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她的時候,潔白的桑樹上麵,掛滿了象征不祥意味的白幡。
少女蒼白的麵孔上,多了兩行清淚。
桑青也在,他聽見少女哽咽了聲音道:“我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連我給她的眼疾藥也舍不得用,反而要留給我……”
桑青低聲勸慰她道:“節哀順變。譚大娘為人這麼慈善,下輩子定會投胎去富貴人家,再也不用穿針引線度日了。”說完這番話,他仿佛沒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看著少女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桑青略覺得不太好意思,“我回家去給你捎點桃花蜜來,千萬別再哭了。再哭,可仔細你的眼……”
譚家母女以刺繡為生,接二連三患上了眼疾。
刺繡這種活計,不比其他一天都停不得。停下來就會技藝生疏,吃飯就會上頓不接下頓……此時她一個孤女,除了沒日沒夜繼續繡花,還有誰會來幫襯她的生計呢?
嵐畢禹不是沒有想過帶她走。
可是,這戰亂紛飛的年代,離了南園的桃花,她的麵龐上還會有那份初見時的安寧與從容嗎?這個桃花樹下遇見的女子,似乎在他的印象裏,永遠隻有這片桃花林才配得上她的氣度風華。
那一次他並未說任何的話語,隻把隨身帶來的眼疾藥膏和一些銀兩,放在了桑樹之下。
回到布隆之後他的父親告訴他,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小小的男嬰,不過因為難產,嬰兒出生還不到六個時辰,便悄無聲息地走了。
龐大的送葬隊伍,為這個早夭的邢國皇孫念經超度。
那一刻他安慰懷中哭得簌簌發抖的妻子,才覺得失去至親的痛苦,竟是這般刻骨銘心。他的孩子還有舉國的人為其慟哭,他還有父皇與母後,各種兄弟姐妹,年輕的妻子圍繞身側……而山麓上的那個少女,在失去唯一母親之後,似乎除了院子裏的那三顆桑樹,便隻有她孤身一個人了。
不知道何時起,山麓上也開始流傳起了不祥的言論。
克父克母的流言紛紛揚揚落到譚氏少女的頭上。桑青來往小院的頻率,也沒有以往那麼勤了。據說桑家為他指派了一個家門興盛人家的女兒,桑青仿佛一夜之間對未來的媳婦有著無比的憧憬,規規矩矩做他的山上山下販售桃花蜜的生意,十天半個個月也不曾來此地探望她了。
有時候她繡好的圖案,富貴人家也不樂意打發人來取,唯有她咬了牙親自下山,將一整個月來辛苦繡製的繡品交予訂製的人家。誰知人家嫌棄她的克父母命,道了句:“這幅繡品原本是女兒出嫁的嫁妝,卻出自你這不吉之人的手中,哎,一個月之前交由你的定金便算做賞你的辛勞錢吧。這幅繡品我們不要了,自是不會再拿銀子買進來。姑娘請自便。”
譚紡月被大戶人家趕出來,身無分文,她餓得頭昏眼花,隻得把那副桃花煙雲鋪展開,放在路邊兜售。因為是給人出嫁時候的賀禮,因此選料和針腳都無比考究,想買的人出不起價,隻是在一旁嘖嘖稱讚。
還有的市井流痞看她年紀輕輕又是孤身一人,麵生得很,便有了些許下流的心思。
紡月又羞又怕,又累又餓,第一次一個人在山腳下的集市中,無助地哭了起來。就連娘親死的那一天,她都沒有現在這麼難受。
世間總有些人,在你的生命裏不容錯過。
即使錯過了她的笑容,也不能錯過她的眼淚。
嵐畢禹本不想再踏進那個少女的生活,可是這一次,他恢複了護衛統領的身份,又遊走在邊境的集市上采買一些貨品,沒來由又見到了那位有著桃花般容貌的少女。
比起幾個月以前的麵龐,她略略清減,身量也消瘦了不少,卻更顯得纖弱動人。
“這幅繡品,便賣給我可好?”他的手修長而溫暖,伸向那個坐在地上哭泣的少女。
少女瞪大眼睛止住了哭泣,沒想到上一次救過了他,而這一次輪到他來救自己。
乖乖地把繡品疊放妥當,用縫製藍布小包包裹好了,小心翼翼交到他手上。交換銀錢的時候,尾指不小心觸碰到了他的,有些害羞地抬起了頭,卻見到他溫暖開懷的笑意。
“餓了嗎?”他問她。
“嗯。”紡月輕輕點了點頭。
一大早從山上下來,滴米未進,肚子早就咕咕直叫了。又遭遇了各種令人心寒的事,當真搵食不易。
他帶她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麵館,麵館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對中年的夫妻。店鋪窄小,但是生意不錯。往來各地的行腳商、出賣體力的販夫走卒、住在附近的街坊鄰裏,都會來小店坐下,問老板娘要一碗招牌麵。
這家的麵據說是老板手工擀製的,入口勁道,關鍵是湯頭十分鮮美,麵量又足。加上幾篇鹵煮的紅燒牛肉,一點香油和蔥花,對於一個亂世的饑餓百姓,有什麼比心滿意足吃上一頓家常口味的麵食更讓人感到幸福的呢?
