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全“剩”時代(1 / 3)

全“剩”時代

中篇小說

作者:劉宏偉

劉宏偉,男,1977年生。畢業於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研班(主編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曾獲全國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飛天》散文獎等獎項。著有《紅塵醉語》《邂逅拉薩》《旅痕——劉宏偉散文作品精選》等各類文學作品十餘部。現居北京。

1

淩晨6點半,一輛黑色奧迪A4正疾馳在八達嶺高速公路上,在22號出口拐向了延慶方向。

石高左手扶著方向盤,身體前傾,右手伸向擋風玻璃,準備取支煙抽。後麵一禿頂的傻×開著輛小奔突然拐出超車,兩車差點兒掛上。石高嚇出一身冷汗,隻好打消了抽煙的念頭。

昨晚跟工信報的幾位舊同事喝酒搓麻,一直熬到淩晨兩點多才睡。今兒又起了個大早,困得他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心裏恨恨地罵著市裏的大人物們,幹啥都後知後覺,要是汽車限購令早出台幾年,不但周末到郊區玩不用早起,平日裏每天至少也能多睡兩小時。

每當看著車前車後密密麻麻的同類,石高就有種崩潰的感覺,就沒了挪動的興致,隻想宅在家裏看看書、看看電視、上上網。堵車的情景令他情不自禁地聯想起自己的愛情,幾年沒抓緊,猛然回頭,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成了一名地道的大齡“剩男”。明明是道熱氣騰騰剛出鍋的招牌菜,瞬間成了無人問津的剩菜。自己不明就裏,還端著高高的架子,豈不成了露著腚溝給人看,窩心、憋屈、顏麵掃地……

坐在副駕駛上的習娜一身緊身短裙,把飽滿的胸脯勒得鼓鼓囊囊的。從博聞的方向,正好將裏麵的風光一覽無餘,心頭泛起些微羞愧,趕緊把頭扭正。

習娜毫無察覺,正起勁地玩著遊戲。那是一幹空姐的姐妹兒昨天剛從香港給捎回來的,最新款iPhone。對於年薪二十多萬的她而言,並不在乎能省這幾個小錢兒,她要的是一種感覺,同一款西洋貨,港貨就是比在大陸買的有品質保障。

在南城胡同大雜院長大的孩子,別的本事沒學到,這眼界高卻是打小就練就了的。玩兒什麼樂什麼都要講品牌,買不起沒關係,A貨、翻版掃一眼就能識別出來,這也叫功力。可這樣的女子,高官巨富看不上,一般老百姓又伺候不起。自己不甘心與豪門無緣,又狠不下心來嫁到尋常百姓家。結局明擺著,混在石高一類的剩男中打滾。

博聞在後座上歪著腦袋看風景,感覺車子晃悠了一下,朝前一看,旋即明白了石高的心思。他趕忙從襯衣口袋裏掏出半包軟中華,這還是前兩天跟木童吃飯時剩下的,一城管大隊長“賄賂”他們倆的,點燃一根兒遞到石高麵前。

北京城就快被人潮擠炸了,但凡有條件的,都想到郊區舒服地喘幾口氣兒。這下可好,郊區就成了第二個人堆兒。路上的車漸漸多了起來,石高不敢大意。眼望前方,腦袋一歪,叼上了博聞遞過來的煙,嘶嘶地猛吸了兩口,感覺很過癮。

習娜眉頭一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她抬手揮了揮麵前的煙霧,隨後又在手機上忙碌起來。

看著已久沉浸在遊戲中的習娜,博聞總算鬧明白石高為何沒跟她有更進一步發展的原因了。就剛才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習娜根本沒留意。如果她暫停手上的遊戲,替石高取支煙點上,或者把擺在臉上的厭惡表情略作收斂,他們之間肯定會是另一種局麵。但她沒有,80後的女孩子,自顧不暇,哪裏還會照顧他人?

