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五一年代的兒童大都種過向日葵。那會兒,大人有大五年計劃,小孩兒有小五年計劃。而種向日葵,又是小五年計劃的重要內容。

我種過兩年向日葵,可惜都沒有長成。

自小,媽媽總說我耳朵皮軟,沒主張,第一年的失敗,看來有它的必然性。苗兒出來後,我心裏總嘀咕,一會兒看著這地方好,一會兒又覺得那地方強,於是,小小的幼苗就不斷地搬家,挪地方;慢慢地,它們黃瘦了,最後終於死亡了。幸存的兩棵弱得象麻杆,子盤隻有碗口大。收獲季節,小癟三樣的盤子,叫我出盡了洋相。所以,第二年春風一吹,我立刻就緊張起來,立誌要打個翻身仗。我請教了許多人,選中了一塊陽光充分的角落,又備足了草木灰。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出苗後,我的苗兒比同學的都要壯些,心裏自然別提多得意了。

不承想,好景不長。一天早上,我發現向日葵地裏橫著七、八塊磚頭,有幾棵向日葵被砸斷了。我料想,這一定是那班“鼻涕阿二”們幹的,然而,問了幾個人,他們都不認賬。以後幾天,每天都有同樣的情況發生。眼看得葵苗越來越少,我急得直掉眼淚。

這天中午,我去找小明。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了。我們兩家住對門,又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教室上課。早上我們手拉手一起出門,晚上倆人頭碰頭一道做功課。學習上,我要比他好些,但他個子大,有力氣,是我當然的保護人。杭州的夏天是很熱的,當夜幕拉上後,屋裏的熱氣還久久不肯散去。我們常常把席子鋪在涼台上,然後並排躺下,或者是數天上的星星,或者說些大人們聽了都要發笑的癡話。我們很喜歡玩一種遊戲,小明直挺挺地躺在席子上裝死人,我在他臉上蓋張紙,然後用手帕堵住嘴,“呀吵呀呀”地“哭”了起來。河邊有一家人家死了人,就是這樣辦的。大人們對這種把戲很反感,每次總要大聲斥罵幾句。然而事情就是這樣怪,越罵我們的興越編無越濃。一次,我越“哭”越高興,簡直是沒完沒了了,小明的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他跑過來,說要用席子把小明裹起來,扔到河裏。於是,“死人”一個箭步從地上竄了起來,和“活人”手拉手,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我滿以為聽了我的訴苦,小明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領著我各處去查找殺害向日葵的凶手。但是,他的反應非常冷淡,嘴裏哼哼哈哈的,眼睛都不肯看我。這時,我猛地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錯誤。小明的爸爸去年定為右派,正在家等待處理昵,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小明開朗的笑聲了。記得中隊報小五年計劃時,一人一張表,但沒有發給他。他呆呆地坐在一邊。我看不過去,偷偷把自己的表塞了過去,輕輕地說:“小明,我們合填一張表,組織互助組。”“走開,走開!”小明當時很不耐煩,用力把我撥開,“不要理我。”他狠狠地盯我一服,固執地重複,“不要理我。”我看到晶瑩的眼淚在他眼裏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