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心上,總會有兩個男人。
一個是年少時,南園裏爛漫的桃花。
一個是烽火時,緊緊擁住她的臂膀。
年少的時候,覺得愛情隻要像桃花那樣美好就足夠,卻止不住在歲月的凋零下,一片一片失去愛情本來的顏色。
而唯有經曆成長和生死的洗禮,她才知道,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南園的桃花開了多少年,已經沒有人記得清了。似乎從開天辟地天地混沌伊始,就有這麼一座並不算很高的山麓,彎彎曲曲的山路,因為被遊人賞花而踏了出來,陡峭卻平實。如果不算上下雨天,就算是小孩子也被允許同大人一同上山去欣賞那猶如仙境一般的桃花。
密密紮紮的,仿佛粉色的雲煙一般。棕褐色的枝椏在雲蒸霞蔚的桃花中若隱若現,初春的蜜蜂忙著在花瓣間穿梭往複,空氣裏透著一種萬物蘇醒的清新,還有一種獨特的香甜。
譚紡月便是居住在這山麓之上的一戶山民。她家同別家不同,據說是二十年前,從山底下搬來的新戶,譚父認得幾個字也讀過一些書,在山上開了個小小的私塾,負責給山上的孩子們教書習字。雖然收益不多,卻足夠從鄰裏鄉親的幫襯中勉強度日。
譚母生性嫻淑,有一手繡花之技,大家見著她的時候,她多半是撚著針線對著繡布默默地微笑。仿佛永遠也不知道憂愁似的。
十七年前,夫妻二人生得一女,因為譚夫人在臨盆前的那一刻,還在繡一幅夜月桃花的繡品,是以譚父便給她取名為紡月。
彼時譚紡月已經十六歲,譚父在她十二歲的時候不幸罹世,無法,隻得和譚母擔負起兩個人的生計。紡月天生手巧,又年輕,眼珠子靈活,看到的圖案就仿佛能印在腦子裏,描在繡布上,繡出來的針腳整齊又勻稱,連譚母都覺得十分妥當。
她們繡著一些有桃花圖案的帕子,待到每年春天有人賞花時,順便兜售。
也有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覺得這些帕子的圖案新穎討巧,私下拉了紡月,央她繡些其他的圖案,送到府上去的。
——而南園譚氏的繡藝,也在山下漸漸傳開。
“紡月紡月……這是我家新釀的桃花蜜!可香甜啦!我特意拿來給你的!”一個愣頭愣腦的少年,雙手高舉著一個瓦罐,還沒靠近譚家那一廬小小的屋簷,便高聲叫喊起來。他是南園獵戶家的大兒子,喚作桑青。這個名字還是當年譚先生在世的時候為他取的。說是出生的時候桑樹正好抽芽,象征著欣欣向榮的好兆頭。於是獵戶家的孩子也就有了一個聽上去十分雅致的名字。
“……會不會又被桑嬸罵?”雖然對於桑青的這種熱情,紡月十分感激。但是桑家也不算是太過富裕。除了桑大叔的每日打獵之外,他們唯一的收入便是桑大嬸養的蜜蜂釀製的桃花蜜,桑青每次都會夥同弟弟妹妹一起下山去販售,收入還算不錯。隻不過,每次桑大嬸新釀了蜜之後,他都會拿著一大罐跑來紡月家,硬要塞給她們母女嚐鮮。
“沒事!給你你就拿著!”桑青瞅了一眼紡月正在自家的小院子裏繡花,那是一幅未完成的桃花煙雲,光是看一眼就覺得眼睛都花了,何況是一天繡上好幾個時辰呢!
“謝謝桑青哥!”紡月畢竟還是小姑娘,對這些蜜啊什麼的食物還是非常感興趣的,衝著桑青甜甜一笑。
“哎,紡月,找個空閑的時候,咱們什麼時候去後山玩吧!”桑青已經無數次和紡月說過他在後山發現一個天然溶洞的事,據說裏麵的岩石都是黃紅相間的,連石壁都是暖暖的。在洞的最裏麵,還有一個巨大的水池,裏麵的水常年滾燙。大人們說,這種山澗裏的熱泉,最是難得,還可以解乏驅寒,對身體有各種裨益。若是冬天在裏麵泡澡,那一定舒服死了。
“嗯……等我繡完這幅桃花煙雲吧!”紡月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有些疲倦地看著遠處。
她的眼睛很美,彎彎的好似新月。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仿佛天空中的星辰都是為那兩彎新月做陪襯的,瓊鼻櫻唇,桃花一樣的肌膚和臉頰,整個人看上去玉雪玲瓏,特別是從小到大,見著她從一個小小的粉嫩的團子,蛻變成這樣一個年輕的窈窕的姑娘,那種守護般的青梅竹馬,便悄然在桑青的心中紮根。
心疼她從小就為家庭操勞的疲憊,他常常背著大人拉著紡月的手指看,雪白青蔥的指尖上,經常紮滿血色針眼,看得他心都在抽搐。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年輕的麵龐上,已經有了淡淡的倦意,還有那時不時眯起來的雙眼,更像是一種用眼過度導致的眼疾。
是以,桑青想帶她去泡一泡那眼溫熱的泉水,聽老人們說,這種泉水對恢複身體健康有好處。
“嗯,那就說定啦!我下山去賣桃花蜜了!可有什麼要我捎回來的?”桑青露出憨厚的笑意。
紡月想了想,“嗯繡布不夠用了,再幫我采買一些吧!”