經過十年的交往,博聞知道表麵上對啥都不在乎的石高,其實內心十分細敏。誠如卓琳此前曾說過的一句話:“麵兒上越寬泛的人,點兒上越計較。”

十年前,博聞剛認識石高的時候,還記得他曾說過的一段話:“喜歡一個女人,很容易。要在意,就難了。喜歡一如蜻蜓點水,可以短暫停留,也可以擦肩而過。在意就不同了,在意意味著你得在自己的心裏挖個坑,填上對方的一部分。對方的任何細微變化,都會感同身受。”當時的他,一副傷痕累累的樣子。有幾次喝醉後,嘴裏總叫著“馬雨”。

石高不會在意習娜的喜好,對於一個原本就沒存指望的人,任何不滿意都在意料中。喜歡和在意,在他的心裏是涇渭分明的兩碼事兒。博聞原本認為石高是很在意習娜的,但通過剛才的小動作,他知道了習娜在石高心裏的真正位置,又一個玩伴兒。旋即側身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旁邊的女人。

標準的瓜子臉,丹鳳眼掩藏在長長的睫毛下。挺拔的鼻梁,鼻尖處略微下彎,但遠沒到常見的鷹鉤鼻的程度。性感的厚嘴唇。分解開來看,危巧的麵部具有素描般的輪廓,甚至帶著畫中女子般的脫塵。加上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走到哪裏都不缺回頭率。熟睡中的她連惟一的缺陷都隱藏了起來,那是過於淩厲的眼神。

大概是靠背不太舒服,危巧側身換了個位置。挪動時睜眼看了一下博聞,順勢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繼續睡了過去。這讓博聞想起了木童說過的一句話:“看一個女人的溫柔與霸道,隻需要一個眼神的對視就夠了。有些看似溫柔的女人,眼神往往帶有殺機,這樣的女人很難上手,上手後脫身更難。”這話讓博聞想起了家鄉田溝裏的螞蝗,一旦被沾上,甩都甩不脫。甚至要用火燒,才肯脫落。

昨晚,博聞臨時接到石高的電話,說是新報給每位編委發了些郊區溫泉度假村的消費券。限期的,明天是最後一天。好幾千呢,過期作廢,讓他找個人一塊兒去玩兒。

“大半年沒碰女人了,臨時哪裏去找啊?還是你自己去吧。”博聞原本已經安排好今天要在家做大掃除。平時沒工夫打掃,等到地上能看見明顯的灰塵後,才不得不做次大掃除。宅男的日子,自己看得順眼就成。再說他對泡溫泉沒什麼興趣,覺得郊區的那些所謂的溫泉大都是人工搞的。泡多了不但對身體沒好處,指不定會染上啥怪病呢。

“靠!怎麼地?花錢請你去瀟灑,你小子還裝上了嘜?趕緊,不管你找誰,是個女的都成。隻要你自己覺得舒服,帶個男的我也不反對。”裏麵傳出稀裏嘩啦的聲音,看樣子石高正忙活著搓麻將,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跟博聞名義上是上下級,但全報社的人都知道,兩人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比親兄弟還親。

別人的麵子可以不給,石高的卻不能。博聞放下電話,開始絞盡腦汁地想找個明天陪自己去泡溫泉的女人。他把能找到的女人大概分了個類:同事中關係不錯的,但身為領導的石高肯定不樂意讓一般關係的部下了解自己的私生活。社會上結交的異性朋友,關係純潔的,也不適合帶去。既然能帶到度假村去的,也就意味著要能睡到一張床上去的。否則,在石高麵前就顯得事兒事兒的。

剩下的就隻有舊情人了。很久不聯係,不是結婚了,就是已經移情別戀。現在的京城妹妹,成了比黃金期貨還炙手可熱的搶手貨。搞一次人口普查就要例行公布一個男女性別比例,據說現在已經達到一百個人裏就會有六七個光棍。這條消息除引發了社會上剩男剩女的心理恐慌外,還直接促成了不少原本還在猶豫不決的正交往中的孤男寡女迅速婚嫁了,生怕再一猶豫就成了搶別人的老婆了。

