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印象

散文

作者:任美福

在太行山腹地的小山村裏生活的孩子們,斷然沒見過什麼名貴樹木。以勞動為主調的童年少年,在深山密林中成天穿行,也從沒想過喜歡什麼樹。

城巿生活久了,總愛回憶過去的年代鄉下苦澀的田園生活。勾連起的生活碎片中,卻總是榆樹的背景。榆樹上,刻寫著我少年的記憶,樹身上附注著許多亦喜亦悲或啼笑皆非的事兒,還奇妙地喚起我內心深處的英雄情結!如此,與榆樹竟有著一種知它懂它的情緣。

1

廣袤遼遠的北方,鄉下的孩子們大概一生都磨滅不了年年春天在榆樹上調皮的記憶。人間最美的四月天,萬木爭春,百花齊放,榆樹卻有著它特別的韻味。一冬光禿禿的樹冠上,突然間冒岀了千百串瓊掛!少時的記憶裏,從沒有認為它開過什麼花,長大才知,它的花被忽視,自是因為不張揚。那一樹草綠色的榆錢錢,沒有豔麗,沒有嬌媚,卻像串串小珍珠葡萄,又似密集的紫藤花,一嘟嚕一嘟嚕,瀟灑地垂掛在榆枝上。此時,榆葉尚在嫩芽,隻有榆錢兒花團錦簇,獨展風釆。玉樹瓊枝,它就是!那時節,鄉下的孩子們便赤著腳片子,挽起褲腿兒,蹭蹭蹭!三五下便蹬著那黑灰色的樹皮躥到高高的榆樹上,在那樹杈上叉開矯健的雙腿,勾住那枝條,把繁花似錦的一樹榆錢錢一團一團塞進嘴裏!嗬嗬嗬,是那樣一種美味,甜絲絲的,還有著一股草清香,兒時才不懂榆錢花和葉子含什麼澱粉蛋白質,隻那生嚼的美味感覺就何啻是羊肉串。那時節,同齡的小女娃們站在樹下,叫著,給我!給我一點兒呀!隨著哢嚓哢嚓的折枝聲,小女孩接住了飄下去的榆錢錢,也迫不及待塞進小嘴裏,仰望著樹上的你,小臉兒綻開一朵小桃花……嗬嗬,那時節,時光難以複製……不一會兒,樹上的孩子給媽媽釆好了做“撥爛子”的榆錢錢,抱著粗壯的榆樹要下來。“上樹不愁,下樹磨 油”,不要緊,裂著一道道縱縫的榆樹皮,像媽媽那因勞作而粗糙的手一樣溫柔,給了孩子足底正好的摩擦力,緩緩落地,背著一包榆錢錢回家去了。媽媽給榆錢錢拌上玉米麵,不一會兒蒸籠裏就飄出了撲鼻的香味……

這一幕印象,還真有那麼一點純真浪漫的味道。但記憶中更多的卻是帶著懺悔的心酸。

還沒上學的時候,農村不安生的孩子們就往榆樹上爬,忙釆那好吃的榆錢錢。小孩子們跟著大孩子們上山爬樹,但太幼小的兒童還本領缺乏。那一次,我爬在樹半截就摔下來了,腳趾被石子割破,小拇指快切斷了。遠方的姑姑家女兒正好來走親戚,跑上山把我抱回來。母親看著我滴答滴答流血的腳丫,那種焦急、心疼、憐愛的哭啼的情狀,長大後才體會到母親的心情。可那是孩子們永遠都不會同樣地給予父母的!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如果母親的腳受傷了,她的兒女們會不會有那樣心疼、焦急的心情,流著淚撫摸的目光?兒女們永遠回報不了母親。

上了小學第二年的夏天,老師下達了命令,放學半天給學校的豬采豬草,給每個孩子定了量。榆樹葉豬最愛吃,可是我是多麼無能,竟怎麼也采集不夠,眼看著同伴們都完成任務回去了,我沒轍了,無助時就知道找母親。跑到南山坡上去找地裏鋤苗的母親,她正隨婦女隊在鋤地間苗,她是被舊社會做害的小腳女人,不能蹲著做營生,在雙腿膝蓋上綁著墊子跪著在地裏鋤地。那天好炎熱,我去找她時,她正躺在地頭樹蔭下的土坡上,難得小憩一會兒。看我拿著少得可憐的榆樹葉,就知道沒本領的孩子采不夠豬草,怕挨老師罵求她來了。可她的籃子裏也隻有半籃子榆樹葉,那是她趁鋤禾中途歇息一會兒的時辰采的。家裏喂的豬全靠她上地捎帶釆豬草了。農村的婦女,風裏來,雨裏去,50來歲的她,一個小腳女人,已經屬於老人了,又上不了樹,隻能用鋤頭鉤住低矮的榆樹枝才能采一點榆樹葉,樹高的就采不到了,可見她是多麼費力,又隻有那麼一會兒時間,肯定她是剛采了一點榆樹葉稍歇一下人家帶隊的就又要喊她鋤地了。母親見我焦急的樣子,隻好把她采的榆樹葉和杏樹葉抓出來給我去交差。她是那樣的不舍得,因為到中午收工前再沒有時間采了,家裏中午喂豬就指望她籃裏這半籃子榆樹葉了!可母親怕我挨老師罵,看她那歎著氣又不舍得又為難無可奈何的動作……唉,這一幕回憶起來是那麼酸楚……那麼大的孩子還不能自強,讓年邁的母親照顧,慚愧……這榆樹下的印象唯此銘心,難以平複對母親的那種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