“還是上次那種?什麼尺寸?”連他一個大男人,都學會去布坊買布了,還能說得頭頭是道。
紡月伸出手,拉直了他的胳膊瞧了瞧。桑青的胳膊,緊實而飽滿,小麥色的肌膚流露出年輕人的朝氣蓬勃。“照你的胳膊,兩隻這麼長,半隻這麼寬。扯上兩幅便好。”她慎重其事從屋內的匣子裏取了銀子給他,“早些回來。”
“知道了!”桑青和她最親昵的舉止,也不過就是伸出手刮一下她的鼻子。
小一輩的人往往隻會顧及眼前的兒女情長,而父輩的人們,卻在為兵荒馬亂的年月中如何度日而愁苦。
南園的山麓,高卻不抖,幾千年來的小鎮,如今住戶不算少,因為高居於山麓之上,很少受到戰爭的波及。尤其是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裏,大家都對山中安逸的環境感到滿意,並未有遷往山下的念頭。
隻是上山下山時來回兩個時辰的山路,不是年輕人還真的不好透支這份體力。
在桑青滿懷著小情思下山的時候,南園的山麓之下,卻也正驚起了一番廝殺。
亂世之中,沒有哪個地圖是戰火能避過的死角。
那是邢國的一小隊護衛,前來附近的大集市中采買一些必需品。邢國的軍隊駐紮在此地不遠,而南園的山麓,恰恰橫亙在邢國與穎國的之間。
穎國的國都奚嶺,甚至能夠在入夜時分見到南園的山線。十分陡峭和連綿的山線,隨著日落之後悠悠出現在視野之最,黑暗的影子也分著好幾層或淺或深的線條,似乎在有月亮的晚上,那些線條便演繹出星河鷺起,彩鴛翻荷,還有雲鬟仙姬,鶴迎客至,恍若仙境一般。
其實,那隻不過是南園夜晚上的桃花,在月光的折射下映出的各種形狀……
而穎國駐紮在邊境附近的一支巡邏兵,因為從南方運送而來的糧草堵在洪潮的路上了,不得已被將軍委派出來,讓他們暫時在集市上采買一些糧食撐過這青黃不接的幾日。
而恰恰就是在集市中,兩方人馬一時間碰了個正著,因為穎國的巡邏兵人數眾多,隻把那隊邢國人殺得七零八落,偏偏有個護衛隊的隊長身手矯健,即使肩部中了一箭,也衝著南園的山麓方向奔逃。
單槍匹馬逃進深山的辦法最是適宜,因為山上可以隱蔽的地方實在太多,而巡邏兵這邊隻得兵分兩路,一路人馬去把購得的糧草押運回營,順便告知將軍和邢國人交火的事兒。另外一路人馬則打算巡山去——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敵軍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去。
道路和集市此刻亦被封鎖起來。
桑青被堵在了當場,氣得直跺腳。這會子集市也逛不得了,山也上不成了,心急火燎之餘,也隻能被攔在當下,胡亂湊合一夜,明天再尋覓他法。
而那位被箭射中的護衛隊隊長,乘著山上茂密植被的掩護,一點點向上攀爬著。翻過山,似乎就有一條通往邢國的小路,他若是所料不差,也許能夠在精疲力竭之前尋覓到那條逃生之道。
終於,肩膀的血水滴答一下落入了土壤中。他累得氣喘籲籲停下來,用落葉蓋住了印有血跡的土壤,撕開自己的衣衫下擺,將傷口緊緊包紮起來。
太陽還未盡落,南園這座山脈,陡峭千尺,他剛剛爬過了一半而已。
采了路旁的野果充饑,邢國人咬了咬牙,拔出腰間的匕首繼續上路。
身後的追兵愈來愈近,隻不過和他走岔了,他們走的是固有的山路,而他不敢走那條大道,隻能尋覓了些人跡罕至的小路,靠著匕首和雙腿自己開道。
終於,在腳步踉蹌力竭之前,他聽到了細流的聲音,淙淙如歡愉的歌唱,而陽烏落盡,在天的那一邊染上了一道金紅色的光,遼遠而又壯闊,仿佛一隻巨大的金色貝殼閉緊了蓋子,露出一道扇形的光。
咕咚咕咚飲飽了一肚子山泉,他躺在地上,才覺得從地底裏蒸發出來的絲絲寒意,讓自己感覺到此刻他還活著,熱度和生命力一點點回歸到體內。仰頭看著天空中落暮時分的美景,抬眼是蔓延四溢的桃花,猶如雲霞般動人。那些桃花中的枝椏深深淺淺,隱隱卓卓,灼灼的桃瓣在霞光中緩緩飄落,落了他滿頭滿臉,空氣中香甜的氣息,亦隨著這些桃瓣的四下飄散而遊蕩在虛空中,沁人心脾。
如果,沒有戰爭,而唯有這樣桃源般的景致可以供人欣賞,醉飲千觴,臥美人膝,賞雲霞景,聞花嗅香,何嚐不是一件美事?
隻不過肩膀上的痛楚,一下一下刺破這種想象中的景致,提醒他戰爭的殘酷。
隨著天空漸漸暗沉了起來,一個腳步聲也由遠及近,悉悉索索地走了過來。
那是一名年輕的少女,有一張玉雪可愛的麵孔。在諸多的桃花掩映下,不僅不失色於桃花,反而襯得一張俏麗的麵孔,多了一抹誘人的嫣紅色澤。她的手裏拎著一隻木桶,略略吃力地朝著山澗走來,看樣子似乎要汲水歸家。走進了,才可以看見那少女的一張臉上,有兩彎新月般的眉眼,不笑而莞爾。她一麵走,一麵用手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略略顯出一些疲憊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