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初和舅婆他們一起吃飯,每天中午、晚上放學了就幫舅婆擀麵燒火。舅婆還兼著給上班的雙職工幹部照顧嬰幼兒,賺點油鹽錢,她的手不能包裹孩子,需要我幫忙,常常是我抱著哄孩子她忙著做飯,孩子需要喂奶或者送回家,尤其是雨雪天氣,這都是我的活兒。我記得有個孩子叫農國正,長得就像《閃閃的紅星》裏的潘冬子,白嫩胖墩可愛極了。有一回泥濘天我抱著國正在半道上摔趴在爛泥中,但我仍將孩子雙手高高舉在空中,未沾半點泥水,他媽媽見了非常感動,送我一個塑料皮兒的筆記本,那可是奢侈而難得的物什。
和舅爺舅婆同吃,極不方便。不能按時吃飯,上學經常遲到;我又太能吃,舅婆家做飯量很小,稀多稠少,我吃兩碗就不好意思吃了,總是半饑不飽。我和兩個老人睡個大炕,晚上我想看看書,舅婆心疼浪費電,就隔三五分鍾催我關燈睡覺,我隻好倒頭悶睡。
舅爺的院子不大,坐南朝北一座大瓦房,是解放前地主家的;西邊一座低矮的土坯房隔成兩間,是兒子一家的;東廂一座土坯房,老人用來做臨時的客店,以招徠行商往客,掙點零用錢花。舅爺和兒子兩家,本來是一個院子,大門朝西同出同入,但有次打完架後兒媳婦發威,命令兒子在院子中間夯起一道小矮牆,隔斷了舅爺老兩口的出路。舅爺無奈就在東北角上挖倒半截土牆做大門,但還剩兩米來寬的一點空間,我動員舅爺說,幹脆在這點空當裏修一間小屋子,我分出來單住,這樣就不幹擾他們,而且舅爺還在城裏逢集天能多收幾個客人,我說修房的材料我來打湊,舅爺考慮再三後同意了我的請求。
於是,父親從山裏拉來一些胳膊粗的小椽子,我們挑了其中較粗的一根做房梁,我連偷帶摸弄來一些水泥石灰,又從老遠的紅溝裏背來一些墊底的石頭,我和舅爺打土坯壘牆,和泥抹灰,安門裝窗,前後花了兩個月終於壘出一間寬兩米長不到三米的“房子”來。門是半扇兒撿來的木板,窗子隻是做了個方框,中間插了兩根小木棍兒,以防小貓小狗鑽進去。我做飯用的二尺長寬的小案板,平時用來擀麵切洋芋,不用時就頂在窗口當窗扇。窗下壘了一個小灶台,安一口小鐵鍋,旁邊橫放著一隻從大姑姑家借來的小木箱,裝著我的日用品,箱子下堆放著柴火。最裏是一個長寬約一米五左右的小炕,炕上鋪了半截撿來的破席子和紙箱,再在上麵鋪了一張外爺家大黃狗皮褥子,還有媽媽縫給我的一床小被子,一個破布頭湊兩頭花的小枕頭,由於太窄,伸不開腳,隻好斜著身子睡。地上容不下兩個人站著,看書寫字就俯貼在箱子上麵。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和地盤,但謝天謝地我終於有一間單獨生活的“宿舍”了。
每當想起這間屋子的時候,我是既愛又恨,我在這間蝸室中生活了四年多,給了我苦讀的棲身之地,但也讓我吃盡了苦頭。冬天屋子是透風的,西北風吹打在窗台的案板上叮當作響,我不得不用柴棒子頂住以免“窗扇”倒下來。屋子像個冰窖,寒凍侵骨的土炕上,被子長期不拆洗,又髒又不保暖,老杜詩“破衾多年冷似鐵”,我完全能體會得到。盡管我將衣服褲子能蓋的全蓋在身上,但仍如蓋了張紙,我蜷縮在狗皮上像隻流浪的小狗,冰得牙殼子忍不住地打顫。夏天不怕寒冰,但怕雨淋。屋頂隻抹了一層泥,如果是暴雨還好,一會兒就過去了。一旦淅淅瀝瀝下幾天雨,屋子裏和外麵就沒了區別。有一次半夜被雨淋醒,發現被子已經全濕了,我趕忙將兩三個盆兒碗兒接到滴水的地方,但全然無用,因為到處都在漏水,我將一張大塑料單子綁在屋頂的四角,等塑料單子裏漏一盆水,我就倒一盆,一盆接一盆地倒,然後坐在下麵聽著雨聲發呆,滿臉是雨水和淚水,我嗚嗚咽咽地哭到大天亮。