剩下一小部分膽大的不信邪的,走馬觀花般耗上幾年,某一天聽見孩子高聲稱呼“阿姨”“叔叔”時,猛回頭,才發現自己已經身列剩男剩女的隊伍了。木童還差點兒為這事兒丟了飯碗兒。

木童編這條新聞的當天,在文章最後的點評中戲說了一句“照此趨勢發展下去,一妻多夫製為期不遠矣”。結果值班主任著急出去泡新來的實習生,沒留意到。最後被值班總編發現了,當場嚇出了一身冷汗,說不定就快尿褲子了。說要是就這樣出去了,屬於嚴重的政治導向問題,他這個值班總編也就當到頭了。

為此,木童被扣上“故意給領導挖坑埋地雷”的帽子,被直接發配到了記者部,還被除去了競聘首席編輯的資格。那位急著泡實習生的主任,最後隻是挨了總編一頓訓。

博聞急得就差到馬路邊直接租個發廊妹了,MSN上突然有人打招呼。點開一看,竟然是一年多沒聯係的危巧。就像臨死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博聞趕緊招呼上了:

忙啥呢?還好吧?

瞎忙,老樣子,你呢?

回來了,上個月。

還去嗎?待多久?結婚了?

不去了。

隻回答了前一個問題,博聞很有耐心地等著。他太了解危巧了,雖然一年多未見,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危巧麵對這個問題時臉上的神情:猶豫、尷尬、不耐煩、釋然。果然,沒過多久,危巧就跟了句“吹了”。

請你泡溫泉?

真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明天早上6點,三元橋彙合。

嗯。

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博聞。危巧是對所有跟她交往的男人都如此信任呢,還是惟獨對他貼心貼肺的?還是所有在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粗線條?

當初怎麼就沒同危巧發展下去呢?哦,想起來啦。當時她在跟自己交往時,還跟另外一個男人保持著聯係,或許就是沒結成婚的那人吧,自己察覺後立即來了個緊急抽身。如果她現在一心一意跟自己交往,或者幹脆答應跟自己結婚,會在意她這段過去嗎?博聞歎了口氣,答案是肯定的。

車剛從左家莊路口拐出,博聞一眼就認出了柳樹下的危巧。一身嫩黃色的裙裝,比一年前更顯青春和女人味兒了。說來也怪,這世上偏偏就有那麼一種女子,似乎跟時間脫了節,越長越水嫩。

大清早,街上行人很少。石高並不認識危巧,隻是根據博聞說的彙合地點掃了一眼,就猜出了危巧。果然,車剛停穩,危巧彎腰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博聞,便微笑著拉開車門,大大方方地坐了上來,還衝前麵的石高和習娜嗨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盯著博聞目不轉睛地看了足足一分鍾後,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身子一歪,靠在後座上,很快進入了夢鄉。

博聞對危巧的搞怪,早已習以為常,被危巧身上傳出的熟悉馨香熏得心跳加速。他憋著一口氣,假裝看著車窗外的風景。那些熟悉的山巒和風景,卻在不知不覺中,將他的思緒帶到了另一個空間,自己跟石高是如何成為剩男的那段曆史……

2

十年了,仿佛就在昨天,更像是在醒著做夢。惟一不同的是,十年前最不愁的婚姻大事兒和最發愁的房子問題,如今完全掉了個個兒。

十年前,同樣是這條路,同一輛車裏,同樣坐著四個人:石高、蓋麗麗、博聞和卓琳。當時石高剛從物資報調到新報當副總,春風得意、躊躇滿誌。是啊,三十歲,坐到副處位置的人並不少見,但能坐到子報副總位置上的,整個報業集團也就他了。

俊朗的外形,一米八六的個兒,老北京人。性格隨和,書香世家,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兩個哥哥都已成家立業,並在各自的領域裏事業有成。自己擁有兩套麵積都在百平方米以上的房子,其中一套麵積超過三百平方米,托關係搞到的經濟適用房。進出配有專車,位子、票子、車子、房子、性子,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未婚女青年心目中完美的白馬王子。但這匹白馬卻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應酬追求者。

