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妙談官話和流水
特別策劃
作者:彥火(香港)
錢鍾書先生本人便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巨構,能通讀其作品,戛戛乎其難也。單是他的《管錐篇》及《談藝錄》,要入其堂奧談何容易,能讀通的人相信也隻有鳳毛麟角。
他的摰友柯靈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柯靈在《促膝閑話鍾書君》一文,對錢先生的學問刻劃得入木三分:
錢氏的兩大精神支柱是淵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滲透,互為羽翼,渾然一體,如影隨形。他博極群書,古今中外文史哲,無所不窺,無所不精,睿智使他進得去,出得來,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攬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絕傍前人,熔鑄為卓然一家的“錢學”。淵博使他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水晶般的透明與堅實,形成他立身處世的獨特風格。這種品質,反映在文字裏,就是層出不窮的警句,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天才的警句。淵博與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錢鍾書了。
柯靈說錢先生“他本身就是一個天才的警句”,因為能“攬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加上“靈心慧眼”,所以下筆文思泉湧,佳句妙喻油然而生。
許多研究者大都從他的作品如《圍城》及學術著作去見證他的妙思妙喻妙見及警句,其實他的散文也處處生花,句句機鋒。
我們且以世人較少聞問的兩篇短文為例。其一是《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其二是《表示風向的一片樹葉》。前者隻有二百字,後者也隻有六百字。
《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文章極短,卻擊中要害。開首的一段原話是這樣的:
我們現在是個開放中的社會,報紙的改革就是開放的一個表現。今年報紙的開放程度已經出於有些人的意外了,這是大趨勢。官話已經不中聽了,但多少還得說;隻要有官存在,就不可能沒有官話。
文章第二段提到“《光明日報》影響很大”的字眼,理應是為《光明日報》而寫的,文末卻注明:“原載《人民日報》1988年9月22日”。《錢鍾書散文》(浙江文藝版)從這一注解揣摩,原文大抵是為《光明日報》而寫的,卻為《人民日報》所轉載。
我翻查了錢鍾書著作目錄,果然如此,原文最初登載於1988年6月3日的《光明日報》,題目是《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我看〈光明日報〉》。從時間看,文章率先登載於《光明日報》,卻於三個多月後的9月22日《人民日報》所轉載。《錢鍾書散文》的編者說是原載《人民日報》,不是筆誤,就是別有用意。因為《光明日報》雖然是官辦的,早年是民盟的園地,後來成了知識分子的陣地。《人民日報》到底是地道的官方喉舌,是黨中央的機關報,以黨報轉載知識分子言論的報紙,有“黨的認同”的意味。
那一個年代,內地呈現出開放局麵,傳媒從過去的一言堂局麵走向多元意見,是教許多文化人鼓舞的事,所以錢鍾書的文章有“今年報紙的開放程度已經出於有些人的意外了”,並喜孜孜地以為“這是大趨勢”,一矢中的地指出:“官話已經不中聽了”,其言外之意,大抵是“官樣文章可以休矣”!雖然,形勢的發展並沒有完全以錢鍾書的一廂意願為轉移,沒多久官話仍卷土重來,官樣文章依然充斥官場及傳媒。但不管怎樣,“官話已經不中聽了”,已是客觀事實,不過於今為烈罷了。
至於《表示風向的一片樹葉》,我在《錢鍾書著述.目錄》查到一條注釋:“載1988年9月26六日《人民日報》”,後來根據這一線索,在《錢鍾書散文》和網上都查不到,最後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上海同濟大學的喻大翔教授,請他代查一下,結果還要勞動他跑了一趟上海圖書館才查到原文。
原來錢先生這篇文章是為他在台灣出版的《談藝錄》而寫的。錢先生寫道,“君家門前水,我家門前疏”往往變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就像海峽兩岸的大陸和台灣這種正反轉化是事物的平常現象,譬如生活裏,使彼此了解、和解的是語言,而正是語言也常使人彼此誤解以至冤仇不解。
水原是流通的,但也會有阻隔的時候,“由通而忽隔,當然也會正反轉化,由隔而忽通。”海峽兩岸的大陸與台灣的水域,過去正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因政治的原因,由流通而阻隔,咫尺天涯!後來由文化帶動,忽爾由阻而通了。
錢先生登陸台灣的第一部著作《談藝錄》已是八十年代後期的事,之前在台灣地下書店流通的,都用“哲良”或“默存”筆名。錢先生小名仰光(又作仰宣),學名鍾書,字哲良,後改默存。當年台灣警備司令部並不知道“默存”或“哲良”是錢鍾書,正如不知道“周豫才”是魯迅一樣,從而使新文學的這一簇薪火,能在台灣這個海島斷斷續續、明明滅滅地延續下來。
水是流通的,人為力量是阻隔不住的,海峽兩岸後來的三通,印證了錢先生的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