紡月第一次品嚐到山下的食物便是嵐畢禹帶她吃的這一碗麵。
她已經餓慘了,但是還是維持淑女風範地小口小口把麵吃完,再細細咀嚼吞咽了那幾塊難得好吃的牛肉,最後再學著旁人捧起碗,一點點把麵湯都喝到見底。這才滿足而害羞地站起了身。
因為嵐畢禹已經在旁邊結完帳等了她許久。
“很好吃,謝謝你。”
“兵荒馬亂的,我送你回去吧。”大概是想享受一下和她在一起的片刻安定,盡管有事在身,嵐畢禹還是忍不住堅持要陪她上山一趟。
紡月安安靜靜地走在他的身邊。
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巷子裏出來,身邊盡是這樣兩兩相伴的年輕男女。有的拉著手,有的做親昵狀,還有的直接把女生攬在懷裏慢慢地行走,享受著情侶的愜意。
“今天,好像是七夕呢。”紡月算了算日子,終於明白這些年輕男女相伴的原因了。
“是了。集市上會有夜市,屆時許多花燈可以看。”他覺得少女應該有些年輕人的朝氣,“要不要看完花燈再回去?”
紡月想了想,終於還是搖搖頭:“不了,夜路難走。這些花燈,我在山上也能看見。”
“好吧,既然這樣那就早些上路。”嵐畢禹走在前麵,斜後方是緊著小碎步跟著他的紡月。
山上的路途很枯燥,他時不時問她一些家常的問題。
終於在這一次兩個人才互換了姓名,他這才知道她姓譚,名諱上紡下月。是個格外有畫麵感的名字。
“邢國的君主,似乎也是這個姓呢。”得知了他的姓氏之後,紡月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他也不想隱瞞自己的身份,“正是家父。”
“你……”她心下有些落寞。他竟是邢國的皇子?仿佛自己和他這樣的交情,倒是有些高攀了。連站在他身旁,都讓她有些怯怯的。思慮和尷尬讓腳步略略踉蹌起來,一個不留神,被石子絆倒在地,幸好嵐畢禹及時捉住了她的手,才沒有摔下山去。不過她的小腿已經被山石擦出了一道血痕。
“啊……對、對不起!”好像自己在什麼地方都會變成累贅一般,她在他的麵前,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無用。
“我背你。”看著她腿上的傷勢,嵐畢禹靜靜俯下身,將寬厚的後背交給她。
“我……”
“怎麼了?不是說夜路難走嗎?還不快一點?”他友好地伸出手。
那雙青蔥雪白的手搭上了他的肩,並不很重的身體纖細地伏在他的背上。托住她的身體向上攀爬,嵐畢禹覺得這一輩子都很希望,這條崎嶇的山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他能夠感受到她輕輕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自己留下的汗水被她仔細地拭淨,她的雙手環繞住他的脖頸,她的酥胸與他的脊背緊貼在一處……女性的溫柔更彰顯出了他的男性氣魄,而彌漫在山麓間的桃樹,雖然花期不在,仍舊像是這場相識的見證。
山路綿長,他們休息了三次,終於攀爬到終點。
一輪弦月升空,已是夜幕時分。
那一夜,他不曾下山。
或許是這個女子給他的溫柔太多,又或許是他自私地想用她的安寧來撫慰心中的急亂。兩顆同樣是失去親人的心,便在這屬於傳說的夜裏慢慢貼近。她從相識開始,便明白兩個人的境遇之別,亦明白齊大非偶的道理,卻也願意相守在這片桃花林中,默默地等待著他的來臨。
隻是這場緣分,終究隻像南園的桃花一樣,盛開時的嫣然,敗落時的頹喪。
她未婚生子的消息,和她克父克母的傳言,也仍舊在山麓上傳遞著。
以致後來幹脆閉門不出,連汲水也不肯去,隻央求他派人在自家院落裏鑿了一口井。
女兒出生的時候,她為她取名阿離,是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那個人離開了,便再也不會回來。
直到她眼睛看不見,漸漸失去光明,再也見不到每年南園的桃花勝景的時候,她便覺得,上蒼沒有給她那個人的長相廝守,好歹給了她一年一度的桃花嫣然。而當桃花也無法再見的時候,心就像一灘死水般,再也無法蕩起波瀾了。
他這一生,做過許多不堪的事。最對不起的,便是那一年在桃花紛飛的時節所愛過的那名女子。
嵐畢禹在阿離成親的那一刹那,看見女兒白玉出塵版的嫣然笑靨,想起了那一日,少女停下手中的針線,用兩彎新月般的眸子盯著他,說道:“你,是來道謝的還是來道別的?”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回到南園,再看一眼當初遇見她時的桃花勝景。
隻可惜,眼中的桃花還在,而心中的那個人,他卻永遠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