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篇】(1 / 2)

文明元年(公元684年),三月,蜀地巴州。

這一天春光大好,有位騎白馬穿石榴裙,帶著厚重麵羅的華貴女子,不徐不疾的停在木門寺前。

她輕輕跳下馬,把韁繩拴在門前一棵新發春芽的樹上。抬頭看樹葉遮住的日頭,她順手將麵羅摘下,露出青春而端莊的麵容,以及眉心那一點鮮紅如血的烙印。

輕輕抬腳走進寺門,隻見眾多石塊石台上整齊的曬著經書。在屋簷下的舊藤椅上坐著她來探望的故人——李賢。

隻見這位昔日的皇太子,再不能穿他鍾愛的明黃長袍。在這窮山惡水之地,頹敗荒蕪之所穿著相稱的粗布袍子,梳著淩亂的發髻,甚至還蓄著不修邊幅的胡子。

看著,真讓她心碎。

他一動不動的歪在椅子背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手指拿的經書正一點點從腿上往下滑,終於,“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這下,不用她叫,他自己也驚醒了。輕哼一聲,咂了一下嘴,他終於晃動著僵硬的脖子要坐起來,忽然看見前麵站著一個人影,大驚之下忙摸著手邊有什麼東西能拿來防身。結果摸到的,不過是個水壺罷了。

他眯了眯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漸漸看清了這位不速之客。在破敗的院落裏,她的整潔與美麗像是天上的仙女。有一瞬,他像是難以置信的坐直了身體,眼裏迸發出驚喜的神采。但很快,那神采便消失無蹤,他啞著嗓子,強顏歡笑的叫了聲,“婉兒。”

上官婉兒是極有涵養的貴族女子,她對他保持著舊時對皇太子的禮儀,這樣多少能挽回點李賢的尊嚴。麵對她周到的禮儀,李賢也站起身來,以相應的禮儀回應。

不過要請她落座時卻犯了難。整個院子隻有一把椅子,如果自己坐,對遠道而來的客人有些禮儀不周。若叫婉兒坐,她又死活不肯。

後來還是她找了折衷辦法。兩人整理出一塊曬經石,並肩坐在石頭上。

李賢笑道:“沒想到你竟願意坐在石頭上而不嫌委屈。”上官婉兒也笑著:“十四年掖庭生活比這卑微百倍,現在有自然環抱何談委屈。反倒是你,你怎麼受得了?”

李賢將頭發盡量抿得光滑,“……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沉默了一會兒,他問:“你來看我,是帶了母後的旨意麼?”

她搖搖頭,看著寺門前搖曳的樹影道:“沒有。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李賢不傻,在宮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心機,此時反而有些疑惑,他一個落寞被貶的皇子已經沒有利用價值,還有什麼值得她惦念的呢?

她像是洞悉了一切,扭頭睜著明媚的眼睛問他:“怎麼說你也是我的第一個……我來看看你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他麵色微紅,長歎一聲,輕柔的摟住她的肩膀,然而話裏卻沒有半絲柔情,隻是好言相勸道:“婉兒。現如今,跟我談交情已經沒有任何甜頭了。你還是另覓良人,重新開始吧。”

上官婉兒愣了片刻,忽然“噗嗤”笑出聲,輕捶他的胸膛說:“你在山野裏呆久了,就不識風月了呢!我是說笑的。”

李賢卻笑著說:“非也非也。到得此處,才見識了真的風與月。”她揶揄道:“沒錯。除卻風月,還有心裏的影。”他剛才驚醒時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其實她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神情。在李治病榻前,在武則天午睡剛醒的時候,她都見過這樣的表情。

這些人全部都在默默追憶那個叫唐影的神秘女子。

李賢聽見這個字忽然默然不說話,撚著石頭邊的一朵野花出神。猶記得那天,他摘了初冬的臘梅去找阿影,她把那隻被遺落的花撿起來的時候,他還以為他們會有未來。

“殿下。”婉兒叫著,“你,後悔了麼?當初為了她放棄太子位?”

“嗯?”他揚起眉看她,忽然笑得很開心,“小妖精,為什麼問這個?”

他還記得他對她的昵稱。那是他們在東宮偷情的時候,他吻在烙印上的時候說的。這個昵稱同時也被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上官婉兒皺著眉說:“縱觀朝野沒有比你更適合做皇帝的了。高宗仙逝,你的兩個弟弟先後做了皇帝。說白了,他們不過是天後的傀儡罷了。可如果是你,我可以……”

李賢玩味的看著她,不知這番表白是試探,還是帶著投誠的目的。她機警的沒有再說下去,他索然的也沒有接話,隻是說:“我這一生難得做一件正確的事情,不想反悔。婉兒,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