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親手為他的伯父脫下囚衣。曹鼎身上傷痕累累,有些是擦傷,有些是磕傷,還有一些明顯是皮鞭抽的,令人發指的是他右手的指甲竟然全部脫落!
“混蛋!”曹洪一拳打在停屍的板子上,“這絕不是抱病而亡,是被他們活活折磨死的!”
曹操瞥了一眼那隻布滿血痂形態扭曲的手後,覺得一陣眩暈,趕緊把臉轉開了:“太過分了…即便他老人家有罪,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呀。刑不上大夫,他們不懂嗎?”
曹嵩此刻坐在堂屋裏,惆悵地閉眼倚著桌案,聽到兒子問話,抬手捏了捏眉心:“這不是朝廷的法度,恐怕是段熲吩咐人幹的。”
“那老賊落井下石?”曹操怒火中燒。
曹嵩睜開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沒辦法,他們說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對罪人而言,哪還有什麼天理?當年陳蕃被宦官亂拳打死,記得官簿也隻不過是‘下獄死’三個字。段熲如今炙手可熱,誰也奈何不了他。要怪隻怪我們當初不該與他翻臉,招惹了這條惡狼。”他看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曹熾,“我糊塗啊…要是當初聽你一句勸,老四何至於有今天呢?”
曹熾對他這句話沒有什麼反應。更確切地講,這些天他一直沒有任何反應。他發髻蓬鬆呆坐在那裏,兩隻眼睛瞪得像一對鈴鐺,神色充滿了恐懼,大家的話一句都沒能鑽進他的腦子裏。他就始終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恰似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曹操突然覺得這座破房子裏的氣氛十分恐怖:堂外躺著一具屍體,堂內坐著一個活死人!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熬過這幾天的。
曹洪擦拭著曹鼎的屍體,用一塊濕布抹去血跡和汙痕。擦著擦著他突然歇斯底裏地嚎叫起來:“我受不了…這幫禽獸!”隨著喊叫,他竟從曹鼎肋下抽出一支兩寸多的鋼針來!
“媽的!決不能便宜姓段的。”曹洪叫囂著拔出佩劍,“我要將王甫、段熲這兩個老賊千刀萬剮!”
一直沒有插話的夏侯惇見狀,趕忙起身奪過他的劍,撫著他的背安慰。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爹爹,咱們回鄉吧!不要在這裏待下去了,回去給二叔看病。”
曹嵩搖搖頭:“我不能走。”
“走吧,再這樣下去,孩兒怕您受不了。天也越來越冷了。”
“我沒事。”曹嵩喘了口大氣。
“您這又何苦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放不開的?”
“不是放不開,是沒有退路了。咱們曹家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絕不能因為宋家的牽連一個跟頭栽下去。真要是不能官複原職,後輩還指望誰?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呀!”曹嵩一咬牙,“我不能走,絕對不能走,我要把咱們失去的東西奪回來!”
“您有什麼辦法嗎?”
“曹節…現在隻有靠曹節了,我得設法買通曹節,讓他幫咱們洗脫罪名官複原職。”
曹操心裏很不是滋味:當初父親原指望腳踏兩隻船,一邊和宋氏結親,一邊黨附王甫。誰料到最後宋氏覆滅、王甫反目,落得個雙腳踩空。可被王甫害了還不算完,他又要去巴結另一個大宦官曹節,二次吮痔獻媚,再受屈辱。雖說是為了後輩兒孫,但這樣不顧廉恥的出賣臉麵,真的值得嗎?
這時樓異和秦宜祿回來了,曹鼎的棺槨已經置備妥當。曹嵩點點頭道:“孟德,明天你們仨還有樓異帶著屍體走,把宜祿給我留下。這小子能說會道腦子快,我各處走動還用得著他。”
曹操見他如此堅定,也知道阻止不了,看看癡呆的曹熾,道:“二叔也隨我們回去吧,他這個樣子留下來也幫不上忙,回到家見見兒子,他可能還能恢複。”
不知道為什麼,曹嵩用一種厭惡的眼光瞅著曹熾,好半天才冷笑道:“如此也還…你二叔一輩子謹慎小心,到頭來卻還是獲罪罷官九死一生,他這是嚇傻了!這病治不了。”他說這話的口氣不是同情,而是挖苦。
曹操渾然不覺,僅僅安慰道:“沒關係,咱們死馬權作活馬醫,治好了對子孝、純兒他們有個交代,治不好也算盡心盡力了。我最擔心的還是爹爹您,您千萬別苦了自己…”
曹嵩甚感寬慰:不管怎樣,父子天性,兒子終歸還是對我牽腸掛肚的。心裏雖這麼想,嘴上卻道:“我有什麼好擔心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我才不會像你二叔這麼沒出息。誰叫我指望不上別人呢!”他又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呆傻的曹熾,徐徐道:“隻有我自己活得好好的,才能橫下心來救大家。”
曹操覺得老爹挑自己的不是,趕緊許下承諾:“待孩子回去將四叔安葬,馬上回來陪您。”
“不必了…”曹嵩說到這兒,突然道出了一句誰都想象不到的話,“從今起你是你我是我。如今我又要舍著臉去鑽營,你要是陪著我連你的名聲也壞了。”
“爹爹,您這樣講話叫孩兒如何為人呀?”曹操不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故意挖苦。
“哼!莫看你是我兒子,事到臨頭才知道,你麵子比我大得多呀!”曹嵩說著站起身,“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喬玄前不久告老辭官了。”
“哦?老人家還是走了…”曹操心中一陣失落。
“他臨走之前來看過我。”
“來看您?”曹操不敢相信。
“是啊!他雖然來看我,但為的全是你。”曹嵩從書櫃裏取出幾卷書,“這是他給你的書。”
曹操接過來一看:“《詩經》?”
“這不是一般的《詩經》,是東海伏氏注解的。他知道咱家壞了事,特意叫他弟子王儁到伏完那裏求來的。”
曹操知道,琅邪伏氏,乃經學世家。其顯赫名聲一直可以上溯到漢文帝時代的伏勝。伏湛更是幫光武帝劉秀打天下的元勳之臣。如今伏湛的七世孫伏完,娶了孝桓皇帝的長公主,乃正牌子的國之嬌客。該家族批注的《詩經》是公認的正解,也是朝廷征召明經之人的依據。
“你知道喬玄為什麼要送你這套書嗎?”曹嵩又坐下來,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他這是為你起複創造機會。”
“起複!?”曹操眼睛一亮。
“他辭官前曾上疏朝廷,提議征召明曉古學的年輕才俊,並赦免蔡邕之罪,叫他來主持征辟,將熟知《古文尚書》、《轂梁春秋》、《詩經》的宣入京師,若有才幹直接可以當上議郎。你想想吧,喬老頭為了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呀!”
曹操頓時哽咽住了,頃刻間喬玄他老人家對自己的關照和鞭策全都湧上了心頭,淚水在眼圈裏轉著。
“他和我聊了很長時間,談的都是你的事。那老家夥還真是臭脾氣,一開口就直言我是宦官遺醜!真是個倔老頭!”曹嵩說著說著笑了,“但是他的話打動了我,他說我不管花多少錢、托多少人情,隻能給子孫買來官,卻不能給子孫買來好名聲。他說得對!所以,現在隻有靠你自己了,靠著勤勉,靠著鑽研古學,才能改換別人對你的看法,這也是改換別人對咱們曹家的看法!那書你一定要好好讀,咱們曹家改換門庭洗雪前恥的大任全靠你啦!小子,勉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