石高一心想挽救已經在報業市場上被打得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的新報,一心想要回報集團領導的信任,一個猛子就把自己紮了進去。從大清早的選題會,下午的編前會,到晚上的值班簽樣,樣樣親力親為。連不歸自己分管的廣告和發行,也總是想方設法地獻計獻策。最後的結果是贏得了一幫記者編輯的擁戴,卻被常務副總郭道當成了假想敵,處處設置障礙,報紙照樣每況愈下。

博聞就是在石高的超高要求下脫穎而出的,曾創下了新報連續十三個月的一等稿冠軍榜記錄。兩人在此期間接下了深厚的戰鬥情誼。

雖然很少有時間出去應酬,但石高的身邊總是不缺美女。在眾多美女中,蓋麗麗是博聞認為最有希望成為石高的賢內助的。

蓋麗麗是報社的機要秘書,山東姑娘。身材修長,明眸善睞,一米七的高挑個兒跟石高很是相配。走在大街上,時常被人誤認為是哪位名模。蓋麗麗不但個兒高,挑選對象的要求也高。二十八歲的老姑娘了,依然單身。她對石高可謂一見鍾情。新報兩位鶴立雞群的男女,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水到渠成,並沒有什麼動人的愛情故事。嚴格說起來,博聞算是他們倆相愛的見證人。

有天晚上,石高帶著博聞到BANANA蹦迪。博聞出身貧寒,山溝溝裏長大的孩子,沒多少娛樂細胞,坐在台子上看管衣服。

石高叫了一打嘉士伯讓博聞自個兒喝著,自己一個人進場high去了。博聞剛喝下第三支嘉士伯時,被人從後麵拍了一下肩膀。回頭一看,竟然是辦公室的蓋麗麗。此刻的蓋麗麗麵色潮紅,噴出的氣流酒味兒很濃,一看就沒少喝。

兩人雖在同一個單位,卻並不熟悉。一個做行政,一個做采編,井水不犯河水,平日裏很少打交道。博聞正不知如何開口時,一張異常熟悉的麵孔從蓋麗麗的身後冒了出來,驚得博聞被一口啤酒嗆住,咳嗽了好一陣子才停歇下來。

“看見鬼啦?至於嗎?嗬嗬……”聽上去霸氣十足的打趣,臉上卻是一副嬌笑吟吟的模樣。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隻要她願意,隨時就可以放出勾魂奪魄的光亮。北方女孩兒的明亮加上江南女子的嫵媚,卓琳天生屬於讓人過目不忘的女孩兒。

卓琳的話令蓋麗麗很意外,原本還打算給兩人介紹一下,看樣子卓琳跟博聞很熟悉。

蓋麗麗扭頭看了一眼卓琳,問道:“你們認識?”

卓琳笑著點了點頭。

“沒有、沒有,你怎麼也來這裏了?真巧!”博聞沒有理會蓋麗麗的話,直接衝卓琳的那句“看見鬼啦”解釋著。這聲音對博聞而言,再熟悉不過了。一個編輯,一個校對,一對搭檔,每天都要在一起工作四五個小時。遇到臨時換稿,那就得一同熬到淩晨一兩點鍾。單位裏的卓琳文靜斯文,博聞也是一副很有修養的書生樣,兩人都沒料到對方會出現在迪廳這樣火辣熱鬧的場所。

“幹嘛?不許嗎?你一個人來的?”卓琳靠上前來,緊挨著博聞坐下。

“不是,還有一個人。你看,就是霓虹燈下跳得最瘋的那個。”卓琳的擠兌在博聞聽來很受用,感覺像在打情罵俏。

“像吃了搖頭丸的那位?真二!看上去有幾分眼熟,誰呀?”卓琳順著博聞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旁的蓋麗麗聞訊也順著看了過去,眼前一亮,把衣服朝卓琳懷裏一扔,扒開擁擠的人群,自個兒下場去了。

蓋麗麗的亟不可待令卓琳很費解,一邊接過博聞遞過來的啤酒,一邊問道:“那人到底是誰呀?”

