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兒郎當上高中
敘事史
作者:漆永祥
我在馬泉中學上了兩年半的初中。1978年秋,雖然沒學英語,雖然不懂漢語拚音,雖然一元二次方程我不知道有兩個根,但我仍然以全年級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是這所山溝初級中學的“狀元”,而且畢業證上就大大地寫著“第一名”,這也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狀元”經曆。推薦上高中,已經沒有那樣的美事了,我用三驢給我的5斤糧票5元錢,到縣城去考試,回到家裏感覺考得不好,就複習準備報考中專(當時初中生也可以考)。有天我趴在炕上念書,進城的鄰居回來說縣一中門口張榜,你娃考上高中了。我聽完就衝出門去,一口氣跑了三十裏,到一中門口見榜單殘破不全,而且找尋不到我的大名,問過老師說的確有我,名次也就中等而已,但無論怎麼說我終於可以到漳縣一中讀書,開始我的高中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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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幫”已經打倒,流毒據說正在肅清;萬象更新,廣播說“科學的春天”也將要來臨。開學伊始,朱承業校長將全校同學集中在校門口院子裏,講當年高二畢業生漆元、郭開雄的高考故事,他們一個考上蘭州大學,一個上了陝西師範大學。郭同學原來物理考0分,高考時考了90多分,校長激勵大家向他們學習,爭當飛出山溝的“金鳳凰”,為祖國的“四化”建設增磚添瓦。我在下邊和同學們打鬧,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幾句,因為我覺得大學是天邊的彩雲和水中的月亮,虛幻而捉摸不到。我心中比起小學時,野心也不小,那就是再長高點個兒、長多點肉能到50公斤,我就可以參軍了。
“文革”期間,漳縣一中在城西北的紅溝裏修建了一個農場,那時的高中生被分為“林果班”、“糧油班”和“畜牧班”等等。現在開始正規的高中教學,農場自然要撤了,我們就去拆農場,然後往回搬椽子、磚頭、瓦片、門窗,還有農具等,因為我們的教室中,桌凳還是土坯壘起來的台子,而校園中也沒幾間像樣的教室。
饑餓依然是我的頭等大敵,肚子無時無刻都在咕咕叫著抗議,每天走在路上都低頭到處找尋可吃的東西,像是捕捉殘食敗羹的狗。農場種的水蘿卜脆甜水靈,我空腹一口氣吃了五六個,結果胃裏頓時翻江倒海,腸子似乎結成了麻花,疼得在地上打滾,差點要了小命,從此好長時間一見蘿卜就條件反射胃縮著疼起來。
每隔一周或者兩周,我就回家一趟。通常背一個背鬥,裏麵有一個褡褳,一頭裝半小袋白麵,一頭裝滿袋子玉米麵,還有媽媽給我做的玉米鍋貼厚餅兩個、十來個洋芋和一捆硬柴,約四十來斤重,這就是我半月的夥食。這些吃食顯然遠遠不夠,等到城郊菜園子長菜,玉米稈結穗,我們就偷白菜和玉米。在通往鹽井的路上全是玉米地,晚上有人巡邏,我們裝扮成路人在大路上溜達,趁巡邏的人不注意就鑽進地裏掰棒子,做賊心虛,那棒子掰斷時的響聲就像炸彈,我嚇得心要跳出來。我買了一個解放軍的綠色書包,第一次背著去偷玉米,結果被逮了個現形,書包被楊家寺的隊長沒收,我天天去要不給,後來發現隊長兒子背著,但他不承認。我在背帶上用墨水寫了姓名,被他媽給洗掉了,但依稀仿佛還能看出來,我天天找老師告狀,要了半年才要回來,可是書包已經被那小子給背破了,懊惱和後悔得腸子又青又紫了無數回。
