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再看到你!”周總轉身上車時,又回頭看了玉嶸一眼,今天,他總感覺哪個地方不對勁。此時,沮喪的玉嶸站立的姿態那麼熟悉,周總一陣心酸,不知是為剛才的拳頭,還是為殯儀館的鬧劇,眼睛有些濕潤。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也許因為鄭包法,也許因為這地方讓他想起去世的親人們。萬明曾責怪他的固執,他曾希望在萬明的目光裏老去。這不切實際的幻想,在他看來,正是時常迷失在回憶中的原因。

許多天後,大腦裏一直回憶著玉嶸站在陽光下的孤獨形象,像誰呢。周總一直沒想起來。

“別讓我再看到你!”

周總的話像匕首架在了玉嶸的脖子上……目送著周總離開,這或許是最鄭重的一次見麵了。他是爸爸,他走了。玉嶸淚水湧了出來。為爸爸哭,哭多少次都值得。爸爸,我不是孤兒……我才是小石頭啊……爸爸,您……多保重……

玉嶸以淚洗麵,那百無聊賴的青春沒有一天像此時,讓他感受到8月16日的正午竟如此漫長,如此孤單,如此不堪忍受。他帶著葬禮的哀痛,在陽光下站了許久。他一直在想,走出這個正午,就不會再有哭的欲望了。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兒子能抵得住對爸爸的好奇,如果有,一定是自己。他已意識到,用兒子的忠誠,終究難以敲開被偏見封死的大門。

我是個窩囊廢!一個人隻有用深井般的雙眼和堅忍的嘴唇,才能把這一天挨過去。恨和愛是一對孿生姐妹,是硬幣的兩麵,互為依存,相伴而生。恨不是肉體的獨有,快樂也不是靈魂的專項。生活的磨礪最可怕的不在於撕碎了一個人的心,而是把心變成石頭。人生充滿無常,生老病死,如同日月輪轉。我因傷心而茫然,但我不會恨你。我必須把愛留在心裏,否則我怎麼活過這一生。

世界對玉嶸來說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從最初想靠近爸爸那一刻起,他就意識到挑戰爸爸的觀念,讓爸爸難堪,自己也會心痛。其實,玉嶸更像他的爺爺,簡直就是爺爺的翻版,和爺爺一樣出類拔萃,和他一樣博學又藏而不露,也和他一樣靠智慧的滋養生活著,連站立的姿勢都極其相似。

隻有明白了生命的無常,才會珍惜生命的有限。“這樣做有意義嗎?有什麼用?”爸爸的話一遍遍回響在耳邊,玉嶸不由體會到,人太在乎意義了,太在乎作用了,太急功近利了。兒子有什麼用,老子有什麼用,書有什麼用,友情有什麼用?沒有用的就統統刪掉,統統燒掉。人們的眼上覆蓋了厚厚的翳障,看不到真情,理解不了大愛。

一切故事,不過是利益舞台上的取舍,不過是功名光環下的悲喜。靈魂被欲望占滿,心靈的高地正在水土流失,衝擊出欲望的平原。人們時常冷冰冰地參加一場場需要熱情的戰鬥,不可避免地陷入自己製造的混亂中。把問題交給時間,讓它與日月長期共處、痛苦相隨,卻永遠不會熟視無睹。人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個懂自己的人。

玉嶸隻能像瑞典火柴,反複在自己的盒子裏擦燃,燒灼著自己的心。

爸爸不過是生了自己的那個人,不過是提供精子的那個人,爸爸並不等同於領路人、導師,不一定具備解疑釋惑的資格和素養。他不過是爸爸,爸爸也是丟失意義的人。

如果說孤兒有什麼優勢的話,那就是再也沒人能對他發號施令了。“嗯,這是孤兒的自由。”在說出這句話的前一刻,他其實還從未這樣想過,但一旦承認這種可能性,他就足以視為鐵板釘釘的事情了。這個英勇的決定似乎減免了他很多痛苦,為了能在這場災難中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關在廁所裏流下多少苦澀的淚水。為了不至於瘋掉,並且為了不說出真相,他必須向廁所傾訴一番。

玉嶸清洗了身上的汙垢,放下了所有的執著,使世間的嘲笑不再刺痛。誰都可以逆之則怒,順之則歡,但做到順逆在心,喜怒在情卻少之又少。爸爸,再見!

城市的燈光燦爛如火,夜夜昌盛,平緩而沉寂的河水和一輪滿月,成了被遺忘的風景。

普魯斯說: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

親愛的爸爸,那麼再見!