“嗬嗬,你猜猜?”博聞遠遠地看見蓋麗麗先是在邊場蹦著,慢慢地朝中間靠。石高很快就發現了場子裏的蓋麗麗,開始朝她的方向蹦,兩人很快就看似無意地蹦到一起了。一邊蹦著,一邊說笑著。

“不說拉倒,誰有心思跟你猜啊。”卓琳說完瞟了博聞一眼,咕咚咕咚地連喝了幾口啤酒。博聞第一次看見卓琳喝酒,如此豪爽,有點兒山城妹子的味道。一直到兩人把一打嘉士伯喝完,還沒見石高跟蓋麗麗回座位。

博聞見卓琳似乎還能喝,便又叫了一打嘉士伯。一般情況下,來這種場所都是石高買單,博聞總是覺得在這裏喝東西不劃算:“一瓶嘉士伯三十塊,就跟搶錢似的。”其實他是想多存點兒錢,好早點兒買套按揭房,這樣找起女朋友來才不會跟兒顫。像他這樣的鳳凰男,把在這座城市落地生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大有事關生死存亡的意味兒,局外人很難明白他們的心思。

但這次,博聞點得一點兒也不心疼,他隻是擔心自己頂不住。晚上沒怎麼吃東西,胃裏隱隱有些翻騰,因此多要了些檸檬片兒。

3

石高跟習娜終於蹦累了,兩人擠回座位時,都是一副大汗淋漓、氣喘籲籲的樣子。臉上的興奮之情,卻遲遲沒有退潮。

卓琳沒想到跟博聞一起來的是石高,剛才還一副伶牙俐齒的她,立刻顯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石高畢竟是新報的副總,即有可能是下一任的一把手。平時沒打過交道,在普通員工眼裏,多少有些畏懼和高不可攀。

校對工作一般都是夜班,夜班的員工幹完活兒都急著回家,閑話要比白班的少些。博聞白班夜班都上過,對此深有體會。加上卓琳一向不喜歡八卦,因此,她並不知道石高跟博聞私下的哥們兒關係。

石高似乎並不認識卓琳,博聞趁機介紹道:“校對室的,我的夜班搭檔,卓琳。”

蓋麗麗接著跟了句“我表妹”。

這話令博聞跟石高都很意外,原本以為她們倆隻是報社走得近的同事,沒想到兩人之間還有這層關係。

卓琳因石高在場變得拘謹起來。石高大概也看出來了,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蓋麗麗提議出去接著喝酒,她有“兩千零一夜”的消費券。博聞正為迪廳裏貴得抽筋兒的啤酒暗自憤憤不平,能有免費酒喝,就算吐了也不會心疼。

四人出了迪廳,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三裏屯的“兩千零一夜”而去。到那裏一看,早已人山人海。蓋麗麗並不著急,帶著三人穿過後門一道玻璃門,一拐彎兒就上了二層的露台。原來露台上另有幾個小包廂,全是用玻璃隔成的,這樣可以逃避城管的強拆。

不用蓋麗麗點單,兩名服務員就托著水果、啤酒、爆米花走了進來,衝她熱情地打招呼。這下把另外三人徹底搞蒙了。博聞把眼神投向卓琳,她也是一副茫然的神情。

“你跟這裏的老板很熟悉?”石高接過蓋麗麗遞過來的啤酒問道。

“嗬嗬,還成。”蓋麗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博聞跟蓋麗麗並不是很熟悉,也不好多問。後來才知道,這家酒吧就是蓋麗麗的姑媽開的。