七七、七八級的高中生,實際處在讀書與不讀書的過渡階段,拆農場這樣的事我們駕輕就熟,因為從小學到初中都幹類似的活兒;但要安坐在課桌邊讀書,對我們來說卻是一件極難的事兒。我從小身子瘦弱,絕不是橫刀立馬在班上稱王稱霸呼風喚雨的角色,我的惡劣的根源就是性子太急,又因為太瘦屁股像個錐子,所以根本就坐不住板凳,半小時後全身的細胞就異常活躍,按捺不住。無論是上課還是自習,我坐會兒就必須要動,不然就受不了。而動起來時,一個人動總覺得無趣,就會拉旁邊的人動,躥來溜去,整個教室就亂套了。
我的中小學生涯裏,幾乎一直是全班個子最小的學生,現在這點個兒還是托福在大學裏長的,幸好剛剛擺脫“殘廢”的邊緣(那時一米七以下為殘廢也)。因為個子小,所以排座位我永遠是第一排,而教室的門也往往直衝著第一排,其實經常是全班人都在打鬧,但當班主任突然出現在門口時,後排的同學都有足夠的時間來迅速躥回位子,翻開書本捧起做出苦讀狀。而我根本連收回手腳的時間都沒有,首先映入老師眼簾的往往是我的張牙舞爪,自然就免不了被扯著耳朵提出去。我們家族遺傳的耳朵很大,耳垂又肥又厚,就像佛祖的一樣,所以我一般被揪耳朵時還受得了,不像其他同學那樣疼得齜牙咧嘴的。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大多數同學在被揪耳朵的時候,都是撅著屁股身子重心往後拽,老師往前走,他往後扯,結果越扯越長,越揪越疼。我經過無數次被揪得到的寶貴經驗是:老師一旦揪了耳朵,我就順從地跟著,而且高度配合,身子前傾小跑走在前頭,讓他有勁兒使不上,於是我的耳朵也就不那麼疼,這招讓我很是受用。上大學後,竟然可以自選座位,讓我大喜若狂,逆反心理讓我馬上選擇坐最後一排,直坐到畢業散夥。
我從初中到大學畢業,都是班主任眼中的“異類”。我想全中國的班主任,大概區別班上學生好壞的標準都是一樣的:學習好又聽話的自然是最好的優等生,學習差但聽話的大概是二等生,學習差不聽話的應該是三等生;而學習好卻不聽話的,我自己的教訓在班主任眼裏就是眼中釘肉中刺了。
我在班主任眼裏的壞,不是學習不好,不是遲到早退,不是無故曠課,不是打架鬥毆,不是偷雞摸狗,不是破壞公物。我從來沒有大動作,不違犯國法,不碰觸校紀,不拉幫結派,不暴力頂撞,但又足以讓班上失去秩序,紊亂如絲,而且還頗有凝聚力和人緣,因為任課老師和同學待我都很好。這才是讓班主任恨恨不已又無可奈何的壞分子,用我們當地方言來說就是“滾刀肉”——鼓鼓團團,筋筋串串,剁而不爛,切又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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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學校而言,正常教學秩序得到恢複,學生也終於回到了課堂,但認真學習的,尤其是我們這些普通班的學生,還真沒幾個人。學校在分班的時候,就已經把重點放在了一班,無論從班主任還是任課教師,都是當時頂級的配置;而普通班的教師,要麼是教得不好,要麼就是臨時客串,走馬燈似的換著。而我們自己,也總覺低人一等,像我這種吃不飽穿得破又來自窮鄉僻壤的“山毛”,就更無地以自容。
“文革”結束,撥亂反正,但師資隊伍的教學質量,並不是喊口號能解決的。我們的語文嶽老師口頭禪喜說“啥”(當地讀音為sà),其實老師講得還是不錯的,但我們上課時無人聽講,每人鋪張紙畫杠杠,記老師一堂課究竟能說多少個“啥”,下課對數賭油條吃。比如第一課是碧野的《天山景物記》,有句“馬走在花海中,顯得格外矯健;人走在花海裏,顯得格外精神”。如此美妙的對偶句,老師卻讀成:“馬走在花海中,啥。顯得格外矯健,啥啥。人走在花海裏,這個啥。顯得格外精神,這個啥啥。”中學教師如果有口頭禪和習慣性的小動作,可真是極大地會影響課堂效果的。