就這樣撐到高二的第二學期,我就病倒了。因為長年累月的營養不良,又長期睡在冰冷的土炕上受潮氣侵蝕,身體完全垮掉。勉強熬到期末考試結束,平常兩個多小時就能趕回家的山路,我花了大半天歇了無數次才爬到家,一頭倒在爺爺溫暖的大炕上,臥床不起,從臉到腿起了一身的皰疹,痛癢至極,艱於喘息。大年初一,父親和鄰居從幾十裏外搬請來在當地有名的名醫給我診病,醫生說像是傷寒。整個正二月我都不能下炕,看著日出日落,人來人往,了無生趣。
慢慢歇緩到了春季開學,我先是報了名,領了新書,但隻去了一個下午,趴在桌子上不想起來,臉上仍是一層紅斑疙瘩,抬頭都沒有力氣。我找校領導說想休學,副校長說畢業班不可以休學,我一氣之下便發誓不再讀書,我想在家裏至少每天晚上有爺爺的熱炕暖火,不受寒凍,不怕雨淋,於是輟學回家。據說一中給我發了“肄業證”,但我從來沒見過。
4
農民的身份不用申請也不用誰批準,既然回到家裏,那自然是地道的農民了。也就是在那年,漳縣農村實行“包產到戶”,先是將一個村分成三個自然組,我和小玩伴金德,春耕、夏耘、秋播、冬藏,都是放牛的主兒,我們先早早給自己打一捆柴草,然後搶大人的犁鏵學耕地,等大人耕完了,我們牽一匹馬拉著磨,站在磨上磨地,都幹完了,正是烈日當頂的中午,背著柴捆回家,又餓又累,汗如雨下。不久,土地被完全承包到家庭,開始家家戶戶各幹各活了。
九月夏收畢了,我受不了農活的苦,又想回到校園讀書,於是在外爺的“攻關”下,我這個被“肄業”的學生又回到了校園,但朱承業校長命令我去重新讀高一,於是我又成了高一的學生。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當年全中國學製改革,初二學生都升了初三,高一沒了生源,縣一中就在社會上招了兩個閑雜人員組班,當時統稱為“渣子班”,一開始就分文科、理科兩班,我自然成了文科“渣子班”的一員。
新的高一年級,就這麼兩個烏合之眾的班,但校方仍然高度重視,當成寶貝。文科班的班主任是已經退休又請回來的張繼業老先生,老人家幹瘦幹瘦的,走路背著手駝著腰,唯喜抽煙和看戲,抽一口就咳得要斷氣。縣秦腔劇團的美女有兩個是他幹女兒,老人家掙的工資,既不給兒子也舍不得自己花,全給幹女兒買吃喝了,換來的是看戲時坐特殊座位,並給我們炫耀說:“我看戲1排1號,看電影15排1號,全場最好的位置,你們一輩子都坐不到的。”隻要我們沒課,他就守在教室裏,如果有事就把我們反鎖在教室裏。我和邊疆有次從窗子裏跳出去到北渠上玩,被老人家瞅見了,就在渠沿上邊罵邊找,我們藏在麥浪中,他假裝看見了,威脅著喊:“我看見了,你們趕快出來,不然我一石頭就把腿砸折了。”“邊疆!你出來,你不要學他漆永祥狗油兒。”我們迂回在他背後跑回來,他罵累了返回來時我們已經在教室了,死不承認,於是他就打自己,然後拎著鋪蓋卷兒不幹了要回家(頗有“太爺老師”的風格)。我們太了解老頭的脾氣了,先是無人理會,等他快走到校門口時,再有同學出麵去拉回來,他就又接著幹了。老人家上地理課,最喜歡將地名配成絕對,比如“漢陽”對“汝陰”,“武功”對“文治”之類,他特別欣賞我,是我一生難得的與班主任短暫的和諧生活,每次考試他都拿我的卷子當標準答案,哪怕是我錯了,那也是對的。
