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贏政八年
天色已經接近黃昏,紫紅色的身影艱難地穿梭在竹林中,身後的翠竹也染上了斑斑血跡。手中的長劍已經握不住了,劍霜頹然地坐了下來。毫無征兆地,一支金翎箭破空而來,猙獰地穿透了她的肩膀,那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回雪劍柄上,那顆晶瑩的南海夜明珠依舊映著血色熠熠閃光。
再睜眼,自己已身處於一間華貴精美的房間中,木雕花窗上,妃色纓紗重重落下來,金色的流蘇清晰可辨。她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伸手去摸劍。還好,回雪劍被放置在她身側。她抱著劍,坐在層層柔軟的錦褥上出神,直到他出現在她麵前。
玄色的深衣曲裾繡著暗紅色的細紋,墨發高束成冠,一雙眼睛如深邃的黑曜石,攝人心魄。
“多謝相救。”劍霜淡淡開口,身上的紫色廣袖合歡襦裙和繁複的芙蓉髻讓她不自在。“你原來的衣服都被血浸濕了,我差人替你換下了。終歸是我誤傷於你,你安心養傷便好。”劍霜沒有作聲,那支金翎箭,是他所射的罷。目光不經意地掃到他腰間的佩劍,同樣的夜明珠映射下,流風劍之名昭然若揭。
男子的聲音深沉而清朗,在偌大宮殿中格外明晰,“世人皆知,流風、回雪兩柄劍上的南海明珠是稀世珍寶,你被人追殺,恐怕便是因此。不過你如此在意這把劍,它對你很重要吧。”她沒有抬頭,長長的睫毛低垂。懷中長劍金絲玉縷,古樸精美的雕花掩飾不住的,是長久以來染血的戾氣,人的貪婪、欲望和殘忍在這把劍上留下了深刻痕跡。然而這樣一把看似不祥之劍,對於她卻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很重要,比我的性命還重要。”
男子瞥了一眼自己腰間的佩劍,走出了房間。
此後他便常常來看她,問她些市井間的瑣事。他似乎從不曾出宮一般,對她這種散俠的生活更是聞所未聞。劍霜起初並沒有在意,隻是整日躺在雕花木床上靜養,但這多少是無趣的。隨著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漸漸地,開心的時候,她會說些江湖上的趣聞給他聽。身體恢複些之後,她便重新握起了劍,師傅說,一日不練就會生疏,她是師傅唯一的弟子,可不能耽誤了劍技。隻是她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劍術竟似乎在她之上。劍霜漸漸喜歡上了流風回雪交鋒時清脆的聲響。與他在側殿的後花園舞劍,讓她不自覺地可以在唇邊掛上一抹淺淺的笑。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對她的一切都好奇到著迷,但在劍霜看來,他本身就是個謎,除了他的名字,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每當她喚他“長卿”,他的眼神便一下子飄忽起來。他說那是他的母親過世之前對他的稱呼,她垂了眉睫,她知道這樣的稱謂意味著什麼。
“霜兒,你又分心了。”他收了劍,黑色的衣袖拂過她的麵頰——他的指尖,夾著一片青翠的綠葉。
她靜靜看著他,明明淡似春風,如玉質剛,卻分明地帶著一份睥睨天下的霸氣。然而此刻,他薄唇輕抿,含笑望著她,黑曜石一般的雙眸中,隻有她一人的身影。
然而卻隻能是心中動搖而已,江湖兒女,注定生於江湖,歸於江湖。宮廷固然華美奢侈,卻也不是她該停留的地方。
身體上的外傷對於劍霜這樣常年習武的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夜色最深的時候,她從窗口一躍而出,掠過重重屋簷,她想的,是他知道自己不辭而別之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她知道,也許自己無法當麵向他告別。
然而腳步卻仿佛被什麼牽絆住,她微微苦笑,回頭的一刹那,漫天火光刺痛了她的眼。
長卿在她的房間裏,如同睡著了一般,肆虐的火焰在他身邊徘徊,仿佛他下一秒就會被那熾熱的紅色吞噬。
那一刻,她的心中唯一的想法是‘還好,我趕上了。’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害怕失去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心。
他在半夢半醒之間,說的唯一一句話是,‘劍霜,你在哪裏?’
她終於有理由停下,一直以來漂泊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