吞口水,瞥了眼女子一絲不亂油光鑒人的發髻,籲出一口氣,道:“那倒是……”

紅姑抽回手,這次卻是不跟靠木欄太近,衝著老賴頭喊道:“老賴頭!耽擱了老娘的生意,仔細弄你的工錢!沒了銀子哄老婆孩子,可別到老娘這哭!”

老賴頭聞言全身一抖,滋溜滑下梯子,撿了紅綢罩子利落地掛好。

梳著油光鑒人的發髻女子看著紅姑忿忿的神色,張口欲說的話又吞了下去,拉了身邊一位姐妹隱在木杆後頭。

“怎麼了?誰惹咱們第一美人苑青姐姐了?”被拉走的姑娘看著女子微皺的眉頭,一臉好奇地問:“是風鈴?”

苑青油光鑒人、一絲不差五五中分的烏發上插著的金釵穗輕輕晃動,端正標準的鵝蛋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落華,你說紅媽媽為什麼總是如此?嘴上隻說說,沒有一次按我說的、按規矩做?老賴頭是給了什麼好處?次次都放縱?還有風鈴那,都到這時辰了,還未出來。紅媽媽也不知道叮囑幾句。”

落華卻沒怎麼仔細聽,看著苑青精致的五官在眼前晃動,她不自覺撫上自己的麵龐,無心附和道:“誰說不是呢?也就是紅媽媽心軟,可憐那老賴頭。”

苑青的眉頭皺的更緊,“可那也要講究規矩,偷懶摸混,心軟可是最無用的。沒規矩……”

“風鈴來了!”

落華略放大聲打斷,低頭翻了一白眼,這苑口裏總是規矩規矩,還記著是書香世家的出身,無趣古板的緊。可也虧得她這無趣古板,雖是很漂亮,但也不及自己不是嗎?

苑青果然打住了話頭,徑直走到樓道口,道:“風鈴,怎麼又這般晚?這幾日樓裏生意不好,你怎麼不知道多出來露露臉?”

風鈴雙腳一上一下地立在階梯上,仰臉衝苑青溫和一笑,複又低頭悠悠踏著木板,米白色的長裙嫻靜美好,卻因闊擺上暈開的鮮紅花影而透出難以捉摸的流影。她似乎輕笑了一聲,“苑青可是忘了這是白日?不過也難怪,這天很陰暗呢。”

苑青一愣,微一錯身,風鈴卻已悠悠地走向木欄。鎖芳院沒有姑娘白天接客的規定,白日所得也隻屬於姑娘自己。可是哪個姑娘不想乘著年輕多賺些銀子,老了芳華不再時多些傍身之物?苑青望著風鈴纖細柔弱的背影,惱怒地一跺腳跟了上去,道:“風鈴!我這是為你著想!你也知道,你我如今都身處這般不堪的境地,總要好好籌謀未來……”

風鈴一臉不解,食指輕輕劃著臉頰。

苑青張張嘴卻再也說不出什麼,良久,她倒地泄了氣,鬆了身子軟軟地靠著木杆,眼中聚起一片水霧。她的語氣中含了無奈絕望,“風鈴啊,我們都是被老天戲弄了一把,半生歡愉半生落敗,時晴時雨,隻不過無論如何隻能接受不是嗎?來了這裏,隻能接受不能說不,好好地接受這戲弄,好歹能賺得這院子外一處不被世人嫌惡的棲老之所。這鎖芳院裏,我隻覺得你和我最相像,雖未聽你說過你之前發生的事,但應該是最相像的……”

風鈴似乎仍是不解,取了帕子為苑青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輕言輕語道:“哦?我們很相像嗎?苑青可是比我長得好看幾倍,昨日那位可不是在樓下遠遠望了你一眼,就丟了魂,指名要你相伴良宵?哎呀呀,昨晚睡得可好?”

苑青驚詫地抬起臉,“你不是看見他被……”

“被落華搶走了呢。哎呀呀,我可怎麼忘了,看來苑青昨晚睡得更好了呢。”

風鈴將帕子收回袖籠,悠悠地望著那行人稀落的街巷,又似乎是無聲聚攏風雲的青黑天際,聲音一吹就散而略顯清淡,“苑青和風鈴可不相像呢。你是流落於此繼而籌謀,因而你叫作苑青。我是籌謀繼而寄身於此,因而叫作風鈴。不相像的,從一開始就不相像呢。”

“風鈴草,永恒的羈絆。看來,苑青也是如此。這樣看,又有些相像了呢。”

“苑青,即使如你所說,流落於如此不堪境地,你也始終無法擺脫曾經呢,規矩、禮數、端莊,這些又怎麼會是煙花之所需要的呢?你終究擺脫不了,即使是如此不堪之地,哎呀呀,就像我,就像風鈴草……”

苑青倚著木杆,驚詫之後卻再也支持不住,淚珠滾落,一絲不亂的發髻被風吹開一縷,輕輕拂過麵龐,沾了淚拂開一方鹹鹹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