語文老師高平先生,絕對是大帥哥,而且操一口標準的男中音普通話,漳縣廣播站遇到重大新聞什麼的,都請高老師誦讀稿子,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有一比。老師寫一筆秀美的楷字板書,下課後我們舍不得擦掉。他常常坐在宿舍門口,一個一個地讓我們輪流背書,我們用漳縣話一開口,他就大吼“用普通話”,於是我們羞答答地用漳縣普通話背課文。
曆史老師趙康興先生,漳縣鹽井人,是絕對的權威。他戴一副近視鏡,陰陰地笑著。瘦瘦的個兒,但腿腳麻利,是一個舞拳弄棍的高手,每天早晨都要練功,他還是學校武術隊的教練,所以學生有點怕他。老師畫一手好畫,學校板報大都請他畫插圖。兩個兒子趙華、趙強比我們小,在上初中,跟著他練武。老師的心愛之物是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他的車永遠都是嶄新的,輻條鋥亮,遇到水遇到泥,他就扛著車走,決不讓車沾水和泥,這車子他兒子都不讓騎。趙老師不苟言笑,但有時有些冷幽默,一針見血。他的教案經常更換,講課繪聲繪色,能將過去的曆史講得活靈活現,我大學上了曆史係,也有受趙老師的影響。
政治老師範興業先生,武山人。範老師先後在武當、馬泉、柯寨等中學教書,後來在一中教學,在漳縣待了一輩子,把一生貢獻給了漳縣的孩子們。那時條件非常艱苦,老師帶著兒子提高上學,既當爹又當娘。範老師圓圓白淨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特別像《小兵張嘎》電影中那個被嘎子扣了西瓜的翻譯官。老師特別內秀,吹拉彈唱,樣樣能行,我們參加歌詠比賽,記得有一首歌叫《我們愛唱四化歌》,就是範老師為我們改歌詞編曲的。老師板書一般,但毛筆字特好,教室的標語都出自他手,他還能做一手的好木活,閑時就見他在房間裏刀砍斧剁地忙活,老師們家具壞了,也都是範老師給修理。老師的政治課上得最好,他不是那種一年一換教案的人,而是在舊課本上圈畫得密密麻麻,將新內容加在上麵,三言兩語,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政治課絕對的權威。
老師都是好老師,學生也都認真地在學習。“二進宮”而且又是從高一讀起,我開始有些壓力了。因為全村大大小小的孩子,因為包產到戶每家分頭牛或羊的原因,都成了放牛娃,隻有我和在馬泉中學讀初中的一個學生仍在念書,我想如果再讀三年仍然回家種地,恐怕是無法給父母也無法給自己交代,更對不起年邁的爺爺、外爺和外婆。於是,我便有了些小小的誌向,我初中的同學梁見明在渭南師範畢業,我便超越了想當公社廣播員和想當兵的目標,把渭南師範定為我奮鬥的最高目標。
我的身體仍然孱弱不濟,暑期收割時節,我先到大姑姑家幫忙割麥,回家後正是雨後光景,無法下地,我就幫父親牽馬馱糞往地裏送。我站在馬頭前感覺有點迷糊,就抱著馬頭想立住腳,卻一頭栽倒在馬蹄下,等我醒來時已經被父親背在爺爺的大炕上,七嚎八吼的一堆人在圍著叫我,原來我是昏死過去了。媽媽用筷子撬開我的嘴,灌了半碗蜂蜜水,又拍又打的才蘇醒過來,後來一查是嚴重的低血糖,於是天天輸鹽水,直折騰到九月開學,麵色黃蠟,身如蘆柴,真成弱不禁風的“林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