最好玩的是英語課,因為我們大多數連漢語拚音都沒學過(我是在高考前才學的漢語拚音),26個洋文字母都認不全。教我們英文的王老師已是古稀之年,他老人家是臨時請來的美髯公,慈祥可敬,老師年輕時學過幾句英文,不懂音標,讀不準音,而且說話還漏風。比如他讀“what is this”為“滑茄一次勒死”,我們也跟著讀一遍。他問“滑茄油啊奶沒”(What's your name),有聰明的學生就回答“麻衣奶沒一次李萍安得魏芳”(My name is Li Ping and Wei Fang),老師就罵說“and你答的腦殼子”。沒有英文課本,老師在黑板上草書寫英文句子,比如他寫“s”好像是“8”,我們就照著畫畫兒,也不知他到底在寫什麼,看不明白聽不明白我就真想把自己或者老師給“勒死”。
我偏科得非常厲害,語文、曆史、地理都很好。而數、理、化從初中就學得很差,簡直就是天敵。但我的語文一直很好,作文寫得也不錯,在班上常常被老師評為範文,也是我唯一的安慰。那時許多過去不能看的“毒草”都開始解禁,我開始著魔於小說的世界,記得自己花錢第一次買的長篇小說是周立波的《暴風驟雨》,然後像《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岩》《紅日》《敵後武工隊》《鋼鐵是怎麼煉成的》 《第二次握手》 《紅與黑》 《巴黎聖母院》 《戰爭與和平》等名著,以及《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等古典名著,《兒女英雄傳》《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等白話小說,當然還有《少女的心》這樣的手抄本淫穢小說,都是在高中讀完的。可能許多朋友都有過將小說包上書皮寫上“語文”、“物理”之類的字,在上課時偷看以蒙哄老師的經曆。我深陷在小說中,上課下課走路吃飯都在讀,不知被老師沒收過多少次,不知又厚著臉要回來過多少次,好在雖然我買不起書,但總能跟同學借到好書。有的書翻破了,前後幾頁都沒有,讀完連書名都不知道。我想高中至少我認真讀完過50部中外著作,那時沒有各類名言警句的詞典,自己還摘抄了不少的精警名句,寫作中時不時地拽上兩句,以示自己的“博學”。
我也嚐試創作,雖然分不清平聲、仄聲字,也模仿寫五、七言詩歌,湊足二十字、二十八字就以為是絕句。我在一個刊物上讀到汪曾祺寫他小時候的同學,我想我為什麼不能寫呢,於是我也寫了我的兒時夥伴,並寄給了那家刊物,當然不可能發表。有老師的鼓勵,同學的讚揚,還有學校舉行的作文競賽中獲個小獎,就已經夠我滿足的了。到處找小說讀和對文學的愛好,是支撐我在一中待著的原動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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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縣一中的學生半數來自邊遠山區,學校沒有宿舍,學生都三三兩兩分散在城裏的百姓家中,有親的投親,有故的尋故,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我的爺爺和外爺苦思搜索才想起我有個舅婆家在城裏,舅婆是我外奶奶弟弟的媳婦,本家舅爺不幸早亡,舅婆就嫁到城裏成了另一個舅爺的媳婦。舅爺和舅婆收留了我,但條件是必須每月不斷給他家送柴草和麵油等。舅爺高度近視,舅婆右手四個手指長在一起像鴨掌,做飯放調料時就將油鹽瓶子撐在手中往裏簸兩下,要麼多了要麼少了。舅爺的兒媳婦是個厲害角色,總是欺負舅婆,所以分開來另過。兩個老人共用一雙眼睛和一雙手,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