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捧著書,已經淚眼蒙矓。
“哼!你小子也知道哭…”曹嵩冷笑一聲,“帶著這書,回去好好學,不到朝廷征召,絕不要到洛陽來找我。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還是腳踏兩隻船。你聽見沒有!這可是咱們曹家的大事。”
“孩兒我記下了。”曹操擦擦眼淚,他對父親腳踏兩隻船這種說法,還是覺得很別扭。
“還有,如今你在小一輩中年齡最長,記得要和兄弟們相處好。我也盼著你的兄弟們能夠幫持你、維護你,成全你的功名。畢竟是同宗兄弟嘛!”曹嵩這幾句話雖是對兒子說的,但這會兒眼睛卻看著夏侯惇。
夏侯惇會意:雖然沒直說,但他總算是承認了。
曹操也明白了,馬上補充道:“不但族裏的兄弟,對於元讓兄弟他們,兒子也還要多多倚仗。”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曹嵩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明天一早,你們就起程吧。”
曹操覺得自己跟冬天似乎有緣。兩年前往頓丘赴任就是冬天,現如今載著四叔的棺槨回家,又是在冬天。雖說這次比頓丘那一回的車馬腳力強得多,但是載著屍體,又帶著癡呆的二叔,這一路的行程實在是令人壓抑。
曹熾呆傻傻地坐在車裏,不知饑渴困睡,任憑曹操、夏侯惇、曹洪這幫人怎麼呼喚就是不理。後來大家也都放棄了,各自上馬,低頭想自己的心事。
哪知車馬離了河南之地以後,曹熾突然說話了!
“得脫虎狼之地,終於可以回家了。”
曹操正騎著馬在前麵引路,聽得清清楚楚,嚇得差點從馬上掉下去。他立刻下馬,跨在車沿上,掀開簾子一看:曹熾早就不呆坐著了,優哉遊哉翹著腿躺在車裏。
“二叔,您、您…”
“我什麼事都沒有!”曹熾的神色已經恢複,“我那是裝的!”
“您為什麼瘋?”
“為了回家,我不想再跟著你爹蹚渾水了。”
曹操恍然大悟:若是他不裝病,爹爹豈能輕易放他回鄉?不過他故意裝瘋賣傻,這樣的心計卻也叫人覺得可怕。
“我累了,真的累了。”曹熾打了個哈欠。
曹操冷笑道:“是啊,您為了騙我爹,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能不累嗎?”
“你小子也不要怪我,我是真累了。”曹熾聽出他話裏有責備之意,“我裝瘋賣傻又何止這幾天?自入宦途,二十年來如履薄冰,早就有意棄官還鄉,今日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曹操打小就對曹熾十分忌憚,可今天卻覺得他格外醜惡。索性進了車子,坐到他身邊,挖苦道:“您以為我爹是瞎子嗎?我這會兒才想明白,他旁敲側擊說了那麼多閑話,原來都是衝著你說的。他早就看出你裝瘋賣傻了!”
“那又如何,我不還是走了嘛。”曹熾憨皮賴臉滿不在乎。
曹操見他死豬不怕開水燙,越發感到厭惡,所有往事湧上心頭:七叔曹胤說過,當初就是這個人打著老曹騰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是他向父親泄露卞氏之事,他數年來積累資財一毛不拔,論起對族人的情義遠不及父親和四叔曹鼎…想至此,曹操忽然喝問道:“您也真的放得開手?!”
“那是自然。”
“侄兒倒要問一聲,當年是誰最先打著我祖父的旗號鑽營為官的?又是誰第一個跑去向王甫獻媚的?”
這句話可正打在曹熾的軟肋上,他把臉轉開,看著窗外:“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的?”
“七叔早就告訴我了。”
“是啊,我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禍首!可是我…我怎麼知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臉上露出一絲羞愧,但轉瞬即逝,“罷官也好,大家幹幹淨淨。我曹元盛怕了,這輩子再也不離開譙縣了。我可不想再這麼下去,官複原職又如何,王甫能跟咱們翻臉,曹節也能。我要逃活命!實在不行就躲到深山老林裏,別人的死活我管不著!反正我現在是族中首富,有的是錢怎麼花不行?”
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沒想到二叔會說出如此無恥的話。人的本性原來可以這樣深藏醜惡!猛然間,這幾個月的鬱悶、積憤、悲苦都湧了上來,他喝罵道:“呸!你…你太叫侄兒失望了。當初我任洛陽尉,你囑咐我那些話都多好聽呀!可是你自己是怎麼做的?你以為一走了之就完了嗎?
你當年打著我祖父的旗號四處鑽營,敗壞了他老人家的名聲,你如何對得起我祖父?你搞得家族聲名狼藉,毀了七叔的前程,你對得起七叔嗎?四叔當時還年輕不曉事,你帶著他四處巴結鑽營,現如今他落得慘死,你就沒有責任嗎?對得起他嗎?我父親乃恩蔭出身,提攜你做到長水校尉,如今遇到事情,你卻棄他而去,對得起我爹嗎?你這樣灰頭土臉地回去,你還有什麼臉麵見七叔、見鄉親,有什麼臉麵見你兩個兒子!虧你一把年紀的人了,就不知道害臊嗎?”
“噗!”一股鮮血像箭打的一般從曹熾口中噴出!
曹操也嚇呆了:“二叔…二叔…”
“你罵得好!”說完這句話,曹熾的氣就緩不上來了,心有不甘地瞪著他,“可是…我…對得起…你小子!”
曹操腦子裏轟地一聲:是啊,誰都對不起,他對得起我。當初若不是他為我遮掩桓府命案,我豈能入仕為官?想至此他趕緊抱住曹熾:“二叔,侄兒說話過了,您…”
曹熾想推開他的手,但是已經使不上力氣,終於軟下來道:“不怪你,我這病…許多年了…”
“侄兒不知您真的有病。”曹操後悔不已,“侄兒錯了!”
“我要回家…回家…”曹熾一邊說,口中的鮮血一邊流,早把衣衫染紅了一大片,“仁兒…純兒…我不能死在這兒…快……”他呼喚著兒子的名字,已經老淚縱橫。
曹操抱著叔父,感覺曹熾的身子越來越沉,意識逐漸模糊,情知不好。他一掀車簾,從行進的馬車裏跳了出來,摔了個大跟頭。
“大爺,您怎麼了?”樓異嚇了一跳,趕忙停車。夏侯惇、曹洪也趕緊過來了。
曹操顧不得解釋,搶過自己的韁繩上了馬:“二叔不好了,恐怕…快走!快走!”
一行人用力加鞭,急匆匆往譙縣趕。馬不停蹄直趕了一天一夜總算是到了家…可惜,曹熾還是沒能完成他的夙願,這個精明一世的家夥昏昏沉沉死在了馬車裏。曹操、樓異抱他的屍體下車時,他身上還是溫熱的。就差一步,就能見到兩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