四人開始猜拳喝酒。很自然地,卓琳跟博聞一組,蓋麗麗跟石高一組。不知道是卓琳的運氣好,還是她的拳技真的高出蓋麗麗一籌,當晚石高跟蓋麗麗成了最大的輸家,兩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石高堅持送蓋麗麗回家,蓋麗麗也嚷嚷著讓石高送,不讓卓琳送。卓琳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好意思堅持,讓兩人醉醺醺地上車離開了。

卓琳很清醒,自己打了一輛車走了。博聞胃裏難受,在路邊的藥店買了盒“胃大舒”才回家。

據卓琳後來獲悉的情報,當晚,蓋麗麗根本沒回自己家。一場蹦迪,就把報社兩位鶴立雞群的男女暗自撮合到了一起,但他們還沒有在單位公開這段關係的意思。除了博聞跟卓琳,其他同事很難看出門道。有了這層關係,博聞跟卓琳時不時地就要充當電燈泡的角色。

在博聞的心目中,他一直想娶個本地姑娘做老婆,最好是家庭條件不錯、工作穩定的孔雀女。至少不是像卓琳這樣幹校對工作的,工作本身沒什麼前途不說,成天上夜班,根本沒時間精力照顧家庭孩子。自己尋覓、朋友介紹,聚會上一聽有單身的女孩兒就特別留意,但找了多年,一直沒結果。

多年後,博聞才明白,他跟卓琳存在著同樣的問題:上班時間不規律、認識的人有限、對窩邊草缺乏興趣卻又看不到遠方哪棵草會屬於自己、在個個眼高於頂的新聞單位工作……

有了石高和習娜的關係,博聞跟卓琳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很多時候是剛剛在一起上完班簽完樣,下班又聚到了一起。

時間長了,隨著彼此了解的深入,覺得老給別人當燈泡還不如兩人自己試試。窩邊草也總比找不到草強吧,此刻不抓緊,過幾年就成了問題產品——剩男剩女了。就這樣,因害怕成為剩男剩女,博聞跟卓琳也談起了戀愛。

博聞開始了鳳凰男追孔雀女的曆程,過程比想象的簡單。他平日裏的幽默風趣和才情早就為卓琳喜歡,隻是她沒想過一個編輯會看上她這個幹校對的,尤其是給人感覺很清高的博聞。

當時新報的夜班車還沒停,每天晚上下夜班後,從不坐夜班車的博聞開始跟卓琳坐夜班車。兩人在同一個地方下車,然後從大街上一直走到卓琳家的胡同口。下班早的話,博聞就坐地鐵送卓琳回家,兩人可以在卓琳家附近的小餐館吃個宵夜什麼的。

那段時間,博聞總是站在卓琳家胡同口那棵大槐樹的暗影裏,注視著卓琳歡快地一路小跑著消失在胡同裏的一個大院門前。卓琳家住的大雜院裏擠滿了十幾家人,私搭亂建的小房子擠得大院的過道僅僅隻能供兩個人側身通過。卓琳一直不讓博聞去她家,哪怕父母外出了,也不讓他進屋,說是屋裏太亂太小。

後來博聞從街口跟和卓琳同住一個大雜院的大媽口中知道,原來卓琳家臥室帶客廳總共就兩間房,父母住裏麵的一間大房子,外麵的客廳也是卓琳晚上睡覺的地方。在北京的大雜院裏,不少家庭都是這樣的格局。

卓琳是個很要麵兒的女孩子,她不想讓博聞見到家裏的窘境。博聞從此不再提上她家去看看的要求了。他每次把卓琳送到大院門口,看著她消失在大雜院的小巷道裏時,心裏總會竄出一股猶豫:要不要跟卓琳繼續交往?無疑,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聰慧可人的北京女孩兒,但現實問題卻又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卓琳家住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再容納得下一個人,也沒聽說她家有買房的打算。成天盼著拆遷,可前後盼了十幾年,也沒見動靜。據說這一片要作為四合院保護區,那就意味著徹底沒了拆遷補償的希望。卓琳每月的工資也就三四千塊,全由她媽保管著,那是她為女